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交给时间 陶立夏(21)

这封信如石沉大海

5月的花事渐渐安静,换季的躁动过去。日子寻常起来,很多事没有姹紫嫣红,也未必山穷水尽。柏瑞尔说:我独自度过了太多的时光,沉默已成习惯。那是我堪称凄苦的翻译生涯中,最有共鸣的时刻。

《夜航西飞》完成5年后,我之所以那么喜欢《安妮尔的鬼魂》,投注心血和时间去翻译,是因为书里有各自沉默的人:将自己本来的名字忘记,从哥哥手里买来“安尼尔”这个男性名字的女主角;对妻子的死亡讳莫如深的考古学家塞拉斯;将层层失望疲惫和孤独埋在愤世嫉俗之下的急诊室医生迦米尼;不再理会学术界攻击,归隐山林的碑刻专家帕利帕纳;丧妻之痛痛到不能言,只能烂醉的佛像雕刻师安南达……他们寡言但坚决地从各自无法倾诉的过往中走来,要为太多在斯里兰卡内战中枉死的亡灵申冤:如果可以开口,那就替他人倾诉。

如今翻译的初稿安安稳稳躺在文档里,再校对之前,它像一块棱角粗粝的炙热的炭。略带骄傲的告诉你,我又译完一本钟爱的书。你曾诧异翻译稿酬的低廉,不明白我的坚持。“为了爱吧,世界上也有心甘情愿的付出嘛。”我开玩笑似的答你。

如果遇到翁达杰,我的第1个问题可能会是:为什么你的故事里有这么多的离散。他曾在《英国病人》中这样写:The sea of night sky,hawks in rows until they are released at dusk,arcing towards the last color of the desert. A unison of performance like a hardful of thrown seed.

“夜色似海,列队以待的猎鹰在暮色降临时分获得自由,急速射向荒漠中最后的光亮。如一把种子,整齐划一,脱掌而去。。”每每回想他故事里的众多人物,就记起这句话。他们留下很多离去的背影给我这个读者,这些远离故土的浪子,如一把种子迎风飞扬。

但《安尼尔的鬼魂》是不同的。“Honey I'm home. ”当法医安尼尔跪在受害人身边,这样轻声说的时候,我好像终于找到等了多年,找了好几本书的那句话。

在这么多离去之后,终于有人归返。Honey I’m home.

从西方整饬的虚无踏进故土染着血色的混沌。丹尼尔要放弃自由,重新学会如何对待暴力,对待信仰,对待苦难,对待隔阂。我想这就是《安尼尔的鬼魂》与翁达杰的其他作品最大的不同。

和很多中国读者一样,我因为《英国病人》知晓并爱上了翁达杰。他曾被誉为“无国界作家”的代表人物,从隆美尔的埃及战场到奥尔良的爵士酒吧,从意大利乡间的教堂到安大略湖底的隧道:国家疆界只是地图上的标示而已。关于故土斯里兰卡,翁达杰曾在两部作品中重点提及——如果说少年往事萦怀的《猫桌》是皎洁的月球表面,满布名字优美的月海,那么《安尼尔的鬼魂》是沉沉不可示人的月球背面,满是冰冷的死火山和陨石坑。

20世纪80年代中期,斯里兰卡爆发内战。毫无解释的逮捕与秘密审讯,不计其数的失踪与死亡让无可名状的恐惧,如不见底的黑暗笼罩着这个国度。佛教中说:无明最苦。

最终因内战引发的人口失踪问题使斯里兰卡处于国际舆论的风口浪尖,主人公安尼尔受大赦国际委托前往斯里兰卡调查在考古遗迹中发现的“古尸”的身份。安尼尔之所以获得这份工作多少与其身世有关:她是斯里兰卡裔,在美国求学成长,从事法医鉴定工作。她从检验第一具尸骸起,就找到了与官方说法相悖的证据:这些尸体并不古老,死亡时间在近年,考古保护区只是为掩盖真相而精心挑选的抛尸地点。她将这具尸骸命名为水手,它是大批无名尸骸中的一具,也是她解开谜题的钥匙。

这个名字将为所有受难者命名。

翁达杰的书里最迷人的人物往往是离经叛道的叛逆浪子。除了离开故土多年,行事果敢的安尼尔,书中其他两位重要人物塞拉斯和迦米尼也是同样。塔们出自翁达杰笔下,当然有与其他作品中的男性角色相同之处,比如对世俗规章的不屑一顾。至于塞拉斯的恩师帕利帕纳,那他就像翁达杰最为人所知的角色艾尔马西一样,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原型。他的故事在本书里是一个故事中的故事,可以单独作为一个短篇存在,一个典型的翁达杰式的隐士:对权威和制度抱有嘲讽的态度,觉得他们无聊且荒唐,对世界有更细微透彻的感知,智慧超群,掌握看似无用却精深的学识。

但他们也有不同于以往书中角色的特质,其中最大的不同,是他们的承担。男主人公塞拉斯似乎是个更符合“儒”的人物,在政府部门工作的考古学家有人脉关系,知晓官场技巧,却愿意为了带着偏见与优越感回国的安尼尔而铤而走险,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他的弟弟外科医生迦米尼则近乎“道”,失去妻子之后以急诊室为家,人为的恶果一次次送到他面前,让他处在崩溃的边缘,但他依旧依靠药物支撑,在地狱般的急诊室里缝合伤口,因为如果他放弃,他的兄弟姐妹将承受更多痛苦。甚至是隐居密林并逐渐失明的帕利帕纳,依旧不辞辛劳的照顾着自己在内战中失去双亲的侄女,并将关于斯里兰卡古文字的知识传授于她。

游离的浪子们,在这本书里伸出手来,触碰这个世界。

他们都因心存良知而担负道义,并愿意为信仰殉道。他们的信仰,就是为鬼魂守灵:那些无辜惨死,无处申冤的鬼魂,那些痛失至亲之爱而在人世踟蹰的鬼魂。这也是书名的来历:Anil's Ghost,我最终选择直译为《安尼尔的鬼魂》。骸骨水手代表的那些无法安息的鬼魂,是安尼尔要担负的责任,是她的鬼魂。她将在塞拉斯的帮助下,为他们查明死因,确认身份,让他们获得真正的安息。

简单来看,这是一个“正名”的故事:在斯里兰卡内战中遇害的无名氏们,因为身份不明而成为无法安息的孤魂野鬼,安尼尔将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查明他们的身份,揭开内战中当权者与反对派犯下的血腥罪行。

“名”在各种宗教中都是重要的概念。《道德经》的开篇就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圣经》中上帝让亚当为飞禽走兽命名。阴阳术相信,说中即是解脱,施咒这与解咒的关键就在一个“名”。无名则无明。

中国的神话故事和这个故事的内涵也有奇妙的关联。仓颉造字,鬼魂哀哭于野:万物将拥有自己的名字,人将从此走出混沌,他们再无晦暗之处可以藏身。

书中人名字的翻译,也像是一个正名的过程。

安尼尔,Anil,一个她费尽周折从哥哥那里买来的名字,原本专属于男性。在女主角看来它带着男性的潇洒,读音和形状都有简洁流畅的魅力,是她挣脱女性桎梏的出口,她的漫长的反抗,也是她漫长而艰难的觉醒的开端。后来她将离开故土,经历痛苦的婚姻,没有希望的爱情,受疾病摧残的友谊,并积累起足够的阅历,学识和勇气来解答最开始的问题:你是谁,来自哪里。为着女主人公最初选择这个名字的理由,我选择用笔画最简单的文字音译安尼尔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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