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 Day】
“滴滴滴……滴滴滴……”
他皱了皱眉头，朦朦胧胧地伸手，摸索着把闹钟关掉，然后又一次陷入睡梦当中。
梦里有长长短短的光影，还有永远阴暗的天空，他梦见自己手脚变得极为不灵光，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往前走了一小截。
街边的建筑物好像被焚毁过一样扭曲，每一层黑洞洞的窗户，都像是一双双阴气森森的眼睛。
……
“啊——要迟到了！”
他一下子坐起身来，梦中潮湿又脱力的感觉如同潮水一般从他身上褪去。他赶紧拖了一条裤子，又从枕头底下把手机捞出来，一边从通讯录里找到肖阳老师的号码，一边把裤子套上：“喂，肖老师啊，诶诶诶，对不住对不住，今儿睡过头了。我知道，我知道是培训班第一天，诶诶诶，拜托您，帮我稳一会儿，稳一小会儿行吗？是是是，我一个小时以后到。”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随手一扔，又从衣柜里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然后踢着人字拖冲到洗手间开始洗漱。
“Somebady mix my medicine……”
刚把牙膏挤上，把牙刷塞进嘴里，手机好像嫌他不够乱似的，热热闹闹地就唱起来了。他生怕是肖阳那边出了什么问题，赶紧把人字拖一甩，就光脚冲到窗边，却只看见床上的手机屏幕里，不停闪烁着的那个名字是——“妈”。
“咋了？嗯？？！你们要出去旅游？妈，可是我暑假走不了啊，我暑假刚接了个培训班……你们知道？你们就是不想带我去？行行行，你们自己去吧，玩开心啊。”
他把嘴里的泡沫咽了下去，拧紧了眉头。唉，家里老爸老妈带着自己初中毕业的妹妹明天就要出发去旅游了，自己今天却只能去上这个劳什子的培训班……
等等？培训班！要迟到了！
他一边把皱巴巴的资料都塞进资料袋里，一边抓着手机就锁了门……锁了门？！靠，钥匙还没带呢！
他先摁亮手机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被自己一把关上的门，只好叹了口气，悲壮地踏上了上课的路。
在挤挤攘攘的地铁上，他一手拿着手机给肖阳赔罪，并且时刻上报自己的路程进度，一手举着个包子，趁着手能动，赶紧咬上一口。
自从马上就要从师范学校毕业，他的就业焦虑感就越来越重，倒不是他成绩有多差，而是他渐渐开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走这一条“传道受业解惑”的道路。
于是作为他师姐的肖阳，就在这时候给他介绍了一个兼职：“诶，小光，我们这里刚好缺了个地理老师，干脆你过来帮小孩儿补课吧。”
“好啊。”于是他高高兴兴地接下了这个活儿，并按下了自己的焦虑，无论如何，先赚一点经验总是好的。
“诶，我说小伙子，你怎么在地铁里吃包子呢？”
忽然一道尖锐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那是站在他身旁的一个老阿姨，穿着深红色的裙子，还戴着一串珍珠项链。
“小伙子，地铁上不能吃东西你知道吗？更何况还是味道这么重的东西，你看看这里这么多人，你这样的行为是不道德的你知道吗？你老师没有教过你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礼崩乐坏啦，地铁上也不遵守规则啦……”
他举着吃了一半的包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看着老阿姨越说越多，也有越来越多的人举起手机开始拍视频，他这才把包子三两口塞进嘴里，两遍腮帮子都鼓鼓的，像是个藏货颇丰的仓鼠。
他把塑料袋揉成一团塞进牛仔裤兜里，这才腾出两只手来搓了搓脸……可真困啊……
好在培训班的课倒是不难，只是中午吃饭的时候，肖阳端着自己的一饭盒减脂餐凑过来，指了指他手里的外卖：“中午就吃这个？”
他没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明天可别再迟到了啊，小！师！弟！”肖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你这样懒懒散散的，怎么承担起为社会主义建设培育和发掘优质人才的重任啊。”
他抬头朝着肖阳沉重地笑了笑，顺便假装自己没看见肖阳从自己的外卖里拖走了一块鸡腿肉。油腻的照烧酱裹着千篇一律的鸡腿肉，就像他千篇一律的生活。
他一口咬下去，然后口齿不清地问：“肖老师，你有认识的开锁匠吗？”
肖阳闻言凑近了一些，一脸疑惑：“啥？”
“我说……”他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鸡腿肉咽下去，然后接着说道，“……开锁匠？”
看着开锁的师傅给自己的房门又重新装了一把新锁，他把一串5个钥匙穿在手上转了转，笑着说：“谢了啊师傅~”
师傅表示不用谢，并点开了自己的微信收款页面。
晚上，他躺在床上的时候，终于想起来给自己妹妹发了个微信消息。
“今天玩得开心吗？”
等了五分钟，毫无回复，他手滑点开了妹妹的朋友圈。
“和爸爸妈妈一起出门真开心~”配图是一家三口的自拍照，妹妹的剪刀手格外醒目。
好吧……
他无奈地耸耸肩，只要确认他们还安全就行了，其他的问题……等他们回来再一起算账。
想到自己那个胆小又有点小任性的妹妹，他“哼”了一声，渐渐进入了梦乡。
“诶……今天……定闹钟了吗？”
他睡前的最后一个念想，并没有让他成功从床上爬起来。
梦里，他依然在那条光怪陆离的街，唯一不同的是，好像在微弱的光线下，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莫名觉得那个人影有些熟悉，但竟想不起那是谁。
那是……谁呢？
【Second Day】
“滴滴滴……滴滴滴……”
嗯？自己……睡觉之前有定闹钟吗……好像没有……那一定……是做梦吧……
一直到执着的闹钟将他吵醒，他才终于昏昏沉沉地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早……再睡会儿？
“靠！要迟到了！”
于是等到他终于睁开眼睛，从一边拖过自己的牛仔裤套上的时候，他不得不翻出手机，给肖阳打了个电话：“喂，肖老师啊，对不住啊，我今天又起晚了……啊，真是麻烦了麻烦了。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我第一天……第一天？不对啊肖老师，我不是昨儿个才来过吗？”
他的眼神从刚睡醒的迷蒙终于变得震惊起来，他一边看着手机里显示的日期，一边核对家里摆着的小日历。
这一切都显示着，今天，暑假的第一天，也是他到培训班上课的第一天。
怎么回事？
他一边飞奔着去刷牙，一边翻了一件白衬衫套上，脑子里有无数个问号。
“Somebady mix may medicine……”
手机不知疲倦地响了起来，他突然一顿，将嘴里的泡沫恶狠狠地吐在洗手池里，如果今天就是暑假第一天，那么来电话的只能是……
“喂，老妈？你们要去旅行？是是是，我知道，嗯，我这边刚接手培训班，我知道你们不想带我一起。嗯，玩开心。”
挂了老妈的电话，他仿佛失去力气，在床边颓然地坐下来，用手狠狠地搓了搓脸。难道这一切，都是谁的恶作剧？
不可能啊，即使肖阳想要整他，也没可能联合他老妈一起，更何况手机里的时间也无法解释……
等等！时间？
要迟到了！
在跨上地铁的那一刻，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是有人从他身边偷走了昨天？真奇怪……
他一边想，一边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浑然不觉身边有个掩着鼻子的老阿姨。
“小伙子，地铁上不能吃东西你知道吗？更何况还是味道这么重的东西，你看看这里这么多人，你这样的行为是不道德的你知道吗？你老师没有教过你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礼崩乐坏啦，地铁上也不遵守规则啦……”
第二次听到这个说辞，他的内心毫无波动，三两口吃完了包子，他就开始打开手机刷了起来。如果今天和昨天是重复的一天，至少今天的他带了钥匙……
诶，不对？钥匙呢！
他摸了摸自己的裤兜，终于一脸崩溃地用手盖住了眼睛。
“小师弟，你怎么回事儿啊，一整个上午心不在焉的？”肖阳举着自己的减脂餐凑了过来，他瞥了一眼，跟昨天一样，都是些五颜六色但毫无油水的玩意儿。
“肖老师，你相信时间虫洞吗？”他踌躇了半天，终于开口，并且主动给肖阳夹了一大块照烧鸡腿肉。
“诶呀呀，我在减肥呀，吃这个不好的。”肖阳一边说，一边把那块肉塞进了嘴里，幸福地眯了迷眼睛，“什么虫洞？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我看你还是努力工作，争取下次别迟到比较重要！”
“那……换个问题，肖老师，你认识靠谱的开锁匠吗？”
“开锁匠？”
“是的，开锁匠。”
网上曾经有个段子说，为什么开锁师傅的电话都这么好记？连钥匙都能忘记带的人，还能指望他们记住什么复杂的电话号码吗？
于是这一次，他成功记住了师傅的电话号码，并在师傅掏出微信收款码之前，就提前打开了微信扫一扫。
寡言的师傅走之前，跟他道了一声再见。
他腹诽，应该是再也别见才对。
妹妹依然没有回自己的微信消息，他叹了口气，发现妹妹发那条朋友圈是中午的事情了，看来是玩得很忘我，才让这个吱吱喳喳的小女孩，到现在都没有回复自己的消息。
他将手机扔到一边，调了一个七点的闹钟，躺下了。
梦里的那个人影近了一些，奇怪的是，虽然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可他就是觉得，那就是他前一天梦见的人影。
那个人影好像在朝着他走过来，逆着光，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却莫名觉得那人影身上带着浓厚的哀伤。
哀伤地，令他想要哭出声来。
【Third Day】
“滴滴滴……滴滴滴……”
他一下子从梦境中挣脱出来，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7点30分——不是他昨晚定的7点，而是他前天，或是说大前天定的7点30分。
他关掉闹钟，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嘴里喃喃念叨着：“别响……别响……别响……”
“Somebady mix my midecine……”
手机屏幕上跳跃着的名字是——妈。
他深吸了一口气：“是是是，我知道……您要去旅游对吗？我知道，嗯，玩的开心。”
想了一下，他又给肖阳打了个电话：“肖老师，我今天晚一点来，嗯，出了点事儿，麻烦了。”
然后他出了门。
还好，这次没有忘记带钥匙。
踏上地铁的那个刹那，他下意识侧过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了那个神神叨叨的老阿姨。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包子……算了，到了再吃也行。
“小姑娘，地铁上不能吃东西你知道吗？更何况还是味道这么重的东西，你看看这里这么多人，你这样的行为是不道德的你知道吗？你老师没有教过你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礼崩乐坏啦，地铁上也不遵守规则啦……”
他听见声音，回过头，看着老阿姨对着一个抱着奶茶“哧溜哧溜”喝的小姑娘“循循善诱”。他看着身边的人掏出手机，心念一动，也拍下了一张照片。
“唉，小光你怎么回事？怎么第一天就迟到？”肖阳沉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顺便从他的外卖里夹走了一块照烧鸡腿。
“肖老师……”他难得梗了一下，抓了抓头发，“……没事，你吃吧。”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好像自己被困在这一天了。
每当清晨醒来的时候，他总会回到这一天。
这一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看着手机里地铁的照片，一遍一遍地回想，这一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无论他迟到与否，无论他有没有带钥匙，他都一定会接到老妈的电话，一定会在地铁上遇到神神叨叨的老阿姨，一定会在中午午休的时候，被肖阳偷走外卖里的照烧鸡腿肉。
他有一次试着点了回锅肉，却在打开饭盒的时候，发现了熟悉的照烧酱。
店家解释说，是外卖太多送混了，并表示明天一定会再给他送一份新的。
明天？
店家不知道，他已经没有明天了。
每一个明天，不过都是重复的又一天。
唯一改变的，只有夜里那一场席卷而来的梦。
他眼看着梦里的人影越来越近，一直到昨天夜里，那个人终于现出了面目，懒得打理的略长的头发，遮住一双单眼皮的眼睛，鼻梁下是浅色的嘴唇——跟他一毛一样。
或者说，这就是他？
“嗨，小光。”那人开口跟他打招呼，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你是谁？”他并没有靠近，而是诘问道。
“我？我就是你啊。”那人笑起来，也跟他一样，带着一点点特有的孩子气。
“你不是我，你是谁？”
那人愉快地伸手，手里便多了一本日历：“我知道，你一定很苦恼吧。事实上，让你停留在这一天的，正是你自己，也就是我，未来的你。”
“你……是未来的我？”他有些迟疑。
“我翻了很久的日历，最终确认，这一天是你最开心的一天。于是我把时间定格在了这一天，我希望你能永远开心下去。”
“骗人，一天一天过着重复的日子，怎么可能开心下去？”
“是真的，你回忆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差点迟到的培训课，爸妈没有带上自己的旅行，忘记带钥匙的懊恼，还有被老阿姨在地铁上教育的尴尬……没有哪一件事，写上了“开心”两个字。
“不对，开心这件事呢，是要做对比的。”
“我以前也过得很开心啊。”
“你以前过得很重复，或许很开心吧。但是据我计算，这是你开心戛然而止的一天。”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之后？你确定要知道之后的事情？”
“那是我的生活，你不能阻止我走向我的生活。”
“可是你连你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他伸手搓了搓脸，然后望向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可是我不能逃避下去啊。”
“你？你从小到大，不都是在选择逃避，或者说是……作弊？”
假装自己没有理想，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选择甩给自己身后的人。读书是为了拿到好的成绩，因为老妈需要，念师范是为了有一份好工作，因为家庭需要。
他不知道这些是不是都是自己想要的，但只要把选择甩给自己身后的人，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什么也不想，他们也可以成为自己失败的归因。
“其实，我来到你身边，也是一种作弊。”那人笑吟吟地走近，“在未来，特殊的时空机器让我把你停留在这一天，因为你潜意识里面，并不想再往明天迈进了，你在害怕，懊悔，以及悲伤，明天要发生什么，你根本不想面对。”
“你胡说！明天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可以自己去面对的。”
“即使明天以后，你身边就没有一个人了？”那人一挥手，他身前和身后同时浮现了两条路，“朝前走，你能到明天，你的明天，就是收到爸妈和妹妹自驾游车祸去世的消息，你也因为这个失去了你的工作。”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留在昨天……昨天，至少一切都还在美丽的幻想中，他以为妹妹的不回复，只是因为小孩子的贪玩。
“朝后走，回到我所设定的一天当中，从此以后，忘记明天的事情，永远做一个……开心的人。”
“我……”他迟疑了一下，突然想起肖阳笑着跟他说：“你这样懒懒散散的，怎么承担起为社会主义建设培育和发掘优质人才的重任啊。”
他咬咬牙，往前迈出了一步。
顿时一阵天旋地转，他好像终于跌回了自己的床上。他看了看手机，刚好七点，手机上还有一条来自妹妹的消息。
“哥，我们到啦，什么都好，回来给你带礼物啊。”
他揉了揉太阳穴，终于缓缓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