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什么,这儿?”
父亲没有回答。
颠簸的山路颠簸着脆弱的思绪,浅薄的执念终于在汽车驶入村子那一刻打碎一地。四月的春寒未醒,蛰伏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野之中,一阵阵麻木感从指尖一直刺激着脚底。
我本不该有什么质疑。蜷居在沟壑纵横之上的这座村庄,与生俱来便绝缘了灯与火的繁华,始终与泥土和黄沙纠缠不清。渺渺历史星河之中,她不过是一颗极其微弱的星子,挣扎在人们记忆黑洞的边缘。
车最终停在了一条坑坑洼洼中还意外平坦的砖路。它在日复一日的阳光照射下逐渐褪去了原先的颜色,仿佛就是为村庄,为泥土所生,静静铺嵌在土地上,衍化为土地的一部分。
紧跟在父亲身后,畏怯的目光扫视着左右两侧的房子。残留的一两片门纸在微风中瑟瑟发抖,多年前的一把铁锁仍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苟延残喘着。
父亲驻足回望,凝视着眼前的一派荒凉。拿出钥匙试图开锁,铁锈了的缘故,许久未能打开。
“带上孩子来了?都不敢认了。”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一位陌生的大娘,扶着拐杖,颧骨突出的脸上盛放不下一道道像黄土地上沟壑一样的皱纹。
“大妈,这不刚来。早点来收拾收拾屋子”听到大娘的声音,父亲赶忙回头应道。
“孩多大了”
“十八了”
“都十八了,去城里有十来年了啊,唉这屋子空了这么多年,屋檐上的燕子都走了一茬一茬了。”
“是啊”父亲应和道,和周围的湿气一样,音调是下沉的。
最后,伴随着一阵“呲哑”一样的呻吟,铁门被艰难地打开,接着尘土从门缝扬起扑面而来,墙边一片杂草一直蔓延到了脚下。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父亲走在前面,用铁锹在荒芜中开出一条道来。我跟在后面,提着一大袋纸钱和一碗已经凝结的面。
迈过屋子的门槛,我小心翼翼地把面摆在灵台上,把一大摞纸钱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我拿起灵台上那张爷爷的照片,拿纸轻轻擦拭着早已将时间定格的黑色相框,许久凝望,窗外氤氲的雨气渐渐涌进我的眼眶。
时间回溯到那个雨夜,朦胧的空气中有些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像是蚕白色的天空上浮过一尾羽翼,没有落下一丝痕迹。
寒露的夜晚,夜凉如浸,窗外的冷雨击打在一个个归途者的身上,也击打在一个家庭身上,成为永远刻骨铭心痛的记忆。
从寒意中回到家,我们习惯性地去接受是爷爷做好的一切,然而几声呼唤无人回应,当发现爷爷时,他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两根筷子散落在地上,一碗惨白色的面倾倒在床边。
爷爷被送到医院,情况的危急让家人们始料未及:冰冷的机器设备开始将爷爷一次次从死亡线上拉回,爷爷却在病情的不断恶化中又一次次奔向生命的悬崖。
抢救室门口家人们焦急等待的倒影融化在窗外冰冷的夜雨之中,激起一阵阵涟漪。
最终,医生的一句“希望渺茫”,把整个家庭放在了渺茫的无人孤岛上,谁也未能连接起从孤岛走向大陆的通道,谁也未能想到那个在家平日里从不言累,从不言苦,从不言痛的爷爷没有任何征兆的撒手人寰。
浑浊的眼睛里分明有了泪的痕迹,他努力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爷爷对眼前模糊的人影说了一句:“回家,回老屋……”
回家,回老屋,他却未曾能再看一眼老屋的面貌,永远地归于这片泥土。
一切太突然了,连带那场突如其来的夜雨,于一片无声之中走来,终向无声之中归去,裹挟着今秋最深最深的绝望,将那份沉痛的记忆散释在雨夜茫茫之中。
家人互相搀扶地从痛苦的深渊中艰难走出,一切又要归寂于一种来自于自我安慰的风平浪静。有些回忆,在时间的流逝中软弱挣扎,淌入了我的脑海。
我渐渐明白,爷爷曾一直在负重前行。
那些年,每当鱼肚白的天空上游弋过一群候鸟,不善言语的爷爷总会和我说“每年春天,候鸟都会回来”,候鸟都会回来,它们总会在每年春天,回到黄土地上的一个个屋檐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迁徙与定居中生存。
年幼的我不知道其中的深意,只当我听到爷爷离去前那句“回家,回老屋……”,我才明白,爷爷便是那渴望回家的候鸟啊!生于斯,长于斯,归于斯,老屋才是爷爷的家。
十几年风霜雨雪,爷爷也未能回到老屋,当一只只候鸟飞过,那种如箭一般归思之心酝酿得更加强烈。当如箭一般的归思之心触碰到坚硬的家庭重负,爷爷遥望那远去的候鸟,泪水随着羽翼划过漫漫天际,低下头,咽下一句“我不能离开”。
于是,那个平日里异样坚强的男人,却在一个个深夜默默流下一行行泪水,独自饮下无以言说的苦痛与无奈。
潮湿的雨气在地面之上形成了一层薄膜,让整座村庄喘不过气来。
我走出了屋子,想起刚刚大娘的话,燕子一茬一茬飞去飞来,又是一朝寒暑,一季春秋。
我们或许就像那水汽一样,曾经总希望沸腾的那一刻,结果却逸散在一片尘埃之上,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亦不知道我们将走向何方。
不过多久,那一群群候鸟又要开始它们的迁徙。
而它们许是忘了,还有一只候鸟只去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