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有一个人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他总是弓着背探着头两臂大摆地用力走着,样子犹如猿人行走,因为走的快,所以那肥大破损的裤子感觉总是带风,身上的大红色毛衣袖口和衣领处都露出了线头,他的头发在污垢、汗水油腻作用下,杂草丛生。他裸露的皮肤像被满是油污的布抹过一遍,只有脚底的军装鞋不能加重他流浪破败的生活迹象。
我开始偷偷注意他——他在垃圾箱前捡垃圾,但往往什么也没能捡到;他每走一段路都要打一阵空拳,还不时仰天发出奸佞的笑声;待夜色黑下,他便在街上唱他们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歌曲《我的中国心》;他右手手背有粉嫩不规则的一片红,像是烫伤,又像是发过重病后留下的;他的耳朵上有时还会别着烟;还有,他会伫立着不动直直地看着路人并用那只右手拿着木棍不住地敲打地面。
“妈妈,那个人是谁呀?还有他为什么住在我们家屋后那呀?那不是村里废弃的公社吗?那里能住人吗?”
“你对那么个傻子的事管那么多干什么,还用你操心了?”妈妈用力的关上了大衣柜的门,发出难听吱呀刺耳的声音,这声音也关断了我日后对他的一切打探。
人是邪恶的,因他受了气,所以便使我对他产生厌恶,可是除了厌恶外,还有恐惧,因为每次回家走到路口的时候,就会想起他那气势汹汹的走势,他的奸笑,他的右手,和手里的木棍。所以每次走到回家的路口,都要捡几块石头,或者也找一根木棍。
后来我听说他经常吓坏小孩子,去草垛场里搬别人家的木头生火,要不就去地里偷东西吃。有一次被人找上门,大吵大闹,他应付不下,便拿菜刀出来乱比划,弄得周围的邻居人心惶惶。知道这些,想到他耳朵上别着烟的那种流里流气的样子,恐惧就变成厌恶。有时看见狗对他狂吠,他徒劳地打着空拳,傻傻地踢腿周旋,也并不觉得怎么样。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他总是跟在后面,我背着重重的东西,手里提着行李不敢回家,绕着村里人多的地方不知道转了多久。因为当时又累又害怕,所以我一边脚下迈着步子,心里一边在咒骂他。心想村里怎么突然多出这么个人。
我理所当然的对他表现出厌恶与不满,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艰难地从妈妈嘴里知道了一些他的事。
其实他小时候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他的母亲有些神智不清,脑子不清楚事,而他的父亲是个酒囊之人,嗜酒如命,但嗜酒如命这个词由于用得多所以显得平常,并不能表现出他父亲对酒的极端。他小时候,慵懒的父亲没少给他拳脚,他没念完初中就进工厂干活,他的父亲为了买酒隔三差五就去厂里要他儿子的工资,厂里的老板烦了,干脆就不让他干了。他的父亲成天喝酒,整日在醉里欲仙,得了酒痨,有了酒瘾就跟吸毒似的,对酒已无法脱离,最后走到绝处,上吊自杀了。他的母亲便改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人,而他则被逼疯了。从此便出去各地流浪,东走西讨,乞讨了十几年,最后还是被生活押了回来。
正当我觉得自己应当善意地收回厌恶,施予所谓的同情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他又出去流浪了吗?
直到那年深冬的一个夜里,寒冷和黑暗控制着四下的沉寂,突然响起了几声炮竹声,在农村,这是有人死去的讯息,因为响声离得近,我隐约可以感觉到,是不是,是不是他。一遇到不好的事情,脑袋就像是被镂空一样,不好的想法拼命地往外钻。
其实仔细想想,在那乱糟糟的头发下面确实有一张清秀的脸,他奸佞的笑声更像是无奈的苦笑,他吞云吐雾的时候到底能不能麻痹自己。我隔着很远看见他住的地方,发白苍老的门里面是很黑很黑的一片。那个夜里,我想了很多,我深刻的知道了生命与生命的巨大不同。有人受尽百般折磨却还是要没有尊严的,卑微的活着。
第二天我便听到了消息,的确是他离开了,原因简单,也同样无言,他抵挡不过冬天的寒冷。寒风阵阵刺痛,让他死在那发白的门后,死在那漆黑一片的阴冷中。
村里的老人说他并不傻,只是因为不愿承受,借故堕落。这么大的人了,还养活不了自己,能被活活饿死,冻死。
可是,我想,不是的,那天夜里响声我还记得。借故堕落,我应该知道,不是的,他并不是在生活落差的失意下萎靡不振,因为他根本从来就没有尝到甜的味道。作为平常人,我们可以自我成就,而他不得不去自我拯救。我们感激生活的是因为我们处于这个行列,而不是那个。他的人生本就不该被我们这样的平常人给予评判,这不公平。我们无法想象如果换做是我们,如此遭遇一番,又会是什么样子。他的生活就像是一张紧紧握在手心里的纸,已经无法摊平,从一开始,便满是折痕。可是,即使面对这样破碎的人生,也无法愤恨的摔弃,因为越用力,越无助。无助后,还能怎样呢?破罐子已经是支离破碎瓦片了。
生活哪有什么甘与不甘,有些比较,嘲讽是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