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已经被生活击垮了

最近,看了一部日本NHK的纪录片,不过记录的却不是日本。镜头瞄准的是中国经济特区深圳的一群特殊的年轻人,他们的生活围绕着一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坐标展开,那就是纪录片名中的“三和人才市场”。而纪录片的副标题则是“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


1500日元,相当于人民币一百元,在今天的消费社会,这是一个相当低的工资标准,但是这些年轻人却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哲学:他们没有固定住所,没有固定工作,他们秉持“干一天玩三天”的理念,打着日结的零工,吃五块钱的挂面,喝一块钱的水,抽两毛一根的散烟,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精神超然,过着一种醉生梦死的生活。这些以三和人才市场为中心散播开来的年轻游民,被称为“三和大神”。

“大神”是一个戏谑的称呼,却也不失为精准的描述,至少,他们表面上看去是那么云淡风轻,超然物外,只有走近时,才能发现“大神”背后落寞的哀愁和难言的隐衷。

一、成为三和大神

27岁的宋春江是一名典型的三和大神,他12年前从河南技校毕业来到深圳,最开始在富士康打工,每天早上7点上班,到晚上11点才下班,中午休息一两个小时,刨去洗漱时间,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他的工作是负责给苹果手机拧螺丝,一天组装3000台手机……他并不觉得工作压力大,只是很无聊,很疲惫。这样干了七八年后,他看不到希望,于是从工厂跑出来了。

宋春江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丝自我解嘲的笑容,他的头发整齐浓密,身上的T恤有些土气但并不肮脏,总的来说,你无法一眼看出他是一个连身份证都没有的游民。你甚至会觉得眼前是一个还不错的“精神小伙”。

然而,他的身份证已经在穷困潦倒的时候卖掉了,可能卖了一百来块钱,“我现在名下有一千五百万。”宋春江笑着对朋友们说,他名下有三家公司,每一家的注册资金都是500万。在三和附近,经常有这种身份证买卖,被卖掉的身份证,去用于注册公司,充当法人。至于这些公司的营业项目是否正规,是否是洗钱公司,没有人知道。

宋春江还想着,如果哪一天真的走投无路了,就去找那三家公司,讹他们一笔钱,但是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那几家公司。从另一方面来说,万一那三家公司真的出了问题,警察也找不到他,因为他已经没有身份证了。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你慢慢会感觉出这笑容里的世故和单纯,都是无奈所致。

“身份”在三和已经不太重要。你有力气,你就可以去干活,你有钱,你就可以吃一顿好的,在15元一个铺位的公寓住一晚,或者花10块钱在网吧里消磨一夜。

东东22岁,他才来深圳不久,却已经自动加入三和大神的行列。他脸上仍是稚气未脱,背着书包像个刚放学的大学生。东东和大部分这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样,不愿找一份固定收入的工作,因为那样的工作太累了,有时候还要不到工资,人身自由也受限。对于他而言,自由是第一位的。

东东找了一份奶茶店的工作,看起来轻松,工作环境也不错,一天工作八小时,时薪12元。但是干了几天后,东东就不干了。他秉承了“三和大神”干一天玩三天的理念,找了一家网吧,开始玩游戏。

晚上,他住进了15元的小旅馆,这里一个房间放了四五张上下铺的床,被褥很久不换,散发气味,厕所更脏,没有空调,但是唯一的便利是高速的wifi,东东爬上上铺的床,打开手机开始玩另一个游戏,他没工夫去挑剔住宿环境。最佳的选择就是尽快投入虚拟世界中,忘记周围的一切。

一根网线,维系了三和大神的精神世界。不禁让我想起了《黑客帝国》中的设定,未来的人们不再与现实世界有联系,而是沉溺在虚拟世界中,分不清真实与虚拟的边界。如今这一幕魔幻的场景就在我眼前,“三和大神”们在游戏中结婚生子,攻城略地,他们不再去想现实中的奋斗,干一天玩三天,也充分显示了现实和虚拟人生的比例。

陈勇是三和的年轻人里颇为奇异的一个。他本是家乡贵州的一名大学生,因为交不起学费被迫辍学,之后来到了深圳。可是才一来,他的随身物件就被偷了,如今他身无一物,除了一张身份证,被他宝贵地收藏起来。他衣衫褴褛,头发长得只能盘起来,脚上连鞋都没有一双。

他身上仍有“三和大神”所没有的那种叫做“斗志”的东西。他表演了一套武术,活力充沛,眼神坚定,他说,身份证就是他找工作的敲门砖,他要去找一份像样的工作,赚钱,重新来过。在生活的重压面前,要么一败涂地,要么战胜它,变得更强。陈勇希望自己是后者,但是他的坚定中又有一丝胆怯,一丝怀疑。有人劝他去偷点钱,他坚决否定了,他仍有自己内心的道德,哪怕自己遭遇过偷盗,他依然不齿做这种事情。

你会发现,很多流落在三和的人,其实都是善良的,可他们平凡而简单的抱负却屡屡被现实践踏。28岁的刘镇八年前从湖南来广东打工,他要养活在老家的妻子和三岁的孩子,所以一心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而在东莞和深圳,他却被黑中介骗了三四次,每次交一笔中介费后工作却找不到,钱也不退,他报警,公安不管,他感慨,这个社会一点也不公平。他说,他们这样的人就和古代的奴隶是一样的。

二、逃避,还是抵抗?

“未来”,是三和大神不轻易去触碰的话题。

但是深圳却是一个充满“未来感”的城市。它以飞速的发展步伐前进着,国内几大科技龙头企业,诸如华为、腾讯、大疆总部都在深圳,自2000年以来,深圳的GDP上升了10倍,深圳的房价也逐年攀升,甚至超过了广州上海等大城市。与此同时,深圳还造就了一大批新贵富豪,他们年薪百万,占总人口数的7%。

但这个充满“未来感”的深圳,却像是一个巨大的时间隧道,在同一辆列车上,车头远远地将后面的车厢抛在后面,只有一根无形的链条将二者相连。提供那7%的车头动力的,是身后93%的劳动力,可是那93%无论怎么努力,都只是离7%越来越远。更别提最后那一列车厢里的几万个“三和大神”。

他们是被忽略,被遗忘的一群人。他们的故事也很不起眼,无法和那些白手起家,创业成功的传奇相提并论。

宋春江曾经网贷了三万块,一万块用来玩游戏买装备了,当时还奢望靠玩游戏赚点钱,但却被封号了。生活就这么慢慢每况愈下,一蹶不振。当被问到老了以后怎么办时,宋春江笑笑地说:老了……死了就死了。

至于梦想,已经不再去想。“以前还是很有斗志的,去年还有一点斗志,今年一点都没有了……”宋春江说,“没有梦想,现在是绝望。”说着,他又笑了起来,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和自己无关似的。

在打工者中,90后,00后的“三和大神”是后来者,是新鲜的血液,他们和前一代打工者有了很大的不同。在80后打工者陈用发看来,现在的年轻人太不能吃苦了。陈用发多年前因工伤失去了右臂,离开工厂后,他凭一己之力开了一家早餐店,生意慢慢稳定下来,钱也赚了,也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他的故事看起来颇为励志,和宋春江他们相比,他更有责任心,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有改变命运的企图,也真的通过努力挣得了一些财富,但这一切真的只是个人的“选择”不同吗?

我越是了解他们,就越是无法去裁决、评判他们。前几天看到“被困在系统里的外卖骑手”的报道,想起马云说的“996是福报”,才猛然意识到,所谓的“福报”,所谓的“996”何尝不是另一种醉生梦死?

从某种意义上说,“三和大神”的存在是一种消极的集体罢工,是对资本的不屑,是年轻人无奈的抵抗和拒绝。这些年轻人并不懒惰,也不愚蠢,他们的视野和欲望很早就被互联网打开,他们了解这个世界繁华美好的部分,但当他们试图去拥抱世界的时候,却发现那部分的世界离他们太过遥远。

他们使用着苹果、华为手机去看世界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只是生产线上的一颗螺丝钉,不起眼,渺小,价值无限趋近于零。在这个高度工业化的社会中,一边享受工业文明的成果,一边却必须为工业文明付出代价,这代价是用青春、血汗去换的。

最终他们选择逃避,或者说放弃成为一颗固定的螺丝钉,这是他们最后的抗争,因为比起游民般身无分文的生活,他们更害怕失去自由,毫无尊严和价值地苟活。正如宋春江说的,刚来三和的时候,整个人都轻松了。

这种“轻松”来自于不必成为工业社会的附属,不必被固定模式捆绑,不必日复一日做重复的劳动,不必成为另一种奴隶。

三、“希望”

“三和大神”是一群精神空虚,没有希望的年轻人,但是他们并非主动放弃了希望,而是社会的机制,生产的机器没有生产出希望——与之相对,它可以生产出欲望、生产出填满精神空虚的游戏和幻觉,生产出源源不竭的GDP。

于是,这些年轻人就成为了社会的余赘,成为科技和工业社会无法代谢的剩余产品,成为了不可避免的冗余人口。他们该何去何从?

当我们从一个日本纪录片的视角去看时,似乎更能不带主观偏见地看到一些客观事实,看到社会结构和人性的拉扯,看到矛盾的因和果,看到那些不得不,那些无奈,那些绝望背后的“必然”和“正当”。你无法去指责社会或是资本的残酷,这没有用,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就像游戏有关卡,有大魔王,而我们在这个巨大的游戏里,手无寸铁,不能下线。

于是,只有回到主观,回到每一个“三和大神”本身,我们才不至于那么绝望,因为他们是那么年轻,那么有力气,只要他们有足够的意愿,他们仍然可能从虚拟世界的泥沼中走出来,甚至,他们有能力撞破那无形的墙,走出资本的悖论,去建立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而我多么希望,这不仅仅是一个希望。

            __________转自(一个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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