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过年了,我回到老家。

我家搬到城市里有十几个年头了,原来在村里住,几间瓦房是爸妈结婚的时候盖的,不矮小却很简陋,房子里没有几件家具,那个时候我的爷爷奶奶还住在相邻的两间土房子里,那里更加阴暗潮湿,不宜人住,照不进阳光就漫漫生发着湿冷,只有在晚上烧炕的时候,才能略略感受到一点暖和的人气。

现在都好了,我爷爷这样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捧着一杯茶水在喝,向上的蒸汽遮掩了他满是皱纹的脸,那是一张被很多年前的太阳曝晒变黑的脸,滚烫的茶水在他嘴里咕嘟了一下就咽下去,他抬手擦去嘴角的水痕,眼睛漫过窗户,瞧向远处。

现在都好了,爷爷总是这样说。

在我父亲十几年的不断努力之后下,我们像是终于脱离了记忆中那座红瓦青砖的院子,我们搬进城市里的高楼,以令人惊讶的速度习惯了抽水马桶和小区门禁。

不想回去了,有的时候我能听到家人们讲,他们总是习惯在某些安逸享乐的日子回忆起苦难年代的一些事情,逝去的生活回不去,但老家总是能回得去的,它始终立在那里,砖墙腐蚀烂了就静静的塌掉,杂草蔓着房顶疯长了又慢慢枯萎,燕子来搭巢了又飞走,有一年院子里槐树的叶子全被毛毛虫吃掉,可是老家,它还是安然无恙的立在那里。

我顶着寒风回到老家,第一件事是贴对联,这天是大年三十,贴对联是必需的事情,用了长长的透明胶带,倒贴一个大大的福字,又在大门上贴了对称的两联,搬着凳子去门顶粘一个横批,这时候家里的姨叔来帮忙,该放炮仗了,在我们贴完了所有的门,他把胶带收起来给我,点起一根烟,在一边说。

他是我父亲的姨弟,将近五十的年龄,却显得异乎寻常的衰老,头发早早的秃谢掉了一半,余下的一些零零散散的挂在两鬓上,眼睛是浮肿严重的眼睛,泛着通红的血丝,鼻梁上支起一架油油腻腻的老花镜,镜腿用胶布密密的绑了,小心翼翼的挂在耳朵上,肚子兀自挺着,从肩膀到脚稍都是努力直正的,好像有一股精气神还不想让他全身垮塌下去,但当抽完了烟就有些不一样了,他的手搓搓磨磨,眼神好像也无处安放,有冬风吹过来的时候,就显出一点歪斜的颓势。

我叫他叔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像是得到了某种公平的认可,他年轻时荒唐惯了,到现在一无所有,两个女儿从不乐意叫他爸爸,妻子是好妻子,没在他荒唐浪荡的时候弃了孩子远走,但也从不理睬他。姨叔姓郭,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戏谑的叫他郭大头,小孩老人都这样叫,哪怕是真正沾了亲戚的小辈,见了他也是这样嘲讽的称呼,大人这时也不管教,只在一旁嬉笑着看,他总是挂着讪讪的笑在伪装着和善,喝醉之后才是真正情感的宣泄,你妈个X,操你妈里个X我小时候在街上看到他凄厉的喊叫。

炮竹在一旁孤独的轰响,姨叔又点起一颗烟,我掏出手机,屏幕中映出我冻得通红的鼻子。

黑界看看春晚,他在一旁笑了笑,你中午别走了小来,叫你姨奶奶给你下饺子吃,包的羊肉馅里。

不了叔,下午还得上林,我说。

上林就是祭祖,祭祖是中国人都有的习俗,我们这里祭祖的规矩也不知道是简陋了一些,还是繁复了一些,同族的男人在三十的下午总要结聚在一起,带着纸钱酒水,炮竹烟花,成群结队的去往自己先祖的墓地,这些麦田上凸起的坟包就是我们祖先的归身之地,寻常日子里它们默默的隐了身形,只有麦子在周围旺盛的拔节生长,但此时它们是热闹起来了,延着共同姓氏的男人们一并而至,坟上升起了火,升起了黄纸燃烧飘散的青烟,又有了酒水,有了子子孙孙的磕头拜念,烟花就响起来了,在地上延蔓得长长的炮竹也响起来了。

所有上了年纪的男人都默然不语,所有想说的话都沉湮于震天的轰响和袅袅的烟气。

上林的人回去之后总会各自分散,这些坟堆却始终相邻着靠聚在一起,有的被人立了一块碑,有的默默长了一颗小树。

我又见到之前的朋友,小时候一同长大的发小,生活所隔,一年只在此中日子相见一次,早都成家立业,或者单身拼搏在外,我们寒暄几句,谈谈近况,却终于在没有别的话说。

过年要喝酒,男人要喝酒,女人要做饭,这是当地的规矩,来的人是客,来的都是男人,吃吃喝喝的也是男人,女人是不能走亲戚的,女人也不允许上桌吃饭,这应该是陋俗,却也在这么多年的习以为常中演变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

我在上林回去的路上遇见了哑巴老头,他孤身一人骑着一辆灰扑扑的车子,横梁很高,车把上吊着一小块猪肉,他年轻的时候没有条件讨老婆,故而没有子女,却很喜欢孩子,我小时候就经常吃他下酒的小菜,有时是几粒花生米,有时是一碟煮好的毛豆。

哑巴老头见了我们就停下车啊啊的叫,这是在打招呼,我们停下来问候他,他听力一样的不太好,只能略略的看得懂口型,他见我们叫他爷爷,苍老的脸上就呈出笑意来。

年夜饭是两家人一起吃的,叔叔一样从外地刚赶回来,他家里装潢了一下,添了一只烧暖气的火炉,有了腾腾的暖气,喧闹的春晚,才初显出一些红火过年的气氛。

蔡明阿姨还是在浓妆之下装嫩,潘长江依旧再拿自己身高开不好笑的玩笑,想死你的冯巩大爷,整整齐齐的TF男孩,中年发福的周董唱着烂大街的告白气球。

有一年我们这里发了毛毛虫灾,这种虫子叫美国白蛾,铺天盖地都是,墙上树上密密麻麻的,我和几个小孩拿些镰刀打火机去杀,杀了一个下午才清完一面墙壁,那鸡都撑得不吃虫子了。

我声情并茂的在饭桌上对我小侄子讲从前的一些经历,他嗯啊了几声,把头深深埋在ipad里。

这个亚瑟真垃圾,小孩子们凑在一起说。

我在初三这天终于又回到城市,这几年政府严禁燃放烟花爆竹,我瞧不见夜空里绽放的火树银花,也听不到震天喧嚣的炮竹声响。

不觉得想念,零散的时候又回忆起从前的一些人和物想起了逝去了的坟堆里的一些人,也没有诗人们说的空落的愁绪。

人都是会走的,什么会留下来呢?

我只是有的时候会怀念一下空旷的麦子地,和夹着尾巴满村子乱跑的土狗。

什么会留下来呢?

我们家在正月十五这天得知了哑巴老头的死讯,享年八十一岁。

不好回去吊丧了,父亲说,我给三河转点微信红包,让他买些鸡鱼随上。

哑巴老头死了,天气预报说鲁西南地区今明两天要降很大的雪,我在十五这天晚上静静的想,雪到底是先堆满哑巴老头归身的坟茔,还是先漫过地上新生的青青麦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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