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中午饭,我回到三楼房间,在那只黑色皮质椅子上坐下,想翘起腿,稍微放松,但由于空间太小,椅子只能左右转动一点点,椅背就靠着我的木床。椅子和老式木质办公桌之间只有10厘米,我只要进去坐着,就不能乱动。
本来没有这张老式办公桌,但那天在二手家具市场转悠两圈,才发现它一直在等我。桌子叫价50块,我给他30。
我还在犹豫中正准备转身,他就说,是你的桌子,付钱,抬走。我钻到桌子底下简单清理了灰尘,用头和肩部顶着它绕过几个弯,走出二手家具市场,站在路边。
如果打出租车没办法拉,叫一辆货车又不太划算,路旁的几个电动车师傅瞟了我一眼,眼神里透着好自为之的颜色。
当时,天很热,我看看表,下午一点多。
我点了一支烟,顺势坐在桌子上休息,想着怎么把它拉回去。找一辆板车最好,把它五花大绑,一个人能慢慢拉回去,但哪里有我可以用的板车。
旁边一个黑瘦的板车师傅,走过来问我,小伙子你要拉去哪里,他听我说完地址,要价50块。
我把烟头扔在地面上,用脚踩了踩,又钻到桌子底下,准备把它扛回去,也就3公里,地图显示这个数。
我晃悠悠地站起来,从办公桌右边那个抽屉旁伸出来脑袋看着路。头顶是东边三环线高架桥,桥下的车也不少。走了不到一公里,早已经汗流浃背,母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趁这机会我就放下柜子休息。
“你去了哪里?”她说。
“我能去哪里?”我不免暴躁。
“你赶紧回来,我们去看看你侄女。”
她怎么会知道我正从一公里的负重中刚刚歇息,还不停地安排我下一步去向。
“等我回来再说。大概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没好气的说。
“你在干什么?要一个小时。”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那么焦急。中午吃饭的时候已经说好,下午4点左右过去探望她,时间点我自己也记得。
“我买了一个旧的办公桌,正在路上。”
这时有一辆城管巡防的小型电动汽车从旁边驶过,停在我左前方五六米。我突然有点紧张,居然害怕他下来盘查我这个柜子有没有收据什么之类的事。
“那你赶紧回来。”她还是很紧迫。
我挂了电话。
我猜想他们是不是正准备下车,还是要开启大喇叭,对我吼叫。我期望他们对我吼叫,然后,我们之间再发生点什么。我一没做亏心事,二还憋着一股火,三我脑子还发热。
等了大概二十秒,它居然怂了,径直开走了。我看着车顶左角的那盏闪烁灯,闪了一点蓝色和红色。
我想着今天肯定是脑子哪根线不对劲,付钱的时候居然不问老板能不能送货,付完钱就自己扛着出来了,也不好再返回去问。
要不直接扔在这里吧,也才30块钱而已。但是我真的需要一张桌子,晚上看书写字,或者可以在桌面铺上一块藏青色的扎染布,插上一瓶子花,布上放一个香碟,燃起一点香。
想到这里,我已经把桌子侧面翻倒在地上,试着能不能用背把它托回去,刚走没几步,失败了。
我沿着路的左边一直逆行,思考为什么那辆城管车停下来又走了。走到三环路口碰巧遇到绿灯,我跟着人流赶紧过了路口。
全身都湿透了,边走还要抽出手来擦掉眼眶边的汗珠,肩早已胳得生疼,手背青筋暴起,手臂酸胀乏力。
这中间又歇了四五回,越到最后觉得桌子越重,但想想快要到家,脚步自然轻盈了很多。
当我扛着柜子走到门口,已经三点多。
母亲在门口纳鞋底,她停下手中的活,赶紧过来帮扶。
“哎呀,就这么一个破桌子要了干什么。”她第一句准没有好话。
我都顾不及搭理她,坐在门口的花台边缘上喘着粗气,胸前的T恤印出一个大圈,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在沁汗。
还有最后一段,要搬上三楼。
腿脚、手臂全都瘫软了。幸好母亲帮忙,虽缓慢,但最终是妥妥地把它放在房间里。
我又重新安排了桌椅,坐在桌前,尝试着往后仰靠一下。
四点多的时候,母亲又催促我。赶快洗漱以后,一起先去菜场买水果,然后过去看她。
我提了脸盆到水池上洗漱,边洗边想。
她辈分小,跟我一块长大。虽然隔着一个村,童年都在一起玩耍。那时候我们都不太喜欢她,她的鼻涕老是挂在嘴唇前边,随着一声吸气,那一段液体就不见了几秒钟,又掉出来,挂着。我奶奶总是提着纸巾追着她打理,不过当我们再留意她时,那鼻涕虫又挂在嘴唇前了。
到四五年级以后,我们都去打篮球,从此再没注意她。
可能真是从鼻涕虫消失开始,我们都一下子丧失童年。
我换了干净的衣服,跟着母亲往菜市场走。
真是不知道多少年没见了,竟想不到再见是什么一种场景,心里暗暗打鼓。
逛了一圈,先想着买点梨子,但偏偏没见到色泽姣好的。又想着买点苹果,颜色又好得过火。我过去悄悄用指甲盖划了划苹果皮,一条条白色的粉末就翘起。转了一圈,手里就提了一点橘子。
我说,她在里边会不会不能吃苹果、梨,还有你买的这些东西啊。
我早就去过,并没什么异常,不过当时去的晚,外边都锁了门,只能在门外看看。
人都排排坐着看电视。吃东西,吃东西有什么禁忌的,神仙也能吃几个水果,她这又不是什么胃肠道疾病。
出了菜场,走过一个垃圾站,经过丁字路口右边的一家肥牛火锅,母亲的脚步快了很多。她半辈子都不吃牛肉,更别说闻见这气味。我提着水果,总觉得太轻了点,四处打量能不能再补点什么。快到医院门口,撞见一个烟酒铺子,门口摆着很多水果,就买了水晶葡萄,美洲大香蕉,红心柚子。
总归是有了一点重量。
在几楼,我说。
哎呀,反正有电梯。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
电梯很小很窄,探房只能到8楼,往上再爬两楼。什么标识牌都没有,也没有遇到人,更没有看见护士、医生。
咦,应该是这里啊。这还没过多久,我都记不清了。母亲说。
我拉了拉8楼的对开铝门,开了。一大片乳白色栅栏门挡在眼前。
对了对了,就是这里。母亲说着,掏出手机。等我打电话给阿祥。
我看着母亲,翻了翻眼睛。她悄悄说,是小美的男朋友。
恩,阿祥,是大奶奶。到了到了,恩,他们会不会开门,恩,好,好。
我问,他们这里还锁门?我其实心里早有准备,但是没想到锁这么早。
白天有几个小时活动时间,晚上6点锁门。怎么最近锁得更早了。母亲把手机塞进左手上的帆布包,抓了一把头发。趁着这个间隙,她从包里掏出来折叠好的一点钱在手里捏了捏,放进右边裤兜里。
我凑着栅栏的缝隙往里看,椅子上全是竖条纹病服,正在看电视,只有电视声,没有人交谈。左边有两人在打乒乓球,不如说颠球而已,没有对话,也没有嘻嘻哈哈的声音。一只乒乓球飞出去后,他放下拍子,缓慢地去捡球,旁边一个站等的人也不兴奋或者着急,慢慢走过去拿起拍子,随后就咚——嘚,间隔,咚——嘚......这样的声音混杂在电视声音里。
看电视也没有人笑,没有人说话,虽然是一个电视剧还是新闻,但三十多号人看电视总会有一点声音发出来,这里没有。当有人缓缓从椅子上起来,从电视前慢慢走过,也没有人会因为被挡住看电视而偏头或者说点什么,没有。也没见什么医生。
我看着母亲,皱了一下眉。
她说,不用担心,里边有医生,也没什么问题。
我本身就有幽闭恐惧症,另外很少去医院。最主要在这里大家都不说话,要不走来走去,要不就靠着墙,或者呆呆站在路中间或者某个空间里,或坐着一动不动,看着你面无表情。
我心里还是比较忐忑。
一位戴眼镜的医生过来,开了门,撕开一条缝,我们就进去,他又合上门。
告诉我们,走的时候,去护士站那边窗口打个招呼,他们会再过来开门。
谢谢医生。请问下牛小美在哪间病房,她上个星期才来的。母亲说。我上周来听说在411。
那就在老地方,我们轻易不会变动床位。他说完,走了。
不知是温度不够还是里边太空旷,我觉得有点冷。我挺了挺胸,提了提水果袋子,跟在母亲后边。来到411门口。
门大开着,三人间,她仰靠在床上,手里握着一个保温杯的盖子,里边冒着热气。
我们径直走到床脚,母亲叫她:小美。
她回过神来,看着我们,我觉得非常陌生。她愣住了两秒,看着我们。
哦,大奶奶,你来了。她说完,低下头去照看那杯水。
我走近一点儿,站在旁边。
小叔,她说。
我们把水果放在旁边的柜子上,柜子台面上还放着一只梨,还有两只半蔫的苹果。
母亲凑过去,坐在旁边的床头,拉着她的手。
你怎么样,最近好多了吧?母亲说。
恩。她说。
我坐在床脚,盯着她看了几秒。
她脸颊上有一点绯红,而且整个脸微微浮肿。我印象里她是瓜子脸,双凤眼,马尾巴,安静得干净。她的病服敞开着,里边是一件紫色套头毛衣,显然病服太小了。头发有些凌乱,应该是醒来不久,刚刚坐起来靠着墙,抬着这杯水。
要不要吃香蕉?母亲说。
她看着母亲,眨了两下眼睛,又看看我。
我有点无措。
母亲从袋子里扯出来一只香蕉开始剥皮,递给她。
她就静静地吃着,边吃边沉思。
缓慢的咀嚼,脸一点一点动,眨眼,五次,六次,吞咽,一点吞咽的声音。吃下一口。有些碎渣掉在被子上,母亲伸手一一捡了。
还要不要,母亲说。
她侧过头,好像听见了声音,呆看着母亲,眨了一下眼,从左边朝右边摇了摇头。
我感到很不自在,站起来在房间里到处转悠。三张床,最里边那张床靠着卫生间,门关得死死的。窗户不大,而且防盗条全装到里边。除了床和个人衣物,一些生活用品之外,什么都没有,垃圾桶也摆在门外边。
所有窗户紧闭着,空气流动很慢,能看见时间慢慢堆积,堆积,倒塌,堆积堆积,倒塌。
大奶奶你们来了。他说着抬着一只小脸盆进来,里边盛着洗干净的两串提子。我回头看着他,他冲我点了点头。母亲也站起来。
他抬着盆子说,来来来,先吃点提子。母亲接过盆子。
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来一盒心心相印纸巾,抽了两张,擦了擦手上的水。然后一只手扶着小美的肩膀,另一只手把靠着的枕头往上拨了拨。
母亲朝我晃了晃盆子,我过去拿了几颗。他又把桌上的梨子用纸擦了擦递给我们。
牛小美,吃药时间到了。
一位年轻女护士敲着门说完,提着她的本子就走了。
他走过去扶着她,帮她把病服穿好,扣上中间两个扣子,还是稍显紧,然后把床下一双平底暗红色皮鞋摆放好。
她拢了拢头发,开始穿鞋。慢慢站起来拿了一张纸,擦了擦手,抬着那个保温杯盖子就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了。
阿祥,这点钱你拿着,想吃什么就买一点。母亲把钱塞到他的手里。
他双手抓着母亲的手,眼睛盯着母亲。
大奶奶,你们这样......
你快拿着。母亲把钱放在他手心,并轻轻摁了摁那钱,仿佛它会跑了一般。
我站在旁边嘴巴跟着,拿着拿着。
其实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把钱收了。又走到柜子旁,一个接一个柜子翻找着。哦,这里还有他们送的石榴,还有,鲜花饼,还有糖。来来来。他说着就给我们手里塞,手忙脚乱。
我们不要,不要。你们留着吃,还有桌上那些,你也吃点,注意身体,别累坏了。母亲说。
我伸手挡着他送来的东西,犹豫着想接,最后又没接。他就把这些全都放回柜子里,再把我们带来的水果全都装在最上一层,合上抽屉。坐在床边。
恐怕有半个月了吧?母亲问。
恩,算上今天已经16天了。他说。
吃饭怎么办?我说。
哦,我白天上班,晚上下班了才过来,她们吃饭都是医院统一安排。吃饭有人叫,吃药也是。还不能代取,特别是药。他说。
医生要看着吃完,检查以后,才能回来。他接着说。他看了看手机,有很多消息提示音。
晚上你住在这里?有地方住吗?母亲说。
他拿起手机,听了几条语音消息,回复了。把手机放在床上。
最近旁边两个床的人被接回家去调养了,估计暂时不会回来。我就在他们床上休息。他说。
之前要是有人,我下班过来陪到她睡着,我再回去,最近还好点。他腼腆的笑了笑。
最近还稳定吧?母亲说。
最近都没打针了,只是吃药,已经好多了。不过还不敢让她知道那个消息,手机都很少给她玩,毕竟网上都在传,也能看见。他说。
恩,怕受刺激。母亲说。
她应该是知道了,或者早就听说了。才会突然发病,但是也搞不清。那天晚上我还没下班,他弟弟打电话给我说,发病了,让我赶紧回去,根本没办法控制,家里都被摔成一锅粥。
我请假回去,抱着她,把她压在床上,半个多小时,救护车才到。他说。
唉......母亲叹了一口气。
不过来这里吃着药,慢慢就恢复了。
好多人都是不对劲就过来住着,觉得好点儿了就回家,不行了又回来,好了又出去,来来回回。有的人病床都预定到三年以后,想来就来,想走医生也不会拦着,只要交钱就行了。他平静地说。
你在这里也太辛苦了,我们就住在后边。要是她状态好点儿,你就给我打电话,带她过来,我给你们做点好吃的,医院里的东西,清汤寡水,怎么受得了。母亲说。
差不多过两天没什么异常就出院了,钱也顶......
她已经吃完药,走了进来。
吃完啦?他问。
吃完了。她说。
你们看嘛,好好一个人,不用担心。他说。
你要睡还是坐着,陪奶奶说说话?他问。
她就坐在床边,正对着母亲,微微低着头,玩着手指。他快速的把被子叠起来,从床下的密码箱里拿出来一件外套,放在床上。
她站起来,背过身,脱了病服,把外套穿上。
我们就闲聊着,不一会儿我发现母亲情绪不对,找了个空子就带她匆匆走了。
我后来再见她,是半个月后她父亲的葬礼。她脸上的那一抹绯红还在着,还是那天晚上套上的那件外套,但是空了很多。
她静静的坐着,静静地走路,沉默着,吃力地应答着。她的脸又回去瓜子样,但眼角游上去几条皱纹,眼神更加深远、澄澈了。
我听说,他们准备开年以后办婚礼。母亲坐在我旁边的草墩上说。
但是,可惜啊可惜,这老天......母亲说着,一度哽咽。
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听母亲喊过天。自爷爷走后,即使是外婆走的时候,母亲也只是痛哭流涕,呼号着叫妈妈哎妈妈哎,跪在地上,手指凭空抓拿,一直呼喊。但她都从来没喊过天。
我虽知她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还间歇性爆发,但居然坐在一场葬礼上对这一场即将来临的婚礼在心里默默送上恒久祝福,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高兴。特别是阿祥,他年纪比我小,我对他保持敬意。
我问母亲到底怎么了。她说,你看看她那步伐,那空了的衣服......
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怀孕5个月了......
母亲一顿一句的说完,双手抱着右小腿,眼神弥漫在眼前的一盆柴火里。
我再也没什么话说。
我参加过很多婚礼,却错过鉴证这一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