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带不走的 只有你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 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玉林路的尽头 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
成都的夜晚似乎是从一首歌开始的,是从玉林路的“little bar”开始。当我们从春熙路和宽窄巷子返回宾馆,九月的暮色已经围拢上来,路边的梧桐也树影婆娑。同行的兄弟却一个人走向了玉林路。
他发到微信的照片,夜色中,只看到“小酒馆”和“little bar”招牌有着晕黄的光亮,而门前依稀伫留的仍可以辨别出青春的身影。屋内不甚明亮,挨挤坐着的仍是年轻的面庞。已经没有座位,城市里太多的青春需要在这里释放,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探奇,他们涉世之初的迷茫,他们漂移不定的理想……同行的兄弟只能在一旁打量,感受着歌声中的成都,——“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成都的夜晚,灯火不会有熄灭的时候,街头从来都有行走着的脚步。《成都》唱火了玉林路,应该是玉林西路,也唱火了提供原创音乐的“小酒馆”,更持久地捕获了大众的内心情感,以至成为到成都旅行必去的“朝圣”地。其实上世纪九十年代,由著名建筑师刘家琨设计的坐落在玉林西路的文化沙龙——“白夜酒吧”,就已经很有知名度了,经常聚集着作家、艺术家、媒体人、文学艺术爱好者,可以说是成都最早的书吧,举行过许多跨领域的文化活动,日渐成为成都的文化地标之一,一度是我这个外省人十分向往的地方。
现在,它已搬迁至窄巷子。
窄巷子32号“白夜”,主人是知名的成都籍诗人翟永明。走在巷子里,我是无意中看到它的。灰砖墙面上的“白夜”两个黑白宋体字,静雅端正,气定神闲。它保留了民国时期的四柱三山式西洋门头,一篷蓬盛开的紫兰花,从老院落的墙头探出来。遗憾的是院门紧闭,没能入内,院内夹杂汉代残瓦的那堵清代渣夯垛老墙和两颗年代久远遮天蔽日的老桉树,便也无缘得见。
成都的人流中,有多少人知道“白夜”?多少人知道《成都》?流行歌曲比诗歌更能轻易地在民间扩散流传。
作为都市,成都的现代,成都的繁华,都无法抵消成都的凡俗,成都的安逸。无论玉林路,还是宽窄巷子、锦里、春熙路,成都的大小街巷无不充斥着浓浓的人间气息,不遗余力渗透着它由来已久的现世的散淡和享乐。走在宽窄巷子,很多人手里捧着随处可买的成都小吃,龙抄手、糍粑、赖汤圆、凉糕、春卷……津津有味地边走边吃。还有玉林路的串串、烤兔、火锅……都是需要耐心排队等候的。
外地人到成都,脚步会不由得慢下来,心性也会跟着成都人和缓下来,不急不躁不争。清朝时,朝廷平定了三番之乱,在成都西部修建了满城,由于处在秦国张仪修建的少城遗址上,故人称“少城”。这里的八旗子弟由成都将军按照祖制供养,在这“城中城”里生活优渥,他们提笼架鸟、莳花弄草,玩票、打茶围。到民国,达官显贵们更热衷于宴请宾朋,建了不少西式建筑和中式庭院。看到过一幅民国时春熙路老照片,商铺酒肆林立,人来人往,一派繁盛景象。平民生活也不乏悠然惬意。1941年,美国《LIFE》杂志摄影师卡尔·迈当斯拍摄成都的一组照片中,一头猪在街道上旁若无人地游荡,对身边的行人视而不见。另一张照片,盛夏里,短衣短裤的平民女子在自家门前,扶着三四岁赤着身子的顽皮男娃,竟骑坐在一头白胖胖的小猪身上。这样的市井画面令人捧腹。
这蜀地女子的性情和东北女人也竟有一比,都有着凡俗的爽直,不惧不怯。和同行的人去了距成都市区40公里的黄龙溪古镇,锦江边是一溜几乎望不到头的露天茶肆,阔展展地透出随意。店家们盛情地介绍他们的茶,我们便坐了。只是泡茶却潦草了些,透明的玻璃杯里放点竹叶青,冲上沸水,很少了些传统品茶的老味道,价格却要30元一杯。我们一行人坐竹椅上边喝茶边望江景,耳边伴着不断传来的麻将声。被成都人称为“母亲河”的锦江,滋养了千年成都,是成都的文化摇篮。据说东门码头曾是诸葛亮操练水兵的地方。两个掏耳朵的中年女人,并不顾我们赏景拍照,操着当地方言,围着我们走来走去兜揽生意,契而不舍,百般说辞,几经拒绝,仍毫无退却,也无羞意。我们中的一位男士,终被说服,半倒在竹椅上,表情紧张地被掏着耳朵。
虽然不免被现代商业所渗透,这里的人似乎还是有着洞穿世事浮云的本事,身心都能沉下来,归于平淡平静,甚至慵懒。他们选择的方式是不带任何心思地喝茶,打麻将,掏耳朵,摆龙门阵……悠闲自在地遣散一天又一天,没有职场上的揣度、猜疑、抵触。每到一处饭店就餐,总会看到饭桌旁必伴着一麻将桌,令外地人称奇。每每我们用餐完毕离席,成都人早已聚到四方桌旁,聚精会神地开始“搓”了。
看成都人,看他们的无所事事,你会觉得时光是停着的,人世间哪有烦忧。即使在青羊宫,大殿的旁侧竟也开出偌大一块敞敞亮亮有桌有椅的场地,平日里,也坐得满满的,闲散的人想必多是周边的居民,也或有前来道观拜谒的,诸事了毕,不急着走,便坐下喝会儿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也有磕瓜子、打牌的。想是天尊们不会怪罪俗世里的众生,即使老子在这里讲经说法,也不妨碍,况且又非不敬,道家又讲现世安稳,便也相称了。
文殊院也不避人间烟火,竟也有为着文殊院的糕点远道而来的。庙外卖锅盔、凉粉的店面前更是排着长队。想必出世与入世皆在往来间。我也是馋了锅盔,来一次尝不到不罢休。好不容易排到窗口买了,等不得吃完,边走边问路找地铁,急着赶回酒店取行李。好在没误了火车。
在成都,俗世与仙境是融合的。
即使问道青城山,即使拜水千古工程都江堰,你感到的也是为民为生计,为尘间延续的烟火。
《宋史》称,“蜀俗奢侈,好游荡,民无赢余,悉市酒肉为声伎乐。”究其原因,无非川蜀之地物产丰饶,富庶的生活才会让人心生闲适,不必日日思虑顾念油盐柴米,长此以往,心便散下来,慢下来。曾有“少不进川,老不离蜀”的老话,实在是怕年轻人耽溺于好山好水好吃喝的天府之地,麻痹意志而误大业。而老年人不愿离开蜀地就是常理了。
到成都是绕不过杜甫的,绕不过这位两居成都,为成都写下200多首诗词的现实主义诗人。而我们的印象,成都似乎是怠慢了这位“诗圣”,这都源于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其实,经过多年漂泊不定的生活,又历经战乱,他一路奔向成都,虽路途艰险,是成都,是成都的朋友收留了他,并给了杜甫安居之所。刚到成都,目睹了市井热闹,耳闻各种娱乐之声,他就抒发了对成都的赞美和惊喜,“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当时适逢安史之乱尚未平息,又值气候突变,简陋的茅屋才为秋风所破,借此他更想表达的是在家国动荡中的忧国忧民之情。他眼中不乏成都的兴旺繁荣,还有上层社会的优雅生活,“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虽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自古诗人例到蜀,李白、岑参、高适、元稹、白居易、刘禹锡、贾岛、李商隐、温庭筠、初唐四杰等也尽皆入蜀。李白惊叹,“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逗留成都几日,终不能遍览。只是还有一处很想去看看,就是锦江边的望江楼。
望江楼是为唐代著名女诗人薛涛所建,她与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并称蜀中四大才女,《全唐诗》中收有她近百首诗作。“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雨,要平分工部草堂”, 有人认为薛涛完全有资格和忧国忧民的诗圣杜甫平分秋色,可见对她的才情的推崇。虽为官妓,薜涛却才貌俱佳,在成都颇有声名,常与著名诗人元稹、白居易、张籍、刘禹锡、杜牧等人唱和交往。最为传奇的是,薜涛与小她十岁的元稹热恋,而薜涛终是遇人不淑。而这似乎并不能归于年龄差别,唐代风气较后世有别,《北里志》说:“莱儿貌不甚扬,齿不卑矣……进士赵光远年甚富,与莱儿殊相悬,一见溺之,终不舍。”可惜元稹不是赵光远,薛涛也不及莱儿幸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恐怕是元稹一时所感夸张之言,并不能证明诗人长情。众所周知的《西厢记》原型就是他,所记他弃莺莺可见其人一斑。元稹离蜀后,又接二连三展开新的艳遇。薜涛面对终日浩荡的锦江水,是怎样以泪洗面不得而知。“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元稹虚与委蛇,言下之意是说,只能徒留相思,只能是旧时情了。
人间本不乏你情我怨,薜涛不过其中一段,不去看也罢。
从成都回来后,便沉于琐碎。偶尔静下心来,成都就会萦绕于心。一直觉得,在成都几千年的时间里,也许从尘世出发,才是理解成都的不二法门吧。而我们这些外地人,终究只能旁观,终究只是匆匆过客。就像我在“白夜”前拍的照片,只能证明曾经来此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