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

那个中秋节,是和老乡们一起过的。有自考生老乡在歌乐山上租了房子,大家买了菜、水果,上山过节。我站在那个农家小院的屋檐下,默默地看着他,在水池边洗手,背对着我,衬衣如雪。我是那样地惆怅,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听说他有女朋友了。也不痛苦,甚至,都不忧伤,只是惆怅,莫名惆怅,惆怅莫名。那惆怅是像雾一样的,是像空气一样的,不只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是无处不在的。那惆怅也是相思吧,是那人儿即使在眼前也解不了的相思。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在无所不在的惆怅之中,也还是说着、笑着、吃着。月亮渐上中天,室内仍有喁喁私语,伴着虫鸣,悄悄地笑,渐渐地静。男孩子们早就走了,留下过夜的女孩子们终于聊累了,沉入梦乡。似乎刚睡着,就被月亮晃醒了,室内亮白如昼。披衣走到白天默默站过的地方,再行至中庭,只觉得夜凉如水。素月当空,月光如练,倾泻而下,一地银白。那是一地芦花吗?似有野草清香。那是一地流水吗?似有波光潋滟。水池边空无一人,却仍有白衣似雪。空气中飘散着橘林的芬芳,远处隐隐有缥缈的山峦。沐浴在那样的月光里,好似在秋天抱拥着整个春天,那一地的银白,不似人间。水一样的月光流淌在心上,冰凉又滚烫,水一样的月光流向无极,流向地老天荒。如此良夜,秋风清,秋月明,可以清歌,可以曼舞,可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可我是那样地惆怅,那样地惆怅。

重庆有一种树,我搞不清是黄桷树,还是黄葛树,树叶能一夜凋尽,也能一夜长满新芽,似乎不管四季时序,任性得很,想落叶就落叶,想开花就开花。据说,那就是毕钵罗树,就是菩提树,悉达多曾在那样的树下悟道成佛。我师哥毕业离校前的一个晚上,在那样的一棵树下,我与他告别,以为从此天各一方,是不复再相见的了。一地的落花,栀子花一样,密密匝匝,可以想像开在枝头时,是有多繁盛,用尽力气了吧。淡淡的花香,似有若无,一丝丝地沁进夏日的闷热之中,附近的大排档不时传出啤酒瓶子碰撞的声音,世界杯的狂欢还没完。刹那间,感到无法言说之悲凉,一颗心空空洞洞,只剩一片落花。我想,到落无可落时,我将不再是青春少年。原来,一开头就这样荒芜,竟是春草未生,秋恨已成。是那样的一颗树啊,有着神的祝福,立时就许个愿望吧,怕只是来不及了。                                                              

没有想到,在沈阳会收到他的来信。所以,那是个幸福的城市,让人没法儿不欢笑,不大笑。在那里人是不用走路的,脚下踩着跟斗云,我总是飘着飘着就重重地摔进落叶里或者雪堆里。秋冬的土地好结实,摔得人骨头生疼,但不能不大笑,不能不大笑。不必急着起来,就躺在那里,看湛蓝湛蓝的天空,水洗过一样。在那个城市,在那个季节,我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诗人,四处游荡,为的是告诉他,那里的天空与大地,树林与田野,还有大大的机械厂,无法形容的大,听人说以前那些大厂的水龙头一拧开,就有豆浆流出来,就有牛奶流出来……

周末去五姑家里小住。她总要蒸一大锅白面馒头,反复地揉面,几次三番,得两三个小时,我从不知道,这平凡的食物要花费人如此多的力气。边揉面,边讲她年轻时候的事,讲两个女儿的婚姻事如何地让她不省心。五姑父在他的小菜园里忙碌着,那个秋天,他种的姜终于丰收了,听五姑说前几年都没收成。我带了一周的脏衣服过来,两岁半的外甥女蹲在一边儿看我洗衣服,肥皂泡沾满露出的手臂,洗着洗着就发一会儿呆,暖气片突然咕咚一声,吓一跳!小家伙儿一下子站起来,睁圆双眼,“姨,姨,暖气在喘气,你听!”我拉她到膝盖上,亲她一下,笑起来。那小人儿就猫在我怀里,静静地等待着暖气喘下一口气。我在信里告诉他这些,告诉他我爱这城市,爱这里的天空与田野,落叶与飞雪,这里的人——是的,我爱,我爱——夏目簌石也只是说,今晚的月色真美。

我师哥讲话,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说的比写的精彩。电话里,总是他说我听,听他说那一天都做了啥,听那些俏皮话,有时梦里还在听,还在笑。现在竟是一句也想不起,曾经以为最刻骨铭心的也还是遗忘了,回头看像是做了个梦,听了许多梦话。我总希望他多写信,花那么多钱在长途电话费上实在可惜,也不喜欢他攒钱给我买那麽贵的礼物。可那是他表达情意的方式,似乎是作为一个男人的需要,那样地开心,一片热诚,我的反对于是说不出口,继而,又由衷感激着。他应该一直都不懂得我这个人罢?其实,我又何曾懂得我自己?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在我眼里玫瑰并不比菜花、萝卜缨子美丽。常在摘菜的时候,随手把菜心的小黄花插在玻璃瓶子里,自己欣赏欣赏,觉得甚为雅致,那样的美怎么看都比玫瑰更合我的心意。

那一年,大概是十一月中旬,有狮子座的流星雨。沈阳已经挺冷了,晚上十一点多我一个人去了体育馆。从这个城市四面八方赶来的情侣,陆陆续续地坐满了宽大的阶梯。半夜两三点钟,流星多起来,四时左右,星星真的如雨般划过天际,壮观如瀑。深蓝的幕布上,纷纷洒洒,如烟花绽放,点亮了整个夜空。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星星,后面也再无机缘见到。情侣们挥舞着手臂,高声呼喊着,体育馆沸腾起来,声音掀起巨浪。茫茫宇宙,我渺小如尘埃,被裹挟着,我的爱却滔天,欢呼着跃入那巨海,载沉载浮,浪翻浪卷,浪浪滔天。我的愿望,也得让星星听见,那愿力从此才生生不息,在宇宙之中流淌、流传。

我只许了一个愿望,喊的是他的名字,求的是“这一生要幸福啊,一定要幸福!”凌晨五点,离开体育馆乘早班车回宿舍,整个人都快冻僵了,嗓子生疼。在电车上,才沮丧地意识到,那个愿望里没有我自己。我应该说我们要在一起,我们这一生要幸福。多年以后,我变得迷信异常,觉得最后的无果而终,是因为自己太蠢了,许错了愿望。进而又疑心,潜意识里我早就知道我们的未来不会在一起。如今,一别经年,魂魄不曾通南北,东西永隔如参商,我并不知道他幸福与否。但总该是幸福的吧,如果曾有那么多的流星,如雨一样多的流星,听到过那个愿望。

我如此平静地讲起这些旧事,隔着岁月的面纱,看起来倒像是别人的人生,有光有影,却无悲无喜,我于我自己终究也活成了过客。其实,对于过去,我并不敢再多看几眼,怕看着看着又当了真,怕看着看着那层面纱就没有了,我又被扔回某段艰难的岁月里痛不欲生,大声嚎啕。隔着面纱,年深日久,我曾经记得的我师哥的样子是越来越模糊了。然而,有那麽一个形象却日复一日不合常理地愈发清晰起来,似乎其他的终是多余,被推进了时光的阴影里,被堆叠成了背景板。在斑驳的光影之中,那个形象顽固地停留在幕布上,像是正在放映的老电影刚好卡在一个经典镜头上。

那个形象,我曾试图抹去,因为太过刻意,反而一次次,更深地刻在记忆里。是老天单给我一人的馈赠吧,他早已脱离他的主体,独存我心深处。那是人生初相见,在教学楼旁的林荫道上,他向我走来,穿着白衬衫,树隙漏下的阳光洒在脸上,皮肤黝黑,牙齿洁白,他笑着向我走来,一脸碎金。我没有听见声音,那个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路上很多人,很多车,但没有声音。只有他,笑着向我走来,身着白衣,一脸碎金。

阳光是如此耀眼又迷离,我不得不闭起眼,万籁俱寂,心里却咔哒一声,我清晰地听见了那个声音,不是形容,不是仿佛,我是真的听到了,那是一朵花开的声音。当我再次看到天空时,天空就不再是原来的天空了,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了它,知道了天是哪种蓝,知道了云是哪种白,知道了空是哪种空。

很多年以后,有一次禅坐,又发生了同样的情形,万籁俱寂,心里咔哒一声,一朵花开的声音。我默默地望着屋外的青山,有雾霭山岚,我分明看见那山在呼吸,一呼一吸一息,刹那间鲜活无比,一山的绿,鲜活无比。我不知道是多年后的我在那个瞬间再次遇见了爱情,还是多年前的我在那个夏末秋初的午后提前遇见了修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样的美令人颤栗,颤栗到世界不得不静止。

曾有人问我,如果有时光机,像机器猫一样,可以带我回到过去的某一段时光,我会选择重新感受哪一段人生?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中秋,一地如水的月光,还有那条梦幻迷离的林荫道。想起了那个白衣金色少年,和情窦已开却未懂人事的我,情已动,爱未翔。我说,那是我的清白之年,满心惆怅却也满心憧憬的清白之年。不是说,现在不清不白了,我无意说净说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只是偏爱那种色调,月白风清,日朗天青。我只是偏爱那种感觉,少年人慕少艾——“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当时当令也!“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子曰思无邪。

(摄影  火午)

那个时候我已知道,我的爱首先是美学意义上的,那是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我毫不迟疑,一个猛子扎进去,也是因为那种美,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多年后,我半开玩笑地和人说,如果说爱情也有三摩地,或许是真善美三昧,在还没走近时,美这一味就先得了。美需要距离,生成色调迷人的滤镜,而爱情需要想像力,于若即若离间,怦然心动。

从美的角度,不必真实地步入关系,走近了,反倒担心生出幻灭来。爱情,可以是一场独角大戏,一个人也能风花雪月,春夏秋冬,一个人也能唱念做打,生旦净末。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我爱你,与你无关,像是在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以为是自己的首创,后来才发现歌德、张爱玲、木心都写下过类似的句子。

回首清白之年,我又颠倒过来,说这自私的爱情与整个世界都相关。关于这,天地之间早有种种迹象,有若神启。爱,是一个整体,掏心掏肺地爱着一个人,那感觉就像爱着全世界。我在每一个上面看见那一个,那一个又让我对每一个都心生怜惜。或者,我本就积攒着对这世界的爱,那一个,是我能量的出口,也是我爱这世界的入口。

我是从爱情走向万物的,多年以后,我如是说。


注:

卡森喀·策茨《我爱你,与你无关》   如果我陶醉而喜爱地看着你,/直到你消失在远方,/如果你的声音处处令我/心儿快乐,这与你何干?/直到你灿烂的星光照耀着/我阴沉的生活道路,/你是我光辉的太阳,/我喜欢你,这与你何干?/你是我内心崇拜的神祉,/我对你无比信赖/在我心中筑起祭坛/如果我爱你,这与你何干?/如果我别无所求,你得忍耐,/我只是在牺牲的氤氲里想象;/如果我痛苦也并非你之过,/如果我因此死去,也与你无关。(一直以为“我爱你,与你无关”是歌德的诗句,搞错了。)

碎碎念:用了许巍的,又用朴树的,早知道发展出这样的起名嗜好,《我们》那篇也用《那些花儿》作篇名好了。公众号后台没有朴树版的《清白之年》,折腾了好久也没搞定外链。QQ音乐有个特别版视频,朴树笑了又笑,微笑着,大笑着,不由得感慨,当年那么拧巴别扭的少年,也和解了,额头与眼角堆出了皱纹,有温暖与释怀沿着那细纹流出来,看得人一颗心暖暖地疼了起来。我们是不是,都曾梦想过生如夏花,却终于走在平凡之路上,回忆起清白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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