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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拎着一盆茉莉花钻入人群往地铁站走去。那是一只橘红袋子。如果那是一堵丹霞,那我买走的就是整片茉莉森林。
人们荒漠般地走进花市,绿洲般地回到人间。走进花市前,互不相识的人互不相关,步出花市时,人们却因花而联系在一起。
世界上有很多汇聚之地,有的有烟火气,有的有浪漫史,有烟火气的缺少浪漫史,有浪漫史的缺少烟火气。唯独花市,嘈杂,喧哗,人类形形色色,语言南腔北调,花们高贵冷艳,阳春白雪,遗世独立。
甫一进门,触目的是山缭水绕的绿雾,提天炼地的颜色。人生一世,要走很多形状,于是每个时段,只在某个部位。有时跋涉在一只鹳的脚丫上,有时穿行在一匹马的鬃毛里,有时迷失在一颗星辰的山海中。
在花市,人们寻找对应的形状,计划启程前往一个新的部位。在某个时刻,花人相对,你说,“对了,就是你”,就好像拨电话,每摁一下都按在相遇这把锁的槽齿中,十一颗数字一一对应才能找到那个人,你侧耳倾听,钥匙牙对准钥匙槽的每一声咯嗒,都恰巧落在每一次心跳的脉冲上。
人与人相遇,就像开一把锁,拨一通电话。人与花相遇,就像拨一通电话,开一把锁。花一旦与人结合,浪漫就落地生根了。
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白裙的女生和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生。女生右怀一束百合,男生左怀一束玫瑰趋步后随。地铁短暂地将我们收集为一个整体,然后还给每条路,每道门,每簇烟火。
我把茉莉花安顿在阳台花架上。浪漫便落到了实处,花也落在了我人生的某个部位。爸妈凑过来,说花香很像栀子花,问这是什么花。我说,茉莉花。晚上嫂嫂和妈围着茉莉花,妈说这是林今天买回来的。嫂嫂问,什么花。妈说,夜来香,以前谁也种过,晚上特别香。
四五枝老干,六七根新枝,撑托起一片绿,每枝顶端托着三五个白色骨朵,就像浩荡的海面上跃出一头头白鲸。而那鹤立鸡群开放的一朵,当是白鲸喷出的水花,层层叠叠,隐静藏动,花香则是那鲸鸣,无踪无影地波动在空气中,却稳稳当当地敲打在味蕾上。
第二天,爸发现有花枯萎。我以为是茉莉朝开暮落。妈投来关切的目光,匆匆围过去察看问询,像是重要的人染了恙。嫂嫂说,可能是阳台光照烈。爸也这样觉得。于是大家合议把茉莉搬入了屋中。牛牛刚一岁,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每每与花草狭路相逢,弄花于无形之中。于是爸妈把茉莉搁在高处。
闲时,爸妈便把那目光投向茉莉,好似看着青春年华的儿女。妈闻闻,说花碰香。不知妈何时把茉莉记成了夜来香。爸说,茉莉花。妈不以为然。爸说,你用微信扫一扫扫一下。妈不会弄,举着手机要爸教。凑近花一扫,屏幕上显示“茉莉花”。妈说,梅梨花。爸说,明年花?
我端个凳子坐在花前,听着他们胡说八道。
小时,妈不爱花。我却甚爱花果草木。
那时,我家没李树,没梨树,没橘树,没甘蔗,也没桃树。我家没有一切果草。我对一切果草满怀激情。我不知我对草木热爱的源自,也许源于对自然的热爱,也许源于对生命的好奇。我对草木的狂热不在于花开食果,而在于它们的生发,成长,在于它们生命的跳动。
我盯着同学吃芒果,同学也要给我一个,我说,我要果核。我把蚕茧似的果核埋进地里,想象着芒果树的模样。我只见过芒果,没见过芒果树,我不知道芒果树有着何等奇妙的树干,树叶,它们怎么开花,花是什么形状。在我埋下种子的那一刻,我便开始了揭晓神秘的征程。
也许是一个星期后,荒漠般的泥土里破开来一个小小的芽。不知又过了多久,芽变成一枝娇嫩的干和两枚硕大的叶子。树干纤细水灵,绿中带红,叶子浅绿染红,柔软,光滑,闪闪发光,有些像楠木或天竺桂的叶子。它将怎么长大,长成什么形状呢?我想象着。寒冷毁灭了我的想象。芒果苗死在了冬天。
我曾把吃剩的甘蔗埋在地里,每隔三五天便刨了土,看发芽没有。我惊奇于光滑的竿子上冒出一颗饱满幽绿的芽,正如白云底下露出的一个山头,或者枯木丛中惊现的一抹葱绿。我把甘蔗埋上,几天后又打开。刨土的动静也许像深夜里的敲门声,响彻整条街道,也吓住了甘蔗芽生命的势头。我渐渐发现,甘蔗芽不动了。后来,它便死在了里头。
春天,我漫山遍野寻找树苗。李苗,一根细细枝芽,顶上托着两片未舒展的叶,有时还托着一粒壳,像豆芽一般水灵灵。桃苗,底下是如豆蔻舒张一般的壳,两瓣深红,中间冒出一枝袅翠。我把桃种在菜园里,一日看三回。我把它藏得很好,它隐藏在葱茏的野草里。后来,它死于我妈锄下。我难过地质问。妈说她没看见。
我惊异于嫁接的神奇,羡慕又佩服嫁接能人的手艺,我终究不认识这样的人。我便自己琢磨。锯掉树干,横刀居中花开一条缝,正如在圆上画了一条直径,再把砧木夹在圆心,裹上塑料膜。刚开始几天,砧木的芽有苏醒过来爆发出万顷森林的气势,后来却枯萎了,最后连砧木也如香烟一样一截一截发黄变褐枯掉了。后来我终于琢磨出了嫁接的窍门,从邻家讨来一枝水蜜桃,嫁接到一根李子苗上。砧木成活了。因为前车之鉴,我便把它移植到偏僻的地里。一群捉泥鳅的小孩偷走了它。
终于有一株桃树长得亭亭如盖了,开了三年花,结了三年果。我把桃子摘下来,装了满满一背篓,捧着红彤彤的桃子分给邻家。人人都夸桃子香甜可口。妈啃着桃子,说好吃。吃完,她却说要砍了桃树。我说我不干。她说,你不来我来。
我提着砍刀,握着锯子,一刀一刀,一锯一锯,肢解了我的桃树。我把堆成小山的树枝拖回家,准备当柴烧。桃香煮出来的饭肯定香。妈说不行,果木烧不得,烧了养不活猫狗。
小时候,事无大小,全凭爸妈做主,“妈,该怎么办?”“爸,快救救我!”爸妈延续初为父母时的把控全局的能力,掌控着子女的一切。小到扫地的范围,垃圾倒在哪里,扫把和铲子归放到哪里。大到选择哪所中学,假期能不能去打暑假工。孩子的事能多大呢?家庭大事,我们更无权参与。
世界充满危险和不确定性。玩刀,有割伤的危险,出游,有迷路的可能性,爬树,有摔下来的危险,打工,有被骗的可能性。我们尚小,还是孩子,父母不确定我们是否能够独立应对潜在的危险和困境。凡事听爸妈的。听他们的总没错。听他们的他们省心,我们也省心。
我们的世界被局限在一个狭小但安全的圆圈内。独立自主的冲动在体内躁动,就像一颗西瓜在膨胀,膨胀。我们时常在边界徘徊,透过窗户眺望远方,翻上围墙又跳回来,策划一场未能付诸的离家出走。
父母是一棵合抱大树,撑起亭亭大盖,我们在树荫底下玩耍,对阴影以外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探索的欲望。
终于,我们策逃了。我们用十八岁合法宣告边界失效,选择一座足够远的城市,乘上火车,出没于早先无法出没的场所,尝试以前敢想却不敢尝试的事物。人事纷纷,我由我主,天地广阔。
后来,我们毕业,选择城市和工作,成家,为事业,为自己的小家孜孜矻矻。后来,我们有了孩子。我们掌控自己的人生,也开始掌控孩子的人生。我们告诉他刀剑危险,鞭炮不能碰,我们教他分辨好坏真假,我们向他们透露世界的危险,人性的复杂……
当初那场逃离,我们乘上火车,空气自由清新,我们激情燃烧,准备开天辟地。我们以为逃离了家,我们其实扩大了圆的半径,磁场的场域。
我们像一颗急于挣脱牵引力的小行星,试图变作彗星穿越浩荡星际,我们却把依恋,依靠,依赖撒满了条条江河,片片青山。
爱是反于万有引力的事物,距离增加,爱不会衰减,反而越来越强。爱是有如时间一样的东西,历久弥坚,历久弥珍。
终于,在某个月色昏沉的夜晚,我们突然停下脚步,往身后觑了一眼,仿佛有人呼唤。身后灯火繁华,人潮汹涌。心头传来一阵隐约牵动。
爸妈开始关心花事了。
我小时养了几盆兰花,生命汹涌,如今已颇具声势。每隔些年,我会换花盆,换泥土。上大学后疏于管理。有一回爸打电话来,说花盆脆了,一碰就碎,问我要不要换。爸制定了两种方案,一是依旧买塑料盆,二是买陶瓷盆。下一趟城很不便,爸却特意跑了好几家店,只为找跟原盆一样的花盆。没找到陶瓷盆。后来,爸在网上买了几十个花盆,去森林里刨了松软肥沃的土壤,认认真真为所有兰花换了新盆新土。妈说该施肥了。我说施什么肥。她说,复合肥,一盆十来粒,不可多,施的时候离蔸远一点,不然烧根。
门口种了一棵玫瑰,是我十多年前亲手栽下的。当初只是一枝,后来长成一大丛,每年三四月到八九月,爆发出簇簇硕大的火焰。院里常聚人群,皆为花惊艳。近年来,花不如往年繁盛了。爸说,何不剪掉枝丫,剪了老枝,抽发新枝,花又开得好了。我认为是坛子小,又长在石头里,水分不足,营养不够。爸妈于是计划抱个大坛子回来移栽。
我小时栽种的桃树,梨树,李树,橘树,核桃树,樱桃树如今都长成大树了。乡里也下发了些果木。爸妈却记得哪些是我栽的,每每提到,都会加一句“就是你栽那棵”。有时我记不住是否为我栽种,他们会十分肯定地说是我栽的,为了使我信服,于是讲起种种细节。春天喷洒农药时,喷了田野菜园,他们总会记得我的那些果树,因为我,我的草木享受了特权,得到了偏爱。
我在院前种了一棵大叶榕。很多年前,它只是一棵长在花盆里的野草,后来我把它移栽到院前的土里。当初那块地种芭蕉芋。冬天,收了芭蕉芋和红薯,做成芭蕉芋粉和红薯粉,再制成粉条。大叶榕越长越大。妈嫌树遮了阴,抢走了养分阳光,要我拔掉。后来那块地做了柴房。大叶榕茁壮成长,如今亭亭如盖了。
每逢客人围坐院子里摆起龙门阵,会有那么一个间隙,全都望着门前的大树。这时,妈总会很骄傲地说:林种的!接着长叹一声,好快啊,他都这么大了。
人的一生中,总有很多重要的时刻不经意间便过去了。比如,出远门上大学,当时不知道那是我们告别家庭的时刻,我们还以为是四年后毕业那天。其实不然,因为从那以后,我们不再年年绕于父母膝下。
男儿如此,女儿尤甚。
女儿离家上大学的那一刻,宣布了她们的离别,她们不能像男儿一样属于爸妈了,那间粉红色带玩偶的卧室从此变作了她们归来的客房。
女儿出门上大学,是出嫁的彩排。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们憧憬着独立的生活,爸妈心里却酸酸地明白,女儿出嫁了,女儿从此不属于我了。
又如,不知从哪天起,你发现,爸妈开始听你的了。
在你以为去上个大学而已,事事依旧的时候,父母却深刻意识到,一切都变了样。打小,父母为我们操心一切事情,我们当作当然,我们只需管好自己,家庭之事,不暇涉及。某天,父母打电话给你,当时你正在和朋友嬉闹,聊着八卦或打着球,爸妈说,家里电视坏了,要不要买一台新的。你不假思索,说买。爸妈说,买多大的呢?联网的还是不联网的?高清的还是4K的?你说,随便吧,你们说了算。爸妈说,你来决定吧。
慢慢地,你发现,家中之事,事无大小,爸妈悉以咨之。后来有一天,爸妈漫不经意说,听说哪里搞建筑工地不错,活不累,工资还高。你听出来,他们是想去打工。你一听建筑工地,回想网络上看到的工伤、拖欠工资、住的脏乱差、吃的假贱脏等等诸多危险,你说,爸妈你们是不是缺钱用?爸妈说,不缺钱,就是闲着没事。
你开始给他们讲道理,讲刀剑不长眼,路况不明,社会危险,人性复杂……
爸妈认认真真听着,像懵懂的少年,像小孩犯了错。你心里一惊,这一幕多么似曾相识啊。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爸妈笑着点头。你说,我就要工作了,马上有钱了,你们不要再那么辛苦了。爸妈说,好。
你心头一阵欣喜。那时你还没意识到,你开始为爸妈做决定了,爸妈的事,从今你说了算了。
等到醒悟过来,当笑还是当哭呢?
我们仿佛越长越大,父母仿佛越长越小。我们仿佛成了父母,他们,仿佛做了孩子。小时候,父母带我们。可如今,父母要我们带了。
我们满怀憧憬,活蹦乱跳地向他们奔去的时候,爸妈一路风尘仆仆,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了…
小时,我总为我那屈死的草木伤悲愤慨,偌大一块地,为何容不下区区一棵树呢?后来我才知道,妈总把我种的草木除去,是因为粮食不够。小时家穷,爸妈有了我们兄妹后,家里薄田,米饭不够,尚需买米。于是爸进了煤矿,妈从娘家带回麦子撒了下去。听爸说,我们村种麦子的历史就始于我妈。爸下班回来,不等休息,便去地里做砖烧窑。妈早出晚归,白天割了麦子,收回来,彻夜脱粒。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妈格外珍惜土地,方寸之地,也能收获一棵玉米,一把麦穗,一朵蔬菜。肚皮尚且填不饱,又哪里会有心思把珍贵的土地让与花草果木呢?
那棵桃树被伐之后,我在菜园里又种了一棵。如今年年硕果累累。每到七月,我便和爸妈背着背篓去到树下,我爬上树摘桃,爸妈在树下接,或仰着头指着手告诉我哪里还藏了一颗。摘了桃,妈说谁家要送点,哪家要分些,然后一家一家亲自送去。
哥哥成家后,家里添了第三代。起先由妈照顾,爸留在老家依旧下矿井。年终厂里要签合同,决定来年的去留。爸打算再签一年,征求我们兄妹的意见。后来煤厂出事停矿,爸想下重庆建筑工地拆木,又来征求我们的意见。孙儿牛牛慢慢长大,妈一个人开始力不从心,便打电话给爸,叫他来昆明一起带。她说,等他三四岁上学了,不要我们了,我们俩就一起下重庆打工去。
爸扶着牛牛走到花前,看见茉莉花,牛牛伸手一抓,差点把花盆拽了下来。爸一把搂住他,轻轻对他说,花花用来看的,不能抓,小心砸到你的小脚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