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硬座上,你会碰到来自社会底层的各种各样的千奇百怪的人,他们有的痛苦,有的喜悦,有的自卑,有的骄傲。有的人为了孩子在外打工,换来了疏离的亲情,有的人为了孩子在外行骗,换来了路人的冷眼;有的母亲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孩子,让他好躺着睡觉,却换不来一声感激;还有些人,怀揣着信仰,苦行似地在硬座上丈量着大地。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是想要回家的人。
1、
我在东北某高校读书,每年都乘坐K1064号火车往返于重庆和东北之间,几千公里的路程要花两天两夜的时间,时间如此漫长,一般我都买硬卧。但今年时运不济,抢票软件只帮我弄到一张硬座票,父母又催着我回去,没奈何,我就只有硬着头皮体验一把两天两夜的硬座了。
坐两天两夜的硬座回家过年,这件事听起来就像是二十年前的新闻里播的旨在让人们忆苦思甜的苦情故事一样,一点也不真实。而当这件事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发现坐两天两夜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痛苦,那些辛苦其实都是记者们为了艺术效果自己加的。我甚至在屁股还有知觉的时候就到家了,这坐的功夫是在高三的时候练的,只想起当时屁股都坐流脓了……
坐的问题不严重,那睡觉呢?火车上的座椅呈九十度垂直,设计来就是折磨人的,根本躺不了,桌子太短,只有靠窗的人才能趴在上面睡觉,所以大多数人躺也不是,趴也不是,外加硬座车厢晚上又不关灯,根本没办法睡觉,那怎么办?两天两夜不睡觉,你总得难受吧。
不好意思,我会冥想术,这是基本上每一个曾经被高考折磨得睡不着觉的人都熟练掌握的技术,而且K1064特别适合冥想,它从东北平原出发,途经华北平原、黄土高原,最终抵达四川盆地,东摇西晃的,很快就能让我进入到天人合一的境地。
其实最大的问题是无聊。充电宝用了两个了,四六级单词都背了一半了,火车才开一半的路程,怎么打发时间?用东北话说,那就得唠嗑。这时候,我才开始跟坐我对面的大师聊起了天。他比我晚一天上车,却已经坐得半死不活的了,可见90后不如他们的长辈能吃苦乃是一句谣言。
2、
大师是个骗子,很低级的骗子。他穿一身唐装,戴一顶礼帽,礼帽一脱,露出里面锃亮的秃头,一看就像是电视上卖假药的老中医。但是他更猛,他说自己出身中医世家,在北京日入两万,给师以上干部治病,能治好现代医学治不好的一切疑难杂症。这些话一听就是骗人的,你日入两万还来挤硬座?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想,真的会有人被这么荒唐的谎言所欺骗吗?
因此我并没有反驳他,我觉得大师的这种话根本骗不了人,不值得反驳,就随便听一听,假装信了,让他老人家带着成就感回家过个好年得了。四五十岁了为了行骗还那么辛苦,坐到回家的火车上都还在开辟业务,人家也不容易。所以当他说自己是全世界唯一能够治愈老年痴呆的人,并劝我生病了不要上医院的时候,我就点点头,表示自己对现代医学也很不信任。
我还有另外一种动机,这个就比较卑鄙了,这种动机可能跟到动物园看动物类似,也可能跟到马戏团看小丑类似,他的不打草稿的骗术能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优越感。可能是这个动机太卑鄙了,所以搞得我不敢去逗弄大师,还好,我身边坐着一个爱开玩笑的哥们。
坐我旁边那哥们逗大师说,他老板,沧州房地产大鳄,就有点这个毛病。这句话一下子就点燃了大师的表演激情,他连忙拿出手机,让那哥们留个联系方式。那哥们为了多乐一会,当然不肯轻易给了(其实他一个打工仔根本就不认识那种老板),大师为了向那哥们证明自己的身份,点开微信,打开了自己的朋友圈。
里面全都是他和各种名人、官员、书法家、军人的留影,从顶端往下滑,一下子还滑不到底。我看了那些照片,P图技术比我那些女同学P得好多了,但是在这上百张合影里他怎么穿的都是一身衣服,摆着一样的表情,就比较让人疑惑了。看那哥们没什么反应(其实他是在努力地憋笑),大师以为自己唬住了那哥们,把他吓愣住了,乘胜追击,他得意地打开自己手机通讯录,里面的内容更夸张,就差中央领导本人的手机号了。还好,大家只是看一下笑话,还比较讲礼貌,没有要求大师给周杰伦打一个电话,不然要么大师要出丑,要么明天八卦版上就有周杰伦老年痴呆的大新闻。
玩一玩就算了,现代人都比较能克制,那哥们随后胡乱给了大师一个手机号,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但是大师还不满足,可能是刚才大伙的友善的目光让他膨胀了,他打开搜狐上一篇专门写他的文章给我看,那篇文章的内容和他以前说的那些差不多,就是多给他P了个金碧辉煌的医馆,为什么我说他是P的呢?因为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栋建筑是吉林最大的那家洗浴中心,只是在上面加了个大师的大名而已。
这件事之后不到两个小时,一个农民工过来,拿着一张火车票,对大师说这是他的位子,大师点点头就走了。原来我一开始想的还错了,那个日入两万的大师连硬座都没买上。后来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在车厢末尾看见大师正蹲着吃泡面,和周围的农民工兄弟聊得热火朝天,双眼里满是对农民工兄弟工地上三四百一天的高额工资的羡慕之情。我觉得大师去工地日入四百可能比他行骗说自己日入两万更靠谱,他看上去好胳膊好腿的,应该是把干活的好手。
3、
坐长途火车坐久了,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农民工情节。每一次一上车,我就想把学生证扔了,跟着农民工大叔去工地干活。工地上班,一天四百,班也上了,身体也锻炼了,搞出一身腱子肉,撩妹都不用太主动了,我大学教授寒窗苦读一二十年,熬得头发都没剩几根了,一天也就五六百,还坐出一身毛病,可能屁股都起茧了,综合评比下来,我自然更想去搬砖。
取代大师坐在我对面的,就是这样一个让我羡慕的中年农民工。他穿着整洁朴素,皮肤晒得通红,皱纹很深,里面像是藏着泥,一双眼睛眯缝着,一看就是在太阳底下待得太久了,再也睁不大了。他上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听到他说了一句“喝一口睡觉吧”然后就铺出卤鸡、花生、蒜泥黄瓜,掏出一瓶梦之蓝M6对着瓶子喝了起来。这把三餐吃泡面的我那个馋的。要我说,火车上的农民工是最不讲公德的,因为他们给自己开的伙食是整个车厢里最好的。看他吃完一顿饭,我眼冒柠檬。
一瓶吹完,他并没有喝醉,于是他就趁着酒劲,给我天南海北地说起了他在工地上一天四百的工资而且老板一分钱都不敢拖欠,给我说起了读书无用论,给我说起了他要到新疆去打工,那边一天给他开五百,还给我说起了他的孩子,那孩子读书不认真,借口是读书的工资还不如在工地上打工来钱快。我只回了他一句话——这是我的心里话——说我想要跟他干,不想读书了,985混出来没个十几年也没那么高工钱。
一听我说这话,他突然清醒了过来,摇着脑袋说:“不行,不行,该读书还是要读书,还是要读书。”然后他指了指在车厢末尾歪着脖子睡觉的大师问我,“我十年前就见过他,那个时候他的骗术就已经骗不了人了,你晓得为什么那个人宁愿当骗子也不去工地吗?”
“不知道。”
“他想回家自己的孩子向自己的朋友介绍他的时候,能够挺直腰杆说一句,自己的爸爸是医生,而不是像我儿子那样,都不敢跟同学说他爸爸的职业,搞到后面,连学都不去上了,而且还恨我——”
我被大叔的儿子给气着了,我爸混得更糟糕,但我对他只有感激,我打断大叔说:“你儿子这样不对,职业都是平等的,况且你工资还高,供他读书——”
大叔无奈地摇摇头,打断我说:“就问你一个问题,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们大学里面,你认识的,有几个人的爸爸是农民工?”
这个问题让我无话可说,对话在这里陷入沉默,大叔很快借着酒力坐着就睡着了,但已经坐了一天一夜火车的我现在却一点困意都没有。现在我弄清楚了一个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农民工的收入那么高,具备了给子女良好的教育的物质条件,但他们的子女却考不上大学?比如说我那个系,几百号人,农民工子女就一两个,这是为什么?
我听见大叔迷迷糊糊地说了几句梦话,他说他不敢回家,不知道怎么面对孩子,否则他也不用上车就喝酒了,本来自己肝也不好……
问题的答案就是因为自卑而已。
3、
为了孩子,农民工在外奔波,换来的是疏离的亲情;为了孩子,大师在外行骗,换来的是路人的冷眼。但火车上本来就是有孩子的,他们充满了活力,上蹿下跳,大吵大叫,看起来和疲惫的大人简直就不能算是一种物种,把他们归为熊孩子,甚为妥当。对于他们的纯净的心灵来说,两天两夜的旅程,只是在一个显得相对狭窄的游乐场里大玩一通而已。
但是不得不说,他们的心灵之所以能够保持纯净,还是因为有大人帮他们挡住了世界的污秽,在火车硬座车厢,这个大人往往是一个比疲惫的父亲更加辛苦的疲惫的母亲。
第一天深夜两点,不知道冥想了多久的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站在深夜空荡荡的过道上,她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座位,像是在怕什么东西要从上面掉下来一样。我往那个座位里看进去,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正躺在两张椅子里呼呼大睡,浑然不知自己的母亲正站在自己的身旁守护着自己。
我拍了拍那个女人的肩膀,让她来坐我的位子,说我帮她看孩子。她用警惕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有搭理我。那个眼神吓着我了,看起来就像我要去抱母猫刚刚生下来的幼崽时母猫的凶巴巴眼神一样,让我不敢再出声。出门在外,安全第一,孩子的安全是第一里面的第一,她怕我是拐子,不信任我,为了孩子的安全,宁愿自己站上一夜。
第二天那个孩子醒来了,又是新一轮的吵闹,他不管母亲的疲倦,哭着要玩手机,要看小猪佩奇,为此对他母亲说了很难听的,不该从他这个年龄段的人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周围的人开始劝那个母亲不要对孩子太过溺爱,我对面的大叔说这种孩子就该打,但那个母亲还是把手机给了孩子,她说:“孩子也不容易,四五岁就跟着我坐两天两夜的车回家,我对不起他。”
我看见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下来,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3、
火车硬座上不只有疲惫、自卑的人,还有各种精气神十足的人,前者的疲惫和自卑的根源来自于贫穷、无能、跟不上时代以及底层人民的让人鼻酸的善良,后者的精气神则来自于信仰。
如何了解中国草根宗教文化?你只需要到K1064的随便一节硬座车厢坐两天两夜就可以了。信佛信道的居士,信伊斯兰的穆斯林,信基督教的羔羊,你大概率能够碰上其中的三分之二。
在火车上,你总能够看到一群慈眉善目的大妈讨论着来世,菩萨道,福报,因果,她们可能是刚刚从某座名山古刹下来的居士,才拜访过自己的师父,交了供养,把烦恼洗刷干净,带着一颗清净心回家过年。
或者在你心烦意乱的时候,另外一种打扮得相对于信佛的大妈要洋气一些的大妈,就会主动找你向你传递主的福音,这时候你就听着吧,别跟她说你不相信这些东西,因为那时候她就会收起自己笑脸,恐吓你说要是不信你就要下地狱。
有时候你会遇到一些藏民,晒得黢黑的他们看起来信仰的程度最深,因为你基本上听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宗教的神秘感油然而生。这么些年,我只清楚地记得一个喇嘛跟我说的一段话,他跟我说了“心中有党,成绩理想”的藏传佛学基础,那是因为在藏传佛教里面,中原的领导是文殊菩萨的转世。
我不知道这些人要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相遇会产生什么后果,在我印象当中我们系宗教学开会的时候吵得是最没修养的,但是在旅途当中,所有人都变得平和了,他们各自说着各自的信仰,各自向往着各自的归宿,相互之间没有半点冲突。在旅途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我听到了好听的经文。
在悦耳的声音当中,我想起冈仁波齐,西藏的人为了信仰,每走几步就五体投地磕一长头,就这么走到心中的拉萨,心中的圣山去朝圣,而我们这些旅客的回乡之路,又何尝不是一段跨越万水千山,向着思念的人进发的朝圣之旅呢?
没有这种信仰,谁会冒着屁股坐烂,双腿截肢的风险来坐这两天两夜的硬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