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杰瑞走出工厂的时候天还是亮着的,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杰瑞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门口墙上的灯已经亮了,厚重的木门在灯光照射下像是一个发光的洞穴。
房子的正面没有一扇窗户,它孤零零地蜷缩在小镇的角落里——杰瑞没有邻居,这附近只有他一个人。
杰瑞疑惑地看着挂在门顶上的那盏灯,心想着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应该是忘记关了吧。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门前的邮筒前,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邮筒,里面是空的。
杰瑞失落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门,走进屋内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门上的灯关了。
光线消失了,黑暗仿佛汹涌的潮水一般,瞬间淹没了杰瑞。
杰瑞已经六十五岁了,他对于“孤独”这件事并没有多大的感触,他安静地站在黑暗中一会儿,随后便打开了屋内的灯。
这个房子并不大,厨房和客厅共用一个房间,后边是一间小小的卧室,只能放进一张单人床和衣柜,在房子的屋后有个随便搭建起来的“卫生间”,他在里面洗澡和上厕所。
杰瑞走到架子前,从上头一个肮脏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个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面包,面包的表面黑黑的,咬起来很硬,但吃起来至少没有奇怪的味道。
杰瑞吃完面包,拿起杯子在水龙头接了一杯水,喝下水后,算是解决了今天的晚餐。
杰瑞晚上没事的时候会看书——他一共就有六本书,每本书他至少看了十几遍,他喜欢看书,也许这是他唯一的爱好。
他不能看太久的书,电费很贵,他不能一整夜亮着灯,当时针指向九的时候,他便打算回到床上去。
在上床前,杰瑞又出门看了一眼邮筒,他似乎不明白邮递员不可能晚上还出来送信的。
空荡荡的邮筒,什么也没有,杰瑞再次失望地叹口气,此时他会抬头看看夜空,看了好一会,他才会回到房里。
入睡的时候,杰瑞瞪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小声嘀咕着说话,犹若梦呓一般。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2.
杰西卡是一个五十岁的寡妇,她是杰瑞唯一的“朋友”——是杰西卡说的,说自己是杰瑞的朋友。
杰瑞并不讨厌杰西卡,毕竟她并没有伤害他,而且她有时候会给他带来好吃的甜品。
那天杰西卡想邀请杰瑞去她家里,他本来想要拒绝的,但是她一直强调今天是她的生日,她需要他这个最好的朋友在场。
“放心,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两个人。”
杰西卡知道杰瑞并不喜欢这种社交场合,这会让他感到焦虑。
“好的,杰西卡,我答应你。”
杰瑞晚上便跟着杰西卡一起去她的家,离开工厂的时候,几个工友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嘲笑着杰瑞和杰西卡。
“你们今晚是打算一起睡觉的吧。”
杰西卡笑着回过头去,举起了右手,竖起了中指,“去你妈的,里昂。”
身后是刺耳的欢笑声,杰瑞默默地攥起了拳头,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了一些。
杰西卡的家靠近小镇的公园,平日里这附近有很多小孩,他们喜欢拿着粉笔在路边的墙上涂鸦。
杰瑞看着墙上的涂鸦,心情突然放松了下来,心中想着孩子们真是天真无邪呢。
到了杰西卡的家,杰瑞在屋内扫视了一圈,就像他想象的一样,杰西卡的家虽然不大,却收拾得井然有序,令人感觉到温馨舒适。
杰瑞在墙上看到了杰西卡年轻时候的照片,她那时候确实是一个美丽的人儿。
“希望你不要感到拘谨,就当作是你自己的家吧。”
“这总归不是我的家。”
“杰瑞,有时候你挺讨人厌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
杰西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其他的,她让杰瑞先在沙发上坐着看会电视,她必须去厨房里准备一下晚餐。
杰瑞表示自己想要帮帮她,杰西卡说厨房很小,不适合两个人一起做饭。
电视机里放着千篇一律的综艺节目,杰瑞从中感受不到任何所谓的快乐。
过了大概半小时,杰西卡终于跟他说可以吃了。
“让你久等了。”
“老实说,确实有些饿了。”
杰瑞看着桌上热腾腾的菜肴,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情绪,他一时无法说明那是什么感受。
“祝你生日快乐,杰西卡。”
“谢谢你,杰瑞。”
3.
有一天,杰瑞生病了,肚子很疼,当时他还在工厂里上班,他强忍腹痛,额头满是冷汗,直到他晕倒,整个人扑向身前的机器,要不是旁人扶住,他的右手险些被绞入正在运行的机器中。
杰瑞做了个小手术,等他在病床上醒过来时,身边只有杰西卡一人。
杰西卡喜出望外地握住杰瑞的手,他看到了她眼角噙住的泪。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杰西卡……”杰瑞刚想动一下身子,却察觉到腹部隐隐传来一股阵痛。
“你最好别乱动,杰瑞,你吓坏我了,我还以为你快死了。”
“放心,我还不会死。”
杰瑞知道他不会死,才敢这么自信地说,但杰西卡只觉得他是病糊涂了。
待在医院的时候,杰西卡会在家里做好饭,然后带给杰瑞吃。
“谢谢你,杰西卡。”
“笨蛋,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啊。”
在杰瑞打算出院的那天,杰西卡没有来,杰瑞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没有来,她昨天答应他会来陪他一块儿出院的。
医院通知杰瑞,杰西卡已经帮他还了住院的费用,还跟他说,杰西卡昨晚遭遇了一场可怕的车祸,她当场就死了。
杰瑞僵硬地站在原地,他感到胸口异常的难受,他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阳光照射在他身上,眼前是一片白茫茫。
杰瑞难过地落下了泪。
4.
这个季节总是容易下雨,当雨水降临在这个混浊的世界,天气变得阴冷,杰瑞穿上他破旧的黑外套,拿起一把蓝色的雨伞,便出了门。
临走时,杰瑞在邮筒里找到了一封信,信拆开后,里面是一张白纸,看着白纸,杰瑞眼里难得地透露出一丝兴奋。
“他们”终于找到他了。
雨不是很大,脚下的鞋子被雨水溅湿,杰瑞并不喜欢在下雨天出门。
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星球的,也忘记他是什么时候变成“杰瑞”的。
他有很多身份,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他像是幽灵一般侵占他人的身体,占有他人的生活,他要活下去,必须像强盗一般抢夺其他人的人生。
他并不想这么做,可不这么做,他自己的人生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他会不会就此从这个星球消失呢?
杰瑞来到墓地,站在杰西卡的墓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有没有料到自己的死亡呢?
死亡是虚无的,存在被抹除,过去的记忆变得虚无缥缈,杰瑞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死亡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就是“永恒”。
杰瑞觉得,他无法触碰虚无,却也深陷虚无之中。
杰瑞手里捧着一束花,那束花失去了活力,仿佛破烂的塑料花。
杰瑞蹲在墓碑前,他将花轻轻地放下去,随即手扶着墓碑,身体前倾,轻轻地吻了一下潮湿冰凉的墓碑。
“杰西卡……”
他想念着他这个朋友,这么多年来,不知道是诅咒还是他的命运,几乎没人与他能够产生羁绊,他一直是孤独的,孤独早已是他的常态。
杰西卡打破了这个诅咒,她主动靠近他,为他敞开她温暖的怀抱。
“笑一笑,杰瑞。”
杰西卡经常对他这么说,因为他是一个几乎不懂如何笑的一个人。
“杰瑞,我经常觉得自己快活不下去了。”
杰西卡很难受,因为她失去了生命中最爱的那个男人。
“杰瑞,面对无法改变的命运,我们能做的,便是在接下来虚无的日子里,痛苦地活下去。”
杰瑞将伞收了起来,他整个人被雨彻底淋湿,感受到了雨水刺骨的寒冷。
他突然仰起头,望着混沌的天空,身体僵硬地挺直。
杰瑞。
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
杰西卡的墓碑发着光。
从杰瑞的身体里钻出了一团光雾,雾气扭曲成人,脸上却无五官,那人伸手向墓碑一探,另外一个发光的人影从墓碑中钻了出来,身型较为瘦小。
一个是“杰瑞”,一个是“杰西卡”。
他们手牵着手,轻盈地飞向天空,消失在模糊的天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