小时候我家住在一个院子里,院子的正前方是大妈家的房屋,是坐北朝南的三间大瓦房,而我家的房子是坐西朝东的四间小横房,也是土瓦房。在我们房子前边留了一个道场,用来专门晒粮食,打粮食的地方,在道场的边缘上,那里是我们家和大妈家的猪圈和厕所。半人高的猪圈围墙,成为和东边院子的隔墙。
东边院子住的人家,我们称他为大哥大嫂,虽然我们称他们为大哥大嫂,其实他们的年龄跟我们的父母相当,只是他们的辈分低而己。
在我家院子口上,又有三间坐东朝西的大瓦房,是奶奶和三爹的房子,这样我们这个院子就形成了一个三房相围的内院子。
院子的外边,是一条穿越村子东西的路。路外边儿有一个很高大,很粗壮的柿子树。柿子树下是我们左邻右舍常常聚集的地方。
在我家西边院子住着两户人家,按村里辈份,我们称她们为二嫂和周大妈。他们两家共一个大院子,二嫂家有三间正房,两间横房。横房和我家的房子背靠背,中间只有三尺宽的一个小巷子,那个小巷子平时不走人,就供牛来回走动,因为那个小巷的后边,是我们家的牛圈。有时候牛角大了,宽了,就卡在那个巷子里走不出来。人还要去帮助牛顺一下头,才能出来。
二嫂家的横房是做的厨房用,厨房开了一个小窗户与我家的厨房窗户正对着。有时二嫂家做了什么好吃的,就会在窗户上喊一声,递给我妈一碗,让我家尝一尝。我家有什么新鲜好吃的了,也会从窗户上递一点过去,让他们家尝一尝。
那时候物质比较贫乏,每家只要吃点什么新鲜的东西,总是忘不了邻居。在那个艰苦贫穷的年代,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无非是谁家的南瓜新鲜上锅了,谁家的丝瓜先吃上了,谁家蒸个馍馍,包个饺子的什么的。总之,在吃的上面,但凡谁家吃个什么新鲜的东西,一定要给东家邻居端上一碗,西家邻居送上一碗。
和二嫂家互相送吃的,不单单从窗户上,有时东西太多了,或者是汤汤水水不方便,就让我们小孩子端上一大碗,穿过院子,饶到隔壁院子端给隔壁二嫂家尝尝,比如说,刚接上的新南瓜,比如包饺子,漏哈蟆咕咚等等。
每次送好吃的,我妈总会按排几个孩子同时出发,各家送一点,最喜欢送的就是,最近的同院子住着的大妈家。
二嫂两口子生了四个孩子,虽然家庭负担重,但是二哥和二嫂都年轻力壮,身体又好,所以在当时那个年代,他们家条件还不算差。
二嫂勤劳能干,热情,善良。我妈妈常形容她有牛一样的力气,还不怕苦,不怕累。二嫂和我妈妈一样,也是选择给生产队里放牛,来挣工分儿。
放牛一个最大的好处,把牛赶到荒山上,牛自己吃草。可以干一些私活儿,比如砍柴呀,割龙须草,捡桐子等等副业,可以卖钱贴补家用。
在我们生产队上,有五六个女人放牛,她们经常一起把牛赶到很远的荒山上,然后大家都去砍柴。砍完柴,她们顺着山梁子把柴挑到屋后后山上,顺着山顶把柴滚到山下边。然后再顺着山梁返回去,赶着牛从另一条路回去,因为从那条路上回村里,会经过一个大水塘。这样可以让牛喝足水,再回去。
因为二嫂年轻力壮,她总是跑得快一下,她每次提前把自己的柴,挑到后山梁上,然后把柴滚下山梁,立即去赶牛,每次她就让其他人挑着柴直接回家,她一个人去赶上所有的牛,从另一条路上回去,让其他人在家门口接牛进自家牛圈就行了。
她常常这样,从不觉得吃亏,总是身先力行为大家多做事,所以大家对她总是赞不绝口。
二嫂也是个热心快肠的人,队上无论谁家有事儿了,她总是积极的去帮忙,从来就不惜她的力气,舍得出力气,人又很勤快,深得队上人称赞。
二嫂在家,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在外,干活没得说的。在家,也把家里料理的干净整齐,屋里屋外经常打扫的干净如新。
即便是这样,二嫂也常常遭受暴脾气二哥的殴打。二哥有时候脾气一来就把二嫂往死里打,打的二嫂嗷嗷大哭,伤心欲绝。
有时,二嫂正在屋里伤心大哭的时候,村里有人到她家借个农具,或从她家门前过。她立马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擦干眼泪,热情招呼村里人:“进屋坐会儿,来玩一会儿,来喝点儿水再走……”
有时,见到二哥打二嫂的时候,我姐姐们就去拉架,可拉也拉不开。二哥脾气来了,谁都劝不了,依然狠狠的打二嫂。无奈之下,大家就去请来住在东院的大嫂子。因为大家发现了一个规律,二哥挺怕大嫂的。
大嫂子就是住在我们家东边院子里的那家人。那家大哥和这个二哥是亲兄弟。大哥是在城里边粮所上班,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大哥常常不在家,大嫂是我们村里的老师,深得大家的尊重。所以每次大嫂一来,站在门口,就狠狠地把二哥批评一顿,二哥灰溜溜的不敢顶嘴。大嫂每次把二哥教训一顿,二哥要管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打二嫂了。
大嫂一家是我们村里的唯一吃商品粮的人家。他们家跟我们村里是不一样的,在70年代,我们村里家家屋里的地面都是土地面,道场也是土地面。而他们家的房屋地上都是水泥地,即便是道场也有一块水泥地,他们家每天扫的一尘不染,特别干净‘。
村里的人,天天穿的灰土灰脸,脏兮兮的,可他们家的人穿的衣服都是整整齐齐的,干净整洁。
大嫂很爱干净,而且有洁癖。她不喜欢脏兮兮的孩子到她家里去玩。那时候农村人都不用卫生纸擦鼻涕的,孩子们有了鼻涕,往往掉下很长时,赶忙使劲一吸,“呼呼噜噜“又吸进鼻子。即便吸不进去的鼻涕,也是用胳膊袖子一擦,脸上,袖子上都是鼻涕。
大人要上工干活,挣工分。孩子们都是大一点的在地上走,小一点的在地上爬,一天爬到晚,浑身沾满了灰和鼻涕,每个孩子脏的不成样。
大嫂子每次见到这些孩子,都是远远的裂着嘴巴说:“啧啧啧,脏死了。”边说边远远的绕过这些孩子,生怕孩子们身上的脏,沾到她身上去了。
大嫂子在我们村里就是个独树一帜的人物,她不到别人家串门儿,也不喜欢别人到她家串门儿。但她仍然很热心,我的父亲有肺结核,一到春天和秋天的时候,一整夜的咳嗽睡不着,咳得声音,他们作为邻居都能听得见。
往往这个时候,在早晨吃饭的时候,大嫂都会端着碗,站在那个半人高的围墙边,对着院子的我妈说道:“二婶,二叔的病是不是又犯了,昨天夜里又听到他的咳嗽声了,整夜都在咳,二叔也没有睡好觉吧。”
“是的,一咳一大滩痰呢,咳得脸都胀红了。”
“二婶,二叔的肺结核容易传染,你们可是要注意消毒。二叔吐在地上的那些痰,一定要消毒。就用你们家烧柴火的“小灰“消毒。小灰在痰上面覆盖一会儿,消了毒之后再扫,要不然话会传染的,别把几个孩子都传染上肺结核,那可是遭大罪了。”
母亲没读过书,也不知道这些知识。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大嫂子又是个文化人,懂得知识比较多。她这么一说,母亲倒是警觉起来。每次父亲一咳嗽,就让我们去灶膛里弄上小灰来覆盖,消毒片刻,再清扫干净。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防范措施吧,父亲肺结核二十来年,我们家无一人染上肺结核。
我们家姊妹七个,孩子多,家庭负担重,加之我父亲有病,所以家里日子过得特别艰难。不管日子过得多难,母亲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都去读书。就在那一年又生下一个弟弟之后,那个弟弟尚不会走路,妈妈想让己经上了三年级的三姐辍学一年,把弟弟带到会跑的时候再去上学。
大嫂子听说后,坚决不让三姐缀学。妈妈为难的说,其他的孩子都太小,抱不动这个小家伙。只能让老三休学一年,等到这个孩子会跑,会爬了,让其他孩子看着,三姐就可以再去上学。
为了让三姐继续上学,大嫂子就同意让三姐把弟弟抱到学校里去。大嫂子在讲台上讲课的时候,三姐抱着弟弟坐在下边儿听课。等到三姐写作业的时候,大嫂子就把弟弟抱到她的讲台上坐着,一手扶着我弟弟,一手批改作业,或备课。
弟弟流着鼻涕,淌着哈喇子,大嫂子也不嫌弃了,就用手绢儿给弟弟擦鼻子,擦脸。有时弟弟脸脏的不成样了,大嫂子就把弟弟带到办公室里,给他洗洗脸。
就这样,我那个弟弟被三姐带到学校里,有她和大嫂子轮流照顾了一两年,终于会爬,会走了。就不再带到学校里,由我每天拉着他一起,天天在村上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三姐又安心的上学了。
被大嫂子带过的这个弟弟,由于自小受大嫂子爱干净讲卫生的习惯熏陶,稍懂事后,也爱干净,他从不用袖子擦鼻涕,衣服上沾上灰,也一定拍打干净。所以,他的衣服总是比村里其他孩子干净许多。
在七十年代,让我觉得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每到农收季节,麦子,谷子,黄豆等收回家,要在道场里晒焦,然后用连枷拍打收粮的情景。那期间,各家各户相当的团结,只要哪一家连枷一响,其他人家能拿起连枷的,都抗着连枷来帮这家人打粮食。
左邻右舍的邻居都来了,往往一场打连枷,最少有十几个人,他们分成两排,一上一下的,交替着打,整齐又有节奏,气势上非常的好看,声音又清脆。打完东家,去西家。人多好干活,大家在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中,很快就把粮食收完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常觉得那打连枷的声音,是丰收季节里最好的歌声。
儿时吃饭,也是最欢乐的时刻。那个时候,我们家吃饭,习惯到院子外边儿的柿子树下去吃饭。
我们家有九口人,我大妈家有六七口人,都到柿子树下去吃饭。二嫂家那个院子里的人,也到那个柿子树下吃饭。这样一来,我们院子外,那个柿子树下经常二十多个人在一起吃饭,十分热闹。
大家各端着自家的碗,聚在一起吃饭,边吃边讨论各家的饭菜,或讨论着生产队上的事,或讨论着怎么样去赚钱,怎么样生活更节约。
晚上吃过饭,大家又聚在柿子树下聊天儿。夏天的时候,大人们摇着蒲扇,边扑打蚊虫,边聊天。小孩子们聚在一起追逐打闹,有时追着萤火虫跑;大姑娘小媳妇聚在一起讨论针线活怎么做,怎么美。男人们扎在一堆儿,聊聊广播上的新闻,聊聊生产队的事。
一年四季,只有冬天的晚上,外面实在太冷,大家才不会聚在柿子树下聊天。而是早早的吃完饭,都上床睡觉去了。
在那个70年代,大家虽然都很贫穷,但大家互相帮助,热情洋溢在每个人的心头,但凡有点点好吃的,都相互分享给邻居。但凡谁家有点儿困难,大家都互相帮助。但凡大家谁家需要劳动力,大家都一起出动。朴素,简单的幸福感,让每家过的很安心,很舒适。
到了七十年代末,大嫂子一家因为商品粮户口,都迁到了城里去住了。他们的房子卖给了三队上的一个人家,因为那家人的土地跟我们不在一个队,便少了很多的联系。
82年,一场洪水席卷了我们整个村庄,村庄的房屋都被淹没的於泥洪水之中,我们家和周大妈家搬离原来的地方,买了队上的厂房居住。二嫂子家和大妈家在原址又重新盖起了新房。
后来,我们村儿转成了蔬菜队,再也不用种粮食了,也不用连枷打粮食了,再也听不到抑扬顿挫的清脆连枷声了。
以前的左邻右舍,都搬的距离远了,但感情依然没淡,大家经常还相互往来,见面还是亲切的称呼,常常相互串门,聊天。
多年后,我大妈,周大妈都因病离世。而我的母亲也在2002年因为脑溢血突然去世。二嫂在门前公路上,过马路时,被过往汽车撞了,不幸去世。大嫂子在城里住了很多年,退休之后,仍念念不忘我们的村庄,又回到了村庄,住了好多年,在八十多岁的时候也病逝了。
如今,我们整个村庄都已拆迁,都搬上了高楼大厦。村庄已经没有从前的一点痕迹了,那里也成了一个绿化带。后面是高速公路,前边儿是机场路。
儿时的村庄,就这样消失了。曾经的左邻右舍也都先后离开了人世。可他们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却永远留住在我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