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的夏天我再次到访丽江,依然住在那个名叫“山海”的客栈,老板姓陈,175的个子,40出头,戴一个黑框眼镜,脑袋上是“一毛难拔”。可能是丽江的酒吧太多,他的肚子圆鼓鼓的。和16年一样,“山海”客栈房间名字还是没变。“山”和“海”是单人间,“山海”是情侣间。
16年,那年我27,因为受够了同事的排挤和老板的压榨,索性辞了工作,带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前往丽江“疗伤”,说是疗伤其实就是逃避现实,一连三个月,吃住都在“山海”客栈,其实我那点钱不到一个月就花完了。
某天傍晚,我用仅存的一点硬币买了三瓶啤酒,迷迷糊糊的醉倒了,醒来时我还在“山海”,老板是个30多岁的纯正西南汉子,看我醒来,他嘿嘿一笑,安慰着我说:“兄弟,女人没了可以在找嘛,怕个屁,多喝几次酒就全忘记了,你来丽江算是来对了,你不知道这里是艳遇之都吧,好多好女孩等着你嘞。”我一时没缓过来,怔了怔,接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给他编了一个多情男子因为贫穷而被女友绿的故事,并借机表示身上钱财已尽的窘况。老板倒也血性,当即就给我免了房钱,回头还撂了一句“你放心住下,想啥时候回去就啥时候回去,现在也没多少客人,不要怕麻烦。”接着替我关了房门,诶,我他妈那个感动啊,哈哈哈,丽江真好。
不过咱也没白吃白住,洗碗拖地打扫房间的活儿我也干,偶尔也逗逗门口经常咬我屁股的大黄,算是半个客栈小二,也慢慢和老板老板娘熟络起来。老板名叫陈大海,奔四的人了,不过那时候他还有头发,爱捣鼓捣鼓吉他,偶尔作词作谱唱民谣,当然,听众也就老板娘、我和大黄,一曲唱罢,老板娘啪啪啪的鼓掌,大黄汪汪汪的叫,我呵呵呵的笑。其实吧,我还是爱听小姑娘唱歌,奈何吃人嘴短,也只有应和应和。老板娘名叫方姗,三十出头,脸上常常挂笑,为人热情,不仅人长得好看,这厨艺也是天下一绝。
这“山海”客栈呢也就是在老板和老板娘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客栈不大,十来个房间,五个“山”字号单间,也就是五岳,五个“海”字号单间,嗯,没错,用的五大洋的创意,我住的是“太平洋”,床头是暖黄色的小灯,天花板用的是星空灯,墙上还有一张裱过的巨大的蓝鲸照片,挺好看。除了这几个单间也有六个“山海”字号情侣间,鄙人这单身狗也有幸看过内部装修,比我那“太平洋”好太多了,具体不剧透,你们自己去丽江看。
客栈也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是老板娘种的雏菊和一些大白菜,我曾经在摘白菜的时候撸过一把那小花,为此老板娘追着我绕着院子跑了三圈。在丽江的日子真是幸福啊,白天晒着太阳逗大黄,晚上还可以吃到老板娘做的红烧排骨。八月的某一天,别问我,反正我是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只记得那天老板娘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撑得慌。老板则一改之前的邋遢,还特地洗了个头,开饭前特地问了问,这才知道这是他俩的结婚纪念日。咱也算识相,夹了几筷子排骨就坐到门槛上扒拉,他俩也不忍心,我也有幸上了一回别人烛光晚餐的饭桌。酒足饭饱之后我就开始打听老板和老板娘的爱情故事。老板娘只是笑,不时的瞟瞟老板,老板的脸有一点点红,可能是酒喝多了吧,最后在我死不要脸的百般请求之后老板给我说了他俩的故事。反正听完我是后悔了,心态和狗有点想通,现将原话转述如下。
“诶呀,老弟,你咋问这种问题呢,我和你嫂子吧在一起十多年了,我和她都没上过大学,我们是在广东一个电子厂认识的。我给你说,我认识她的时候也是夏天,和现在一样,七八月份的天气。中午的时候,听工友说咱电子厂新来了一批女工,怂恿着我吃完饭后去看看。当时我也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对女生充满了好奇,就回去穿了件白衬衫一起去了。我还真庆幸我去了,不瞒你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嫂子的时候仿佛就想到了今天,我想和她结婚,想和她过一辈子。当时和我去的有一个名叫王鹏的工友,就一胖子,差我差远了,他还追求过你嫂子,最后被你嫂子骂了一顿。哈哈哈,你嫂子虽然这样但是我真的是太喜欢她了,总觉得她很温柔。”
“那时候吧不像现在这样开放,那时候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表白,真的,不敢说,也怕电子厂这些人胡说八道呗,谈论谁和谁搞对象的啥的这些话题是在烦闷的电子厂里唯一的乐子,更过分的还有一些下流的黄段子。厂子比较偏僻,门口是一条笔直的公路,后面是一个长满野花的小山坡,小山坡的后面是海,那个小山坡是我逃避电子厂的秘密基地,自从你嫂子来了以后那里就是我和她的秘密基地,傍晚的时候,我会买一两瓶啤酒坐在山坡上看日落,啤酒喝完之后就抽烟,在第一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你嫂子,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坐在同样为白色的野花中间。海风轻轻的吹着,她的发丝在海风中飞舞,我看痴了,没注意到烟头还是燃的,手被烫到了,哼了一声。你嫂子听到了动静向我这里看了一眼,我感觉脸在发热,和海面上的太阳一样。”
“后来我去那个小山坡的次数越来越多,只是不再抽烟和喝酒,也不再看日落,只是在等她”
老板喝完了酒杯里的酒,脸更红了,摇晃着酒杯继续给我吐刀子。
“后来嘛,我第一次和她搭上了话,也许是因为那天我拿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许是因为我比往常更频繁的看她,她起身向我走来,她挺高的,165左右的样子,穿着一条黑色的碎花裙子,裙子上的花和山坡上的花很像。她看了看我手里的书,笑了笑说“你也看书啊?”好像是这样说的吧,反正那时候我脑袋很空,眼睛里都是她,原地怔了好久,好半天才憋出来一个“嗯”。后来我记不清了,反正那天我们聊得很开心。”
“我们有意无意的每天都会在那个开满野花的山坡见面,山坡的后面是一片海,以前我常常一个人喝着啤酒看落日,后来则是她靠在我的肩上和我一起看日落。没过多久,厂里就吧啦开了,我和她一度成为厂里的谈论热点,女工们谈论的是她不检点,不自爱。男工们则是用猥琐的眼神问我一些关于身材或是其他的一些下流问题,王鹏,那个胖子则四处散布谣言,什么我和她在厂子里的小花园搂搂抱抱啊,什么我和她在小山坡上亲吻啊。最后我实在忍不了了,打了那胖子一顿,进了派出所也丢了工作,第二天她也辞了工作,并告诉我我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这一辈子就是她了。”
“那时候我20出头,也没有一技之长,就去理发店当学徒,去超市当收银员,去酒店当服务员,什么都做过,她也陪我吃了很多的苦,我们住过地下室,困难的时候一天只吃两个馒头,一晃就这样十多年,也有了一点积蓄,心里就想着该有个家了,就去丽江开了个山海客栈,在泸沽湖,我向她求了婚,我们也是在泸沽湖拍的婚纱照。”
说着说着,他起身去抽屉里翻出一本相册,有他俩在电子厂的合照,也有在理发店的合照,也有泸沽湖拍的婚纱照。啧啧啧,我那叫一个羡慕啊,我27了,女朋友都还没一个,失败啊。
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就到此结束,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丽江。
19年的夏天我再次光临山海客栈,和以前不一样的是现在我有了一个相恋两年的女友,有了一套70来平的房子,有了一份薪酬还算不错的工作,活得越来越有烟火味儿,越来越像一个普通人。
我是在晚上的时候到达的丽江,从贵阳直飞三义机场,再从机场转车到古城区……说这个的目的呢也并不是给各位看官做个攻略,主要是我饿了,包浆豆腐,章鱼烧,茶花饼,烤耳块……在我的肚子消化完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又来到了山海客栈。
再见到老陈的时候他变化挺大,中年人的种种特征在他的身上一览无余,由于眼神越发忧郁,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脑袋也光得发亮,前几年经常摆弄的吉他也放在柜子上生灰,他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宠幸它了。唯一没有改变的只有山海客栈,10个单人间,6个双人间,院子里的雏菊也开得很好。
由于一天的劳累,我一沾床就睡死了,睡的还是“太平洋”,有星空灯、有蓝鲸、还多了点海洋球。
对于我而言,丽江是全世界最温柔的地方,有星星的夜晚最适合做梦,不用担心老板下派的工作任务以及生活的柴米油盐。这里也极其浪漫,记得16年刚来丽江的时候我曾对这里矮矮的房子感到困惑,老板对我说:“这样更舒服啊,不像大城市里都是高楼大厦,没有了人情味。”我还注意到这边人都挺瘦的,精瘦精瘦的那种,脸上却有很多的笑容。司机师傅说这边的人不像大城市里的人生活压力那么大,没事唱唱歌跳跳舞,晒晒太阳的,过自己的悠闲日子。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老板呆呆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简单吃了午饭,我向老板问起了老板娘,老板苦笑了一下,眼睛里仿佛有了光,但还是对她闭口不提。我也自知说错话,索性也不再逼问,换了帆布鞋就跑向狮子山吹风。
傍晚的时候丽江下了点小雨,夏天的燥热被消解了一些。人往往会在一瞬间陷入回忆的漩涡,我至今仍然怀恋在西南小城的夏天里光着膀子和三五好友去街边撸串,一边大骂脏话一边往嘴里灌啤酒,活得像个流氓却也逍遥自在。再晚些的时候有些凉了,逛了逛古镇我去了五一街,打算找一个酒吧坐到天亮。
我在一个名叫“苦厄”的酒吧遇到了老陈,吧台上是他打翻的几个啤酒瓶,台子上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正弹着吉他唱歌,唱的什么我忘记了,只记得他一直“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的吧啦个不停。
走近老陈的时候他也正好抬起头,40出头的他有了不少的皱纹,眼睛灰蒙蒙的,好像是蒙了一层灰。我也点了几瓶啤酒在他的对面坐下,他没有说话,我们默契的碰瓶,一直到喝完第二瓶啤酒的时候他依旧没有说话。我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在这三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也许是老板娘把他的钱卷跑了,也许是隔壁老王给他戴了帽子,或者是他们离了婚……
喝完第三瓶啤酒的时候老陈有了醉意,他拿起酒瓶晃了晃,给我说起了老板娘。
“你方姗姐没了,前年没的,生了一场大病,没多久就走了。”他几乎快哽咽起来,眼神越发忧郁,也许是在回忆,他又是很久的沉默。我没有着急,我知道他的脾气,我不必问,如果想说的话他自己就会说。
“16年9月份的时候,我们去电影院看了场电影,也许是被剧情感动了,电影散场之后她哭得稀里哗啦,9月份,虽然已经快立秋了,但是天气还是很热,我们去烧烤摊吃了烧烤,喝啤酒,她对我说我在她身边能给她很多的安全感,我知道我可能又要背她回家了,她一连喝了三瓶啤酒就醉倒了,吐了我一身。你姐呀就是这样,一不开心就想喝酒,而且必须得喝醉才行。她喝醉的时候一直说话,说的也含糊,我就听到一个西藏,也许她是想去那里吧。”
“17年开春,她再一次给我说起西藏,她说她从中学开始就想去那里,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我们现在也有点积蓄了,她说她想去看看。我答应她了,第二天我就开始找攻略,找酒店,规划路线。”
“四月份,天气慢慢回暖,古城的老树长出了很多的新芽,我和她再一次绕着古城逛了一圈,晚上,我们吃了火锅,并商量好在五一的时候动身去西藏。”
“自驾太累,我们选择坐火车,刚到拉萨她就产生了严重的高反。第一天我们只好在酒店休息,第二天才去随便逛了逛,她还是很开心,拉萨街头的她和广东街头的她极其相似。”
“第三天我们去了珠峰大本营,她的高反更加严重,一直在吸氧。没过多久她晕倒了,流了很多鼻血,我吓坏了……”
“后来我们都没怎么逛,她说她头晕得厉害,第五天我们就回了丽江。”
“回来之后她大病了一场,听医生说是肺癌,已经晚期了,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她去世之后我整理她的遗物才从抽屉里翻到她的病历单。”
“她走之后我还是继续开着山海客栈,一切都和她去世之前一样,还是以前的山海。”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大部分时候是我听他说,后来酒吧打烊,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客栈,一边说着脏话一边灌啤酒,还好没有倒在丽江街头。
现在,我才知道那天台子上的年轻人唱的歌叫《山海》,我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怀恋他们,陈大海和方姗以及他们的丽江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