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事家事||万盛仝琐记

    我是一九四三年秋季到万盛仝学买卖的。当时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战争正处于垂死挣扎阶段,到处烧杀抢掠,抓夫拉丁,掠夺战略物资,摧残我们的民族经济。在全国城乡经济一派萧条的形势下,南宫城里有大几十年历史曾经远近驰名的万盛仝杂货庄也处在风雨飘摇濒临倒闭的地步。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时的万盛全虽然内部空虚,但摊子依然比较大,社会交往相当多,名声也比较高。它座落在南宫城里南大街(当时称“礼栏里”)路西(现在是市五金公司门市部),三大间板搭门市,五节院落,后大门出入大宗商品一直通到王家壕。头节院影壁前后有一架瓜蒌遮荫,靠墙根阴凉处种满了白玉珍、丁香、菊花之类的花草,西厅四间(还有两间套屋)待客,人一进去就有典雅幽香之感。二节院南屋厨房,北屋餐厅,西屋仓库。三节院也有三间西房作仓库,还有三间北屋两明一暗,明间挂着一些名人字画,几案上摆满了一排排的古典书籍,雅如一处小会客室。暗间经常摆着两杆大烟枪,一进屋便有浓郁的鸦片烟味儿。四节院是一座宽宽敞敞的大院落,十间西房做烟库;东房南头三间安着两盘立碾,其余七间也是库房。南面是敞棚喂着三头骡子。北面是砖木结构旧式二层大楼,里面常住刮“吉祥”大庄烟的工人。

    我刚进万盛仝的时候由于看表面现象较多,没有发现它濒临倒闭的预兆。人们时不时地念叨它那繁荣的过去。它有大几十年的历史,全盛时代的总经理是张印千。此人善交往,在冀南一代赫赫有名,据说“要得官司翻,先找张印于,要得官司赢,先找万盛仝”的传说并不虚构。旧社会做官,大都象红楼梦贾雨村到应天府上任带护官符一样,到任以后先拜访当地的士绅名流。自张印千任万盛仝经理(曾多年兼任县商会会长)一直到他去世,历届南宫县官,一上任就要拜访张印千,表示今后办事通融谅解。万盛仝专为张印千喂着一匹黄膘马,除了用它驮硬货(黄金、白银之类)别人基本不能乘骑,专供十月大会张印千到马道街比赛跑马使用。据说张印千骑的黄马跑起来四蹄如飞,但他头上红缨帽后的翎子却纹丝不动,以示马术高超。到高潮时,观众雀跃,彩声四起。张印千任总经理时期,万盛全的金字大匾是“日成”晟,我曾见过那块字体庄重的金字大匾,大小犹如一张单人床面。他去世后换了经理,金字大匾的“晟”字也换成了“盛”字,但万盛仝的气派遗风未变,每年正月十五灯节,天一黑人们就挤到南街看花炮,万盛仝门前除悬挂各式彩灯外,还要树起一杆很高的大杉木,吊起滑车,鞭炮系在麻绳上高高拉起。据说,它一家的鞭炮能响一个小时。

一九四三年我去万盛仝学买卖以后,上述这些五彩缤纷的繁荣气象没有了。但按当时说,它依然是南宫城里许多铺店当中的一个庞然大物。由于它名声大,顾客投奔的多,门市零售比北街恒益、西街公益(当时两家较大的杂货庄)卖钱多,但批发业务比不上南街路东专营杂货批发的义和杂货庄(在花市街北边现第二人民医院处,经理是齐朋来),业务覆盖面仍然很远,除本县大集镇的小杂货店、摊贩以外,威县、冀县、新河都有万盛仝的常客,如苏村的裕泰恒、德聚杂货庄等每集必到万盛全进货,它在天津北门外针市街兴茂栈内还常年住着二经理李靖寰,负责采购、运输和每天汇报行情信息。除杂货以外,它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优势,就是自产自销“吉祥大庄烟”。吉祥烟用料讲究,工艺独特。每年有田泽沛驻郑家口收购运河两岸生产的上等烟叶,因为那一带河滩生产的烟叶片大、味香、厚实。再加有十多种中草药和大槽油(生芝麻油)作辅料,所以产成品以后香味更加浓郁,而且无刺激性,抽吉祥烟不起痰。其工艺比较独特,每年秋季从山东大汶口聘请专业师傅和工人进行加工。为了保持烟的油性和香味,成品烟都是半斤一个砣,一般存放半年再卖,价钱不比卷烟便宜多少。吉祥烟几十年的历史常盛不衰。所以当时万盛仝招待客人从不预备卷烟,门市上和各个住人的屋里都备有一两个比较考究的烟斗或烟袋。由于资金日趋紧张,一九四三年只生产吉祥烟十万斤左右。据说万盛全兴旺时期每年能生产三四十万斤。一九四四年它只生产了四万斤左右。

一九四四年万盛仝的业务就萎糜不振了,与其它同行业比较,相形见绌,每况日下。帐房先生赵溪源(北关人)辞了职,自筹资金在西大街路南(原同聚丰旧址)开了一座酱菜杂货店。万盛仝财东阎海珍(苏村人,全家住天津滨江道仁和里8号)一家在天津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经常抽调款项,供他们享用。这年夏天由于万盛全既无业务周转资金,更无款项资助阎家生活,阎海珍派人回南宫指明地点,在后大院楼内墙角处挖出了两大缸鸦片烟土。从此,我们几个当小伙计的每天晚上熬烟膏子,西街一个名叫张振华的理发匠偷偷摸摸地到处去卖。万盛仝的困难情况可见一斑。

    万盛仝的衰落还在于,虽无力经营却架子很大,派头十足,交往很多,生活奢侈,入不敷出。当时它的基本从业人员,包括经理和勤杂工在内不过十一、二个人,但如果加上常来常往赋闲玩耍的人恐怕二十人也不止,它的无效开支增加了一倍。这些人当中,一类是士绅名流,如东里家庄赵辞元,原锦聚总经理李尽臣,天津的张星甫、马和篪、衡水的张起东以及原华兴公经理贾筱泉等人,只要去南宫就吃住万盛全:另一类是当时的敌伪官僚,如阎圣音是常客,张小炎、周崇山、王根波等经常“光顾”,这些人到万盛仝一去就是吃、喝、抽(大烟)、玩、赌,有时通宵达旦。当然,对这一类人的接待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有一类人是原万盛仝的老伙计、东家掌框的乡亲故旧,他们往往是遇集就去,不择饭食,勿须招待,多少干点活,玩两天就走。由于吃闲饭的太多,遇集早饭到九点,午饭到下午两点还有人找厨师做饭吃。有一个时期降低了伙食标准,只要遇集一日三餐粗粮素菜。人少的时候再改善生活。在数尽气衰的企业内部,也丧失了朝气,几位主要大员除少数一两个人比较正派朴素外,大都生活奢侈,有的抽大烟,有的讨小老婆,有的捣腾个人的小钱柜、小买卖。吃喝之风日甚一日,我在那里渡过两个春节,每年一过腊月二十,厨师就昼夜不停地操办席宴,并请原同心居的厨师也来帮忙,我们两个学买卖的也脚手不闲,弄得浑头涨脑背地里骂娘。忙活十天挥霍十天,一过正月初五直到十五灯节,万盛仝的大客厅里几乎每天有一帮人交杯换盏,划拳行令不一而足。万盛仝的衰败和无数事业的兴衰一样,深刻地印证了“历观前贤家国事,成由勤俭败由奢”这两句哲理名言。

    我在万盛仝进帐房较早,但毕竟是一个学买卖伺候人的角色,常在经理和达官贵人们的烟灯下、餐桌前端茶送水,话短话长。当时感觉非常低下,非常没前途。但也正是借这个机遇为我们党做了一件好事,营救了我那被鬼子汉奸逮捕的老师范石如同志。那是一九四四年秋后,日本鬼子宪兵队和张小炎的治安军到城西讨伐,包围了夏家寨。当时抗日县政府范治国、尹淑和等同志也住在这个村里,记得那时范石如老师是四区区长兼中心校长,当他们听到街头巷尾乱哄哄的时候都非常不安。范石如老师为保住县政府同志的安全,主动到胡同口探听虚实,不料刚出胡同口就被鬼子逮捕了。当时就对他鞭打枪戳逼他找出同伙,他硬是顶着保住了其他同志的安全。这天黄昏我在南街眼看着自己的老师被敌人绳捆索绑滚得浑身泥土跟在敌人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三天,老师家中来人,说已经找到××翻译官,准备倾家荡产把人赎出来。第四天张小炎到万盛仝去抽大烟,我去送茶时他给我说:“把你们村的范石如逮住了,你认的吧?”我一看不好相瞒,只好实说:“那是我的老师。”他似有所惊地说:“他是共产党八路的头头哇。”我说:“不清楚,即便是的话,人各有志没有办法。”次日,我把张小炎的话传给老师家里人。又过了两天,尹淑和的大姐(北旧城人)和他四妹尹淑平赶集找我,我把她们领到门市后面南套屋里,她们交给我范治国亲笔写的两封简短的信,一封信交我,要我在营救过程中传递信息;一封交王睦如(横党照村人,地主,曾同李一民、赵慕周等开明人士主张抗日,与我抗日组织共同活动过一个时期,由于经不起艰苦考验,掉队从商,为人比较豪爽,当时名义任万盛仝监理)要他帮助营救。睦如见信稍加思索便对我说:“石如是你老师,同我也共过事,我们一定接受任务,但要有个策略。”他又沉了一阵说:“你在明处跑,我在暗处攻,即便再出什么事,我把你送天津一走了之,比较安全。”王睦如本来不怎么抽大烟,可是从此以后,他经常陪张小炎到三节院去抽烟,并经常把张小炎的态度和动向告诉我,及时通过淑和大姐把信送出去。约二十多天后,我又给睦如和张小炎送茶水,张小炎猛然站起来大声对我说“玉生!你给他们说,我最近要枪毙范石如。王八蛋们真混帐!有我姓张的在,他们还到处搬门子弄窗户,把事弄得复杂化!”王睦如从旁缓解:“别着急,别生气,都怨玉生没给他们说清楚,队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张小炎稍缓和了一会儿说:“你给他们快送信,要打算要人就停止乱找门子。”没等遇集来人,当天我就回家把张小炎的话传回去,平息了一场风波,并从家乡给老师带来了棉衣,时隔不久,范石如从日本宪兵队的监狱里解到警备队监狱里。在这期间我曾到宅后街张九群(张小炎的姘妇)那里送过两次东西,张小炎收下东西(主要是衣料子)装模作样地说:“不要再跑了,回去听信吧。”大约在这年的腊月十五以后,警备队通知万盛仝“范石如取保释放”。我当即回家叫人,有我们村当时的村长、学董到城里出面,证明范石如在我村小学任教师,到高家寨去走亲,并宴请了事件过程中帮过忙的人(张小炎没参加),领范石如回家过的春节。可是一波刚平,波又起,春节后不久,大约是一九四五年三月末,有一个油头粉面不三不四姓吴的,到万盛仝找一个姓赵的小八路(意思是想讹诈点钱)。由于当时我察觉到日本鬼子要滚蛋,再加万盛仝还有点门头,所以我见了他没什么胆怯,没什么好话给他,我给他说我是不是八路你找张肃亭一问就清楚了,姓吴的见势不妙没再说什么就夹着尾巴快快而去。从此没再出什么事。

     一九四五年五月二日黎明,日本鬼子皇协军全部滚蛋,南宫宣告解放。由于那时万盛全对党的政策不了解,再加贫困潦倒无力再经营,就开始处理财产,清理帐目,把后大院和门市租给苏村阎根全、阎根源兄弟二人在那里刮二庄烟。一九四五年秋后,我考上了南宫东街溢阳中学,经理师灿寰回了老家师家庄,王睦如躲到天津另谋生活。只留下田泽沛(宁晋人)王耀增(东唐苏人)占着帐房处理善后事宜。往年显赫一时的企业,却落得影孤人稀,落叶飞花,寒烟日暮,只剩下空荡荡一片宅院。我亲眼看到,万盛仝第二块金字大匾从中厅前门徐徐落下。(一九九一年写于衡水)

(赵玉生文,载南宫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南宫文史资料》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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