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1)
如果你要驯服一个人,就要冒着掉眼泪的危险。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寄生(2)
我听别人说过天堂的模样,那是纯白漂亮的地方,那里会有一个天使来接你。他穿着柔软干净的白衣服,皮肤白皙,拥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脸,最美好的微笑,他会和你住在天堂里一辈子。而你不会感到饥饿、孤单、痛苦,也不会有人打你、骂你、抛弃你。
我眼前一片白茫茫,刺眼的光突然闯入我眼睛里。那是天堂吗?——天使的脸长得像谢蔷惟,或者准确地说,谢蔷惟就像天使一样漂亮……
突然光芒七零八落地碎掉,我猛地睁开眼睛,又回到了人间,这一次我真的看见谢蔷惟了,那张楚楚可怜又漂亮的脸,那么那么真实。
“谢蔷惟!谢蔷惟是你吗?你没死对吧?……”我夸张地朝他仰去,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旁边是吊瓶,我的手上是那瓶吊瓶的针头,被我扯得皮肤疼了起来。
“顾……顾姐姐!……是我……”谢蔷惟被我的举动怔住了,随后才正常,“我没事,倒是顾姐姐你差点就死掉了!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发那么高的烧?你妈妈呢?……”
“……我妈啊!”
我坐在病床上,才发现这里是医院,想起之前的那些事情来,我觉得神奇又恍惚。我没有讲自己差点被我妈当街脱衣服的事,但我说了我妈离开之后发生的一切。我说了我的外公外婆,我说了我吃了两桶泡面,我说了我呕吐的事,我甚至还说了自己跟一个老鼠表白的事。
我是那么不正常。
那么那么孤独。
谢蔷惟你知道吗?世界上大抵没有什么好人,大多是同流合污者。
我抬眼看着谢蔷惟漂亮的脸,失声哭了起来。谢蔷惟他们家是在早上七点的时候回来的,看见我一个人躺在他们家门口,像一条尸体一样。当时谢蔷惟的确在叫我,可我听不见,我陷入了昏迷。
“我妈不要我了!谢蔷惟……我妈她丢下我不管了!……就像我爸跟我姐姐一样,他们通通都丢下我不管了!我外公外婆也不要我!他们叫我消失,以后别再来了!……谢蔷惟……”我抽泣着,眼泪大滴地掉在白色的被子上,湿成一个点。
很难看的一个点。
我没有死掉,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更加的不幸。
我好难受。我的心脏好难受。我像个疯子一样念叨着谢蔷惟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谢蔷惟……全世界都不要我了!……谢蔷惟……谢蔷惟……没有人愿意要我……”
“谁说的?”我的瞳孔被他的声音抖出一滴明亮的泪,我把视线定在了谢蔷惟的脸上,尽管他逆着光,我却清楚看见他的嘴唇在挪动,一字一句,“顾姐姐我要你。”
“……”我的眼泪当时肆无忌惮地掉了下来。如果我的眼睛也像谢蔷惟的眼睛那么大,我估计会让他看见,我的瞳孔里的都是谢蔷惟你的模样。
医院里有消毒水的味道。但没有关系。医院里有许多痛苦扭曲的病人。那也没有关系。就算四周都是病态的白,都没有关系。我只要此刻,有人要我。
我好像在人间找到了天使。漂亮美好的天使,他不让我上天堂或者去地狱。他只要我好好活下去。
因为在这个残酷的人间,他要我。而我是多么多么需要他。
可是谢蔷惟,我真的可以获得幸福吗?我真的可以幸福吗……
寄生(3)
六年级的第一学期,我从1班被分到了2班,突然面临一个新的班级,新的同学,除了陈佩佩与林慧以外,她们恰巧跟我分在了一起。
我的同桌是个陌生的男孩,长着圆脸,个子不高,头发很厚。无论上什么课,他总是趴在桌面上睡觉。一动不动的,也没有什么呼吸声。有一次数学老师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将手中的粉笔扔向我这边来。正好砸中他鸟窝一样的头。
“陆荣!你起来!”老师叫着他名字,他疲倦地抬起眼,这让老师更加生气,“你这小子上来写题!写不出你自己去外面罚站!”
我至今看不明白黑板上的那道题是怎么一回事,反正就好像老师故意一样挑了个特别难的,我根本看不懂。我看见陆荣吊儿郎当地上去,还抽抽裤子。那简直就不像个学生样。他在讲台上拿起粉笔,没有犹豫就在上面“咚咚”地往下写着。写完后,他将粉笔折成两断,抛到旁边的垃圾箱里。
然后打了个大哈欠,坐回我身边。他的解题是正确的,老师十分不愿意地在上面打了个勾,然后对他说:“陆荣!你还是听一下课吧……”
老师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在闷热人多的教室里飘起。我倒是十分诧异,他是怎么在睡觉的时候学会这些的?还是那个家伙原本就是个天才?
一开始我觉得这家伙是差生的念头全消失了。在这样“睡”过去的学习中,他有好几次在考试中拿了不错的成绩。至今仍记得在一次模拟考中,他快速地写完,而我却在第二道题时就陷入了困境。
“拿去!”至今仍记得那家伙的声音,还有夸张的头发。
“什么?”我说。然后就看见他把自己的试卷放到我面前,“给你抄!”
“啊?”我看了看老师那边,因为是模拟测试并不严,老师在低头看手机。
“因为你好像很头痛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一向遭人划“三八线”,尤其是男生。“因为……”是的,至今我最忘不了的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你长得很像我养的鼹鼠。”
“……”我肯定抬起了左眉,“鼹”对我来讲是一个很难的汉字,“那是什么东西?”
“我养的宠物。”
“很像嘛?你可以让我瞧瞧吗?”
“不行。”
“为什么?”
“因为它上吊死了。”他说话的时候特别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
“骗人!动物怎么可能会上吊呢?”
“真的,吊在树上就死了。”
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事实一样,我虽然觉得不可能,却被他的“正经”吓得冷战。我不说什么了,低下头抄他的试卷,很潦草的字迹。从那以后,陆荣总是借他的作业给我抄,他不教我,就把写好的东西放在我面前,“好了,给你。”然后趴在桌面睡觉。
可能因为这样,在依赖这种的“帮”的情况下我的成绩烂到无可救药了。在正式的考试的时候,我深切明白什么是惨不忍睹。
第一次知道鼹鼠长什么样子的是谢蔷惟告诉我的。那时候我搬进了他们家住,每天吃着付阿姨做的人间美味,还有享用谢叔叔买来的礼物。我的床就在谢蔷惟隔壁。那一天我从医院回来,无依无靠的我再次来到谢蔷惟家。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因为我弄丢了我妈的金耳环,她用刀砍我后不让我回家,而这一次同样是因为我妈。她丢下我撒手就不管了,让我大病一场甚至奄奄一息。
我没想到我会再次回到这里来,回到这个房子,这个房间,这儿每一处都不属于我,它们不是我的,是谢蔷惟的。可我的家呢?我什么时候变得没有家了?
寄人篱下。我知道这个词语,就像寄生蟹一样,厚着脸皮占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寄生蟹很软弱,它不管“属于”,它只要能够一辈子躲进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好了。哪怕是别人丢的瓶盖,多么可笑都好,只要设法让自己不受到伤害就行了。
寄生蟹看着海浪上上下下打过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带着别人的房子一直在流浪。到底会不会迷茫呢。如果是我。到底会不会突然有一天悲伤起来呢。
寄生(4)
寄生的关系很有趣。也很奇怪。两种生物在一起生活,一方受益,一方受害,后者给前者提供营养物质和居住场所。尽管是如此微妙又不公平的方式,它们还是以这种特殊的病态关系一同生存。它们紧密相连。一方死亡,另一方也会跟随死亡。
我像一棵不断寄生的藤蔓,紧紧地、狠毒地、贪婪地缠绕着宿主。我为了活下去,甚至占据它的地盘,吮吸它的养份,折磨它。
是的,如果我一定要做寄生的虫子,那么我一定要选择受益的那一方。我会狠狠地咬着不放,直到同归于尽。
我想到自己,顾心尚真他妈不要脸。
寄生(5)
我隔着墙壁敲了敲,“谢蔷惟你睡了吗?”
没有隔音,我听得很清楚他的声音,“还没有。”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说:“谢蔷惟,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嗯。不会。”
“永远吗?”
“永远。”
墙壁之间再也没有传出我的声音。我把头伸进被子里,想起谢蔷惟那美丽到不可思议的脸,我凄然泪下。谢蔷惟一定不知道,他一定以为我睡着了。他不知道我在他的墙外一声不响地掉眼泪。
我曾经告诉谢蔷惟我的愿望,我希望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要么,我希望有人爱我。谁都行。我只要有人爱我。
那么谢蔷惟。你爱我吗。
即便我那么遍体鳞伤。一无所有。你仍爱我吗。我总害怕长大后,它只是一件幼稚的玩具。
我们那么那么不确定爱是什么。
寄生(6)
我问谢蔷惟鼹鼠长什么样子的,他在网上搜索了给我看。第一次看见鼹鼠的图片时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那是我有史以来见过的最丑的动物,与其说成“动物”,说实在点,它在我眼中俨然就是一头怪物。那黑乎乎的皮毛,可怕的手脚,尤其丑陋的五官,那眼睛小得几乎没有。
想起陆荣说我长得像这货,我顿时气得发抖。真是讨人厌的家伙。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对他说,鼹鼠长得很吓人。
谁知道他摇摇头,“咦,我觉得挺可爱的呀?”他说这种话的时候反而总是一本正经,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有点不寒而栗。我想起之前他讲鼹鼠上吊死的事情也是那么不可思议。
到底哪里可爱呢?我在上课的时候又回想起那张图片,找不着眼睛的脸仿佛在诡异地注视什么,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令人避及的妖怪动物。
陆荣虽然奇怪,但偶尔也会有那种让我有所感动的时候。那时别人正在派发校服,站在角台上念出某某人的名字,然后直接抛到那个人的手上。
陆荣问我:“你的要我帮你拿吗?”我点点头。那时候愿意对我好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在大海捞针的时候也会心存侥幸。只不过那时候场面实在滑稽,我还没感动到滋味,就有人突然念出我的名字。然后陆荣眼里只盯着从空中落下来的校服,手肘突然用力撞在我的鼻子上。
“给你!……你……怎么流鼻血了?”
他表情诧异。
我鼻子正塞着纸巾,看他那么“助人为乐”,我也没好意思告诉他事实。我把校服抱在怀里,一股难闻的塑料味道。撕开透明的包装袋,里面的校服肥大得可以塞下三个我,尤其我还是那种排骨身材。试穿了上衣,手腕的地方因为太长叠加得很膨胀。
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学校要做这么宽大的校服,明明每年都要换新的,每一次新的都可以让自己缩成乌龟的模样
“还是一样难看啊。”女生们唏嘘不已。
那样子,真像一群青蛙在叫。
我每天都是和谢蔷惟一起回家的,除了值日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值日时间。谢蔷惟的校服和我一样。今年是难看的也是新出的什么“双层水蜜桃”。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名字,还是什么“夹心”。总之裤子、上衣里面有白色的网子。
一点也不暖和,反而在寒冷的天气中特别漏风,就这么刺入骨头。在冬天的早晨做操,瑟瑟发抖就是这么来的。头发飘浮成一个巨大的鸟巢状。我的头发很长,付阿姨问我剪头发吗?至少也要剪刘海。如果你一定要留刘海就一定不能扎眼睛。她说。
我不喜欢将头发扎上,不喜欢露出眼睛。就像虫茧一样。我点点头。付阿姨帮我剪了头发。她身上总有好闻的气味。
“你总该长点肉……明明吃了很多,为什么就是不胖呢?”她看着瘦骨嶙峋甚至瘦到丑陋的我,“你每天都有喝牛奶吧?和小惟一起?”
我又点点头。我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爱,无论是流浪狗那种,还是作为仅“人”,我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很多次,我都想哭。
像我妈就不会这么温柔,如果是她的话,她只会叫我死一边去。要么,在过分艰难的情况下,她会将我抛弃。人本该就是自私的。或者说这才是人的模样。
我妈离开后,那些催债的人还是来,他们用异常可怕的目光看我,让我十分紧张,他们追问我妈的下落,就好像我一定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去哪了一样。就好像我们串通好了,我们是共犯。他们叫我小畜生。
我不是畜生,我是顾心尚。
顾、心、尚。
哪怕他们无理取闹地以为我演戏,我也没有办法找到我妈。我是小孩,他们不敢对我大挥拳头。我知道还有儿童保护法。
他们只好进我家门,拿走了我家的一切。那里真的是家徒四壁了,那些人连椅子都不放过。有一张照片,是唯一一张全家人的合照,有爸爸。妈妈。姐姐。顾心尚。那时候笑容还在。
那时候拍照的时候,顾心尚有点困,眼睛又小,靠在妈妈胸口时眼睛就像没了一样。那时候顾心尚的头发很漂亮。没有剃成男孩子都嫌短的模样。
那张合照被他们搬桌子的时候,从抽屉掉到地上,我想伸手去捡,照片却已经被人用脚踩去,一个人,又一个人,跟着踩过。我捡过来的时候,照片已经破破烂烂了。其中爸爸妈妈的头被踩糊了。
他们走光的时候,我一个人蹲在地上看着照片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幸福就那么遥不可及。
我没有了家。我真的没有了家。
谢蔷惟过来的时候看见我在哭,我左眼下有个淤青,他还以为我是被打的,其实我是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可我没有告诉他。我想自己在他眼里已经很可怜了,那就更可怜一点吧。
“谢蔷惟,你不会抛下我的对吧?”面对美丽的他,我凄然泪下。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对吧。
寄生(7)
谢蔷惟向我伸出手说:“顾姐姐,我们回家吧。”
“谢蔷惟,我可以幸福吗?”
“一定可以的。”
我笑了,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嗯,一起回去吧……”
那是傍晚时分,天空上是玫瑰一样的光线,分割在靠近夕阳的地方。那处特别美。我往那儿看了,只有一只大雁在飞过。不知怎么凄凉起来。我听说这种鸟从来都不会单独行动的。
吃饭的时候,付阿姨把鸡腿夹到谢蔷惟的碗上,谢蔷惟又将它夹到我的碗上。我不好意思吃。付阿姨笑着说:“你们俩感情真好,简直就像亲姐弟一样。”
我看向谢蔷惟,我有这种奇怪的感觉,目前为止我还是弄不懂,到底“姐弟”是不是一个幸福的词语。我多吃了几碗饭。
“明天要体检,记得不要吃东西。”谢蔷惟提醒我。
我想起了,明天要抽血。我不怕疼,不怕血,也不是不怕,是习惯了。所以我总是第一个走上去,说:“我先。”真的,我皮厚,早已经习惯疼痛感,比起疼痛感,我更厌恶等待,而且第一个护士也会关照些,让接下来的学生知道她的温柔。
事实上来的都是实习护士,都是年轻的小姑娘。可按年龄来讲,我还是得叫她一声阿姨。
她帮我涂黄色消毒水的时候倒是有模有样的,束橡皮筋拿针的时候也像那么一回事,可是她真扎入我静脉的时候,我觉察到了她的紧张。
我胳膊十分细,静脉也不好找,针扎入我的皮肤,像豆腐一样顺滑,又拔出来,捣捣位置,还没有找到,血就猝不及防地流过我的汗毛。由于我们在站台上,其他人没有看到,也有一些东西挡着,她满头大汗地看着我,她自己脸色都白了,我却一动不动,没有声嘶力竭地喊疼。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再捣了一下,终于找对了位置,我手肘没有感觉血液在缓慢消失,我只觉得橡皮筋绑得难受。她一弄完,就擦掉我手上的血,低声问我,“疼不疼?”她没想到我会说不疼,惊讶过后,突然神清气爽地大声说,“你们看,这个同学就很勇敢,一点都不痛,下一个谁来?”
我被她突然加大的音调吓到了,怔了怔,才想起要回去。我自己也没有什么血,平常还会低血糖,再加上没有吃饭,嘴唇都白了,虽然还是面无表情,还是像平常一样低头。从我身边走过去的第二个勇士。我有些可怜他接下来的遭遇。
我才走了三步,突然就没有预兆般晕了过去,胳膊挡在脑袋上,倒在地上还是发出很大的声音,不知道面前的是谁,我刚刚把她的桌面推了一下,好像也跟着倒了,听声音,好像是陈佩佩的,她的声音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奶声奶气的腔调。
我贫血的事一下子搞得大家不敢上去了,以为这一针,就要了身上所有血。
实习的小姑娘差点哭出来,我就晕那一下又站起来,其实我把头给磕了,也许紫了,不过倒也把自己弄醒了,我说自己不小心。没事。
真的没事。
我在检查身高的那一处看到了谢蔷惟,他比同级男孩都要高些,皮肤在一群乡镇男孩之中显得雪白。
就像一只白鸽子,落在乌鸦巢里一样。
我当时在量体重,一站上去,那指标就动了一下下,体验的人在我的报告上划了条线,然后说:“你这太轻了,不行不行,会发育不良的。”他叫我多吃东西,多吃蛋白质高的东西,例如牛肉、鸡蛋、虾。
我身后有个肥胖的男同学,他脸红地看着我,他的体重几乎是两个我,或者三个……他穿着校服,风往后拉时,我还是看见他肥胖的奶子。我看着自己,平平的,还不如一个男的。
我特讨厌测心跳率,要躺下来,被女体检员用冰冷的器械按在胸口,又痒又尴尬。那时候班上大部分女生胸部都发育了,穿着衣服一样的内衣,在脖子后面系个蝴蝶结。我虽然发育了,也只是肿疼,一点也不“饱满”。
陈佩佩发育是极好,我是看着她的胸一点点大起来的,已经换上了要塞一块海绵的内衣,像膨胀一样。陈佩佩是在我后面排队的,她告诉别人我没有穿内衣。我还没有说她母牛呢。
体检结束的时候已经八点了,很快地吃些早餐就开始了上课。我突然想起以前的事了,可能是因为付阿姨给我买了新衣服新鞋子的缘故。它们那么干净,那么漂亮,简直就像梦一样。
我以前的衣服、领口还有恶心的霉斑。南方的春天潮湿,即便有太阳仍会一股难闻的霉味,衣服摸起来永远像湿的。容易突然长出洗不掉的霉斑。
还有我的布鞋,事实上我的鞋底是烂的,破了洞,平常天气穿着还行,要是下雨天就遭殃了,有一次地面的水多点厉害,没办法,我还是踩了过去,我瞬间感觉积水从外面渗进了我的鞋底里面,我好像踩着一泡水。越踩越湿。
我可以感觉到袜子的重量了,水将袜子贴在我的皮肤上,抬脚的时候鞋子重得厉害,我差点就要哭了,我还在学校里,接下来还要上三节课。我的脚难受得要命。
趁着下课时间,我偷偷跑去厕所,这种没人的时间还得挑,厕所在一旦在下课时间永远有人在,而且还有人在门口等,必须得在上课前的一两分钟,当然,会迟到也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我把鞋子脱下,倒出了里面的积水,没想到鞋底那一条裂缝还能够浸那么多水,这鞋子我是从周大力他母亲店里买的,这种黑布鞋有两个牌子,一个25块,一个35块,最后想都没想就选了25的,因为我妈就给了我27块还有两毛。没想到质量这么差,我才穿了三个星期鞋底就磨坏了。
我不敢告诉我妈,我告诉她,她也不会马上给钱我,反而还会揍我一顿,说我脚不适合穿鞋子,就像外面的傻子一样光脚。
上课铃声已经响了,我正在把自己的湿袜子脱下,刚才带着这种硬撑了一节课,差不多一个小时,脚面已经被浸泡白了,像鱼肚子那种。我拧掉袜子上的水,然后拼命甩,没地方放,我就将袜子放在两个口袋里,左右各一个。然后用纸巾包住脚,重新塞进鞋子里,我知道没啥用,但比起湿袜子,这样要好受些。
事实上不只我的鞋底坏了,我的袜子也是坏的。脚趾头那边破了洞,特别难看,所以我讨厌体育课,尤其要脱掉抹子的时候,我就偷偷在鞋子里脱,往鞋子里塞。
我的脑袋好像塞了一粒巨大的铅石。面对不幸,我再也悲伤不起来,它就那么理所当然发生。谢蔷惟说我可以幸福。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想,我真的可以幸福吗?
寄生(8)
六年级的某一天,我成绩差得一塌糊涂,连续六次考不及格。那时候老师正在我们班施行“一帮一”对策,就是每一个优秀的同学都要帮助一个差生,而我顺理成章地例为差生的队伍,做了沈一牧的跟班。
沈一牧是坐在我面前的高高瘦瘦的男生,戴着方框眼睛,脸上长着差不多是密密麻麻的痣。有一颗还在嘴唇上。他个子比我高很多,可因为成绩还加近视,就顺顺利利挡在了我面前,我看他的后脑勺。头发剃得很整齐。
沈一牧是个高傲的人,我被分为了他那一组,整天要和他打交道,他总是推推眼镜,然后说:“你怎么笨?”接着就用书本用力打在我身上。
要么就是用粉笔头扔我。他教我的方式很简单,无非就是让我看书,看书看书,往死里看书,然后出题,我答不上来,他就找各种词语羞辱我。
“你是猪吗?……顾心尚……你真是猪!……你闪什么闪?还学不学?”
我想以后他若是老师,一定是衣冠禽兽。他打我的时候特别享受。
他的英语再次考98分,而我还是老样子,49分,老师问他我的情况,然后他说自己尽力了,说我不努力,当他耳边风。
沈一牧总是趾高气扬地看着我,说我烂泥扶不上墙,再教也没有用,他按着我的脑袋,“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上课的时候,我有一种想要按沈一牧脑袋的冲动,尽管他比我高。总是高高在上地挥动着他的试卷。他看见我考不及格的时候,我看出了他眼中的幸灾乐祸。
我回到家,在门口大叫着“ABCDE,沈一牧王八蛋”这样拗口的话,便将英文书敲在地上。
我说这话的时候,谢蔷惟正好推门而出。突然想起他曾经帮我写过数学题,还对上了。我干脆就选了最长的英语问他怎么读,没想到他不仅会读,还读得那么洋气。洁白的牙齿,咬着好听的音调。
我问他知不知道里面的意思,没想到又对了。明明没有教过,明明比我还要小一级,而且还小两岁,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安安静静的他。我发现我身边总是有些深不可测的天才。
“谢蔷惟,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都要怀疑他的真实年龄了。谁知道他说自己年级教的都会了,就顺便在电脑里学了其他级的,看了别的书,甚至是初中的。
我吓得肺肝都疼了起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学霸”这个词语,我就觉得这个乖巧漂亮的男孩,聪明到让我瑟瑟发抖。
尤其他一脸天真地叫我顾姐姐的时候,我就腿软,想跪下。说来好笑,谢蔷惟就因此成为了我的“家教”,不可否认的是他教学水平的确好,思路清晰,容易理解,而且,重要的是,他真的是一心一意为我好。那时候我们跑到天台上,谢蔷惟还有一部收音机,我跟着录音带的声音读着。
在天台的时候我想起了特别多的事情。以前我去那儿的时候都是被我妈追才上去,在天台的时候特别无助,唯有不停不停跑。我在那里不停不停哭过。不停不停掉着鼻涕。不停不停看着头顶的鸟,它们听不到我在哭。以为我在和它们一样,唱歌。
谢蔷惟轻轻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顾姐姐,这一段读错了。”
“啊!我又错了!我搞不好真的是笨蛋!”
谢蔷惟漂亮地偷笑。
谢蔷惟从来就没有打过我,也没有扔我粉笔,不像沈一牧卷着我的英文书,让它们皱巴巴的。谢蔷惟会柔软地笑起来。轻轻打开书本,奶白的手很漂亮。眼睛总是像笑起来一样。他对待每一件事都那么认真,当我答对了,他就会夸我,连嘴唇的词都柔软。
我们天天在傍晚的时候上阳台学习。天台风很大,每次都将我们的头发、衣服飘起。学累了,谢蔷惟就将收音机的天线拉长,接收了一首英文歌。
《more than i can say》,爱你在心口难开。这首歌的名字。这是谢蔷惟告诉我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在唱什么。
“ove you twice as much tomorrow
我对你的爱一天胜似一天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我爱你在心口难开
I'll miss you every single day
我每一天都在思念着你
Why must my life be filled with sorrow ?
为什么我的人生必须充满着悲伤?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我爱你在心口难开
don't you know I need you so ?
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需要你?
tell me please I gotta know !
请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Do you mean to make me cry ?
你是不是有意要让我哭?……”
我记得得我们在天台上跳起了舞,我们像鸟一样轻盈。不知道跳了多久,身上已经湿漉漉了,大汗淋漓的我们并肩躺在地上。
“谢蔷惟,你知道雪融化了会变成什么嘛?”我开口。
“会变成什么?”我想他现在一定在想什么复杂的化学公式。
“会……”我把头转向他,看见赤色的耳朵,还有绯红的脸。这是我听过最喜欢的一句话,“……会变成春天。”
我想起谢蔷惟说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天空中突然并排着大雁。它们以“人”字形飞过。这一次,我没有悲伤。这一次,我品尝了活在人世中仅存不多的的幸福。它们像沙漠里的水一样,让我兴奋不已。就这样让我继续幸福下去吧。
曲调那么欢快,一定是一首十分快乐的歌。
音乐终于唱到了结尾:
“……don't you know I need you so ?
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需要你?
So tell me please, I gotta know !
所以请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Do you mean to make me cry ?
你是不是有意要让我哭?
Am I just another guy ?
又或者说我仅是你的一个匆匆过客?
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我爱你在心口难开……”
寄生(9)
“谢蔷惟,我好渴,冰箱里会有喝的吗?”
“有。”
“橘子汽水有吗?”
“有。”
“哇,真好。”
“谢蔷惟,我好饿,冰箱里会有吃的吗?”
“有。”
“有面包吗?”
“有。”
“有鸡蛋吗?”
“有。”
“有肉吗?”
“有。”
“真好……”
我不停来来回回打开冰箱,里面冷冷的气体吹过我的脸。身后的谢蔷惟正在写着作业。校服很白。
窗外,夏天的热气与麻雀在迸飞。
寄生(10)
一旦你驯服了什么,就要对她负责,永远的负责。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