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者：十六
一
夕阳下，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破败的城墙上，望着城外排成长队出来投降的敌军，一眼下来竟然望不到队伍的尽头，长龙的尾巴直接蜿蜒到天际的另一边。
这得有多少人啊，我默默打量着这个队伍。
城中忽然传来斥骂声，我转头一瞧，原来是有士兵在巡游时被同船人推下了水，他嘴里一边叫骂着一边往船边游，船上人的恶作剧得逞后，看着水里的落汤鸡哈哈大笑。
我看到此景不禁笑了起来，内心的苦闷也随之消去，好久都没有这么放松过了。我看着浸泡在大水里的城池，内心的激动和兴奋不断往上涨，刚刚的那一仗将会永远刻在我的骨子里。
还记得刚出征的时候，那会我刚参军两个月，我们营被召集起来，将官和我们说马上收拾东西随时准备出征。军营里一片哗然，有人问要去哪里，有人问要去打谁，还有人问是谁的命令。我站在人群中默不作声，周围一片乱哄哄的，我看见人群里的老李也没有在说话。老李是我们营里的老兵，一个大大咧咧的高瘦汉子。我刚进军营时很偶然的一次机会与他搭上了话，之后便逐渐熟络了起来。仿佛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老李扭过头看见我正望着他，对我眨了眨眼，把头转了过去。
将官被众人问的不耐烦了，忽然把声音提的很高，直接盖住了全场“都给我停一下！都给我停下，听到没有！”众人听到他的吼声，讨论的声音也慢慢平息了下来。“很好，”将官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光扫向我们，语气也恢复了平常“这是关将军的命令，记住了，这是关将军的命令，”将官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北伐，我们要去北伐！”
这时的军营仿佛凝固了一般，对于这个震惊的消息竟然没有爆发出激烈的讨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还未从其中回过神来。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咯噔了一下，北伐？我从未去过北方，只知道北方有着我们的主公和将军最大的对手。听闻之前主公和将军还败给过北方的对手几次。我默默的握紧了双手，冥冥中觉得这次的北伐会有什么我不愿想象的事情发生，我会死么，还是。我忽然感觉到好像有双眼睛在看着我，我抬起头四处张望，看见老李在盯着我，他看见我发现了他，朝着我挥了挥手，我也赶紧对他挤出一个笑容，握紧的双手松了开来，朝着他挥了挥手。他是在安慰我吗，我开始琢磨起来，我知道他是一个老兵，听人说他就是从北方过来的，他当了这么久的兵，知道要出征了心里也肯定不会紧张和害怕了吧。我想象着自己故作轻松的作态，在心中微微羡慕着老李。
“ 在想什么呢。”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老李。他手里拿着两个炊饼走了过来。“诺，”他递给我一个炊饼，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伙夫营里边拿出来的。”我伸手接过炊饼，向老李道了一声谢。他应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
我咬了一口饼，口感松软，里面还留着点余热，看来确实是拿出来不久的，心里对老李的感激又多了几分。我吃完抬起头看向远处，天边的落日被厚重的云层遮掩了一半，流金和暗红交织在一起铺满了整片天穹。“真漂亮啊，”我望着天空感叹道“和家里的天一样呢。”老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边的天，打趣着说道“怎么，想家里了么？”“有点。”我看向他，点了点头。我确实是有点想家了，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还在外呆了这么久，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又或许是因为在战场上看多了身边战友死去的画面，我内心有点动摇了，我明白我开始害怕了，有点想退缩了。但我还是对自己有信心，每当冲锋的号角响起，我的脑海中就只剩下了关将军高大的背影，我的内心此时充满了勇气，我一往无前，只希望能让关将军在战场上看到我。
“你不会想么？”我反问老李，老李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笑的比刚才还开心。他伸出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家就在这里，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老李又指了指自己。我察觉到了老李笑容中闪过的一丝苍凉，他到底有着怎么样的过去呢，我默默的想着。
我不想再继续聊这个话题，站起身来，走到城墙边上，指着城外的长龙兴奋的说道“瞧，老李，我们这次可是打了个天大的胜仗。这一仗可太漂亮了，打的我现在都还在回味。”我站在城墙上意气风发。
“是啊。”老李呵呵笑着走了过来，伸出手指着城外一个地方。我疑惑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两个盔甲制式和其他敌军完全不一样的人被绑了起来，在押送到大军主帐途中。我心里明白这两人是将官级别以上的人，但我还是不理解老李指着他们干嘛。老李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不紧不慢的说道“左边那个人是于禁，这次曹军的最高统帅，右边那个是庞德，也是个将军。他们可都是曹操身边的将才，这一次曹操亏大了。不瞒你说，我看着大水淹向曹军的时候，我竟然激动的颤抖了起来，好久没有这种感受了。”
我听完老李的话更加兴奋，双手不自觉的挥舞起来，声音也变的激昂起来“在前面只剩下敌军一座孤城了，里面都是些残兵败将，我军士气正盛，锐不可当，肯定能一举将他们拿下。听那些将官说这样一来，我军便能长驱直入，直取襄阳城，到时候北伐成功，便能回去论功行赏了。”
老李听完我的话非常平静，表情没有一点变化，他看着城外蜿蜒的长龙，若有所思的说“希望能这么顺利就好了”我被他的话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内心觉得老李还是太悲观，太不相信关将军了。但他是一个老兵，也对我非常好，他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反驳他。我和老李并肩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外，他平静如水，我激动不已。
二
庞德不肯投降被斩首的消息是在我吃完晚饭后传过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更震撼的消息，曹军统帅于禁向关将军投降了！
听闻这个消息的我对从未见过的庞德表示了钦佩，对于禁的行为也表示了理解，毕竟命还是自己的，他手底下的那些士兵也大多投降了。进而我忽然联想到要是关将军和我们一起被俘了，他会怎么做呢，我又会怎么做呢。我甩了甩头，将这个思想抛出脑外，暗骂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老李，我站起身来去找老李，想把这个消息和他分享，希望还没传到他那边。
我找到老李时他还在一个人吃着晚饭，他端着碗看着我，满脸困惑的问我找他干嘛。我神秘的对他一笑，凑近了他身边，故意的压低声音“我刚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老李嗤的一下笑出了声，表情显得满不在乎，说道“你这小子能有啥惊人消息，说出来听听。”
我搓了搓手，坐到老李身旁，说道“本帐那边传来的消息，庞德不肯投降关将军，直接被拉出去斩首了。”老李听完脸上略带赞赏的点了点头，然后吃了一口饭。我见老李没有什么表情，心里有些不服，继续说道“接下来这个消息你肯定想不到。”老李没有理会我的作态，又吃了一口饭，摆了摆手，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干笑了一声，看着在吃饭的老李说道“那个曹军的最高统帅于禁在看到庞德不肯投降被拉出去斩了之后，直接就向关将军投降了。我就说嘛，哪有这么多不要命的。”我注意到老李的神情起了变化，他听我说完饭也没有再吃，语气竟然有些急迫的问道“这个消息是真的吗？”我点了点头，语气肯定的回道“绝对是真的，主帐那边的兄弟传过来的，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吗。”
这是我认识老李以来第一次见他发脾气，他听我回答完，脸上一时间阴晴不定，坐在那边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忽然他把碗重重的摔到地上，饭菜洒落一地，我被他这一突然的举动吓的一跳，老李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嘴里低声骂着狗屁之类的，声音太低，我没有听清。老李没有看我，转身就要离开。我愣愣的坐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个背影走到中途停了下来，他开口说话，但没有回头，语气又变回了往常那样“你先回去吧，今晚我巡夜。”说完就走了。
我悻悻的离开老李那边，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心中充满了困惑。我不明白老李为什么要突然发脾气，我知道他不是对我发的脾气，但于禁投降了值得他发什么脾气呢，大多数人都是惜命的，我认为于禁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更看重自己罢了。老李有的时候在某些方面真的是有点偏执，从与他接触以来我越来越发现这一点。幸好现在我军一切顺利，有的是时间能让我多去了解老李，那个三十多，整天大大咧咧的男人身上，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
这之后几天我都没有去找老李，我觉得应该给他点时间缓和一下，也许老李身上就有着什么样的一种情节，那是一种我现在还无法理解的东西，可我想它一定对老李非常重要。当我躺在营帐外的草地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时，传来了大军开拔的消息，我赶紧起身去收拾东西，想着已经几天没有见到老李了，看能不能在行军时搭上话。
大军的目标是樊城，我们几万人浩浩荡荡的走在行军途中，乐观和轻松弥漫在大军之中，大多数士兵认为到达樊城后不会有什么战斗，那些残兵败将面对士气如虹的大军可能直接就开城投降了。我没有这么乐观，但我觉得樊城的残兵败将挡不住我们，更挡不住关将军，我们很快就能结束战斗。
我在行伍中没有找到老李，算了，我想，打下了樊城再去找机会和他聊一下。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林间还传来清脆悦耳的鸟声，前面的队伍在欢快的唱着歌，路边的花香令人心旷神怡，这一切都是美好的预兆！
三
这是第六次，还是第七次进攻我有点记不清了，我在阵地上看着向城池进行冲锋的士兵思索着。为什么对面一帮残兵败将能挡住我们这么多次的进攻，为什么他们还不投降，他们到底在挣扎些什么。
当第一次进攻时全军的氛围还是轻松的，都在想着快点攻下樊城好休息和多杀敌拿点功劳。那一次进攻的失利并没有给士气带来负面的影响，反倒是全军都激动起来，叫嚣着要再进攻一次，这一次必定打下樊城。然后便是接连的失利，我能清楚的感受到全军士气的变化，看着那些从城下抢救过来的士兵，他们的呻吟和痛苦的表情让我揪心。我突然在这时想到了老李，老李现在会在哪里呢，他是一个老兵，会不会也进入了攻城队呢，我看着城下的惨状，默默希望老李能平安。
阵地传来鸣金声，代表着这次进攻又失利了，战场上的士兵仓惶的往本阵撤退，一些靠近城墙的兄弟在撤退途中被城墙上的弓箭射倒，发出哀嚎和求救，他们倒在地上挣扎着用盾牌挡住身体，然后被乱箭射死。我扭过头不忍再看，旁边士兵难掩的失落挂在脸上。这是噩梦吧，我在心里想着。对面的城墙上出来魏军兴奋的欢呼声，他们在为这又一次的胜利庆祝。我听着死死的握紧了拳头，心中无尽的愤怒和不甘。
我转身离开前沿阵地，向自己的营地走去，当我扭头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不远处老李被一个士兵搀扶着走了过去，我心中一急，连忙追了过去，一把挡在二人面前。我看见老李大腿上缠着一块破布，破布上还渗出了鲜红的血迹，他的军服凌乱不堪，满是灰尘。神情也有一点萎靡，没有了往日的风采。
“老李你还好吧。”我有些担心的问道。“没事。”被搀扶着的老李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问题，“一点皮外伤，算不了什么，过几天就好了。”他看着我，脸上又扬起了往常的笑容。我有些心酸，但我知道战场上就是这样。我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老李的肩膀，伤感的说道“你要保重好自己。”老李对我眨了眨眼，说“我是老兵，我知道怎么保重自己，你还是多想想自己这个新兵蛋子吧。”
我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来，无数的画面在我脑中闪过，我沉默了。老李见我没有说话，又自己说了下去“我现在要去上点药，回头见。”我听完低着头让开一条道，“回头见。”老李走过我身边时我低声说道。
看着老李蹒跚的背影不断远去，我的内心里翻腾起来，我又想起了城下的惨状，耳边回响起士兵的哀嚎和求救，我清楚我迟早会上去。如果我参加攻城了，我还能活着回来吗？又或者我会倒在哪个地方？想到这里我身子一颤，我急忙握紧双拳，在内心不断告诉自己不要乱想。这时我想起了在江陵的家人，想起了满面笑容的老李，想起了威武的关将军。升腾起一股勇气，我不再多想，大步的走回营地。
这之后围城已经持续了快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屡次的进攻除了消磨了我们仅存的那么一点点士气之外，并没有什么效果。不算高大的樊城城墙此时在我看来就如同千尺的屏障一般，没有人可以翻越。营地外围的士兵传来了消息，魏军的援兵已经到了，并且外围的巡逻部队已经和魏军交战过。阵地里面的士兵们士气更加低落了，在军营中开始流传着我军要被魏军合围的消息。而且我军的粮食也越来越少了，接收了于禁手底下的几万兵士之后，粮食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内心焦急万分，但我却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来，只能寄希望余于主帐那边，期望关将军做出的决定。这期间我去探望了老李几次，他已经恢复了过来，和周围的士兵比起来，他永远都显得那么有精神，脸上也总是笑嘻嘻的，每一次见到他我内心都得到几分宽慰。真好啊，我在心中不住的羡慕。
又过了几天，我听闻关将军亲自带兵去了外围与魏军交战，战果并不理想，知道了这个消息的士兵们士气又低了一截。我心知这次的北伐已经失败了，只期望什么时候能够撤退。果然没几天，本帐里面传来撤出围城的命令，身旁的士兵们露出了这一个月以来久违的笑容。大家都忍耐很久了吧，我暗自思索。
我望向营地，已经有将官在指挥士兵拆除营帐，剩下的人在一旁收拾其他的东西，营地开始变得嘈杂和忙碌。我甚至感觉整个大营都因为撤出的命令变的有活力了起来，士兵们也变的活跃了。北伐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但是能够撤出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还是让我心里轻松了不少。我边想边走回营帐，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原以为撤出樊城是噩梦的结束，后来我才发现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这个噩梦接下来席卷了整个天下。
四
“退回江陵！”主帐的命令飞快的传遍了整个军营。士兵们都欢呼雀跃起来，手上收拾的速度都加快了。被失利的阴云笼罩着的大营一下子就恢复了生机，每个人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希望回到熟悉又温暖的家乡。终于结束了，我长舒了一口气。脑中却想起了当时在城墙上老李若有所思的脸和他不合时宜的话，希望能顺利的回去吧。我竟然想起了和老李差不多的话，我已经不觉得这些担心是多余的了，我开始慢慢理解了老李，和一些他所说的话。想着想着，我忽然想起我已经有几天没见到老李了，不知道他现在会怎么想。
撤退的路上并不顺利，这几天我们的后方总是有小股的魏军来袭扰。他们并不能对我们造成什么威胁，但是我感觉周围的士兵们有些倦怠了。魏军的这种小规模，多次数的袭扰目的只是干扰我军的士气和精神，我希望我们的士兵不要受太大的影响。整个队伍沉默着向前进发，没有人说话，就连为首的将官也是一脸疲惫。但我心里的感觉却越来越好，我知道我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我正在离家越来越近，我经历了一场将被载入史册的战役，现在我又即将完好无损的回归故乡，比起那些永远留在了北伐路上的人，我还有什么可烦闷的呢。
再向前进发了几天，魏军已经没有再来袭扰过，周围的景色变的越来越熟悉，我知道马上要到江陵了，心中越来越激动。前方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然后整个部队都停住了。后面的队伍开始有人吵了起来，将官叫骂了几句后才平息下来。我不解的看向前方，在最前面是关将军的队伍，他们停了下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我隐隐有些担心。希望不是什么大事，我告诉我自己。
在部队停下休整了半个时辰后，从最前面的队伍一路传来关将军的命令，“原路撤回，不进江陵！”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和周围的士兵一样，满脸的震惊，我不敢相信在这个时候听到这样一个命令。队伍里开始有人忿忿的大喊了起来，表示前面不远便是江陵城，为什么不能进去。越来越多的士兵发声支持这个人，整个部队的秩序都乱了起来。有将官上前呵斥他们，士兵们不服，便吵了起来。我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周围乱哄哄的景象，心直接沉到了深渊之底。我似乎听到了身体里某个东西破碎的声音。还没有完，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噩梦还没有结束。
五
争吵最终还是平息了下来，军令不可违抗，在调转头向着原路返回时，我能很明显的感受到周围士兵的不满和失落，大家都很清楚这一次的返回十分危险。我转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江陵，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家。几匹战马从队伍旁飞奔而过，我认出了领头的是关将军，他穿着华丽而又显眼的将甲，一路跑向了队伍的最前方，我望着那个背影，心情复杂。
到了傍晚扎营的时候，我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心中莫名泛起了一股心酸的滋味，最近的事情变故太多，那股支撑着我的力量越来越小，我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我呆呆的坐在营地中间，听见了旁边几个士兵在低声的互相抱怨，我轻轻的笑了笑。不知坐了多久，忽然有将官来到我们营地，他在大声的召集着我们，我和其他人开始慢吞吞的集合。
集合完毕，我们在下面窃窃私语，将官默不作声的看着我们，见将官一直没有说话，在聊天的人也慢慢停了下来，场面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好，我来这里是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和接下来的军令。”那个将官扯着嗓子喊道，他的声音很有穿透力，听的我身体都有点颤。“江陵已经被吴国的军队占领了！我们接下来要向麦城进发，在那里会有足够的补给。”轰，我的脑中仿佛被一道闪电劈过，我被这个消息震惊的呆立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原本沉默的人群在将官讲完后直接爆发了，周围的人脸上挂着恐惧和不安的表情，我们大多数人的家都在江陵，大家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时将官又讲话了，声音变的更大，直接盖过了底下密密麻麻的讨论声。“吴军占领江陵后没有进行破坏，也没有杀害百姓，关将军使者亲眼所见，大伙放心。我军休息一晚明天便向麦城进发，所有人做好准备。”他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是一个在这种时刻还算对我们有利的消息，足以令我提起的心安然放下。
人群散去后我还楞在原地，没有从刚才的消息里缓过劲来。我的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我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原来是老李，我看着他熟悉的笑容，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怎么了？”我转过身下意识的问老李，他一只手摆了摆，笑着说道“我这不是来看看你嘛。”我听完沉默了一会，老李也没有再说话。
“老李，你是怎么想的？”我内心里有很多话想和老李说，但到最后只憋出了这一句。老李没有回答我，他转身在不远处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老李看着我，脸上没有了笑意，忽然正经了起来。他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打仗嘛，总是有输有赢的。你我这种小兵左右不了战争的结果，只能庆幸自己还活了下来。”我听完摇了摇头，情绪低落的说道“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比死在战场上还令我难受。”深深的失落挂在我的脸上，我控制不住，只能低下头不让老李看见。耳边响起老李的声音“既然还活着，就要努力继续活下去。乱世里人命不值钱，我从北方一路走来，看见有些人死在荒郊野外，只能等着老天爷来收尸，那多可怜。我有时会想我在战场上这么拼命干什么，可能只是为了不被别人杀而已吧。我能活到现在，不仅仅是老天保佑，还靠着我为了自己活下去的信念。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我还是挺了过来。”我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回话，脑海里思绪翻腾，许多画面不断闪过，温暖美好的家乡，喊杀震天的战场，渐行渐远的江陵，这些画面都让我心中越发难过。我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就像我即将面对的未来一样。我继续沉默，老李也没有再说话，气氛一时间下降到了冰点。
我们相互无言坐了一会后，老李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我抬起头望着他，老李也在注视着我，他语重心长的说道“我回去了，你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太固执了，有些东西在乱世里不值得。你还有更值得看重的东西。”老李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什么东西是不值得的呢，我隐隐有些明白老李说的话。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还没有做出决定。
六
行了几天军之后我们到达了麦城，这段时间我们的士气降到了极点，整个队伍像行尸走肉一般，我看着麦城的城墙，感觉这就是牢笼一般，将我们所有人关在里面。我们的出路在哪里呢？
在麦城过了几天后，将官告诉我们关将军已经派出使者去了上庸呼叫救兵，增援要不了多久就能到达。他希望以此来挽回我们低落的士气，但是没多少人在乎将官的这个消息，我们的心并不在此。不久军中传来一个震惊的消息，留守江陵的糜芳是直接向吴军开门投降的，吴军没有费任何人力便轻而易举的拿下了江陵。听他们说糜芳和我们的主公有着莫大的关系，另外他和关将军的关系似乎并不好。但我还是想不明白糜芳为什么会直接就向吴军投降了，以江陵的守备情况来说并不容易被强攻下，而且被攻击了我军也能及时回撤救援，糜芳虽然和关将军关系不好，但他也是主公的小舅子，何至于此呢？
又过了几天，我心不在焉的在城墙上站着岗，抬头不经意间好像看见了远方有什么在向我们这边靠近，我掂起脚来定睛一看，军队，浩浩荡荡的军队！密密麻麻的望不到边，仿佛一条长龙一般，在地面上盘旋游走，离麦城越来越近。我心跳越来越快，右手紧紧的握住了长枪，不详的预感在我心头升了起来。等他们走近了，我一瞧旗帜上赫然写着吴字，吴军没有走的太近，在我们的弓箭范围外停了下来，他们静默的矗立在那里，无形中给了我们一股巨大的压力。城墙上的人越聚越多，众人议论纷纷。
在这之后两天吴军都没有进攻，他们在外围安营扎寨，将麦城包围了起来。我在城墙上看着吴军的阵地，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个时候在樊城，魏军会不会也是这样看着我们呢。可是我们的士气已经跌到了低谷，能不能像樊城一样坚持那么久呢。于是我就樊城为何能坚持那么久这一问题，站在城墙上望着吴军开始了冥思苦想。
已经被吴军包围七天了，他们一直没有进攻，这期间不断派人来到城边劝降，大声的宣讲着江陵的情况，他告诉我们吴军善待了我们的家属，并且完善了城中的建设。城墙上的我们都没有说话，在默默的听着。从关将军派出使者求救也已经过了十几天了，我们等到了吴军，但援兵却丝毫没有消息，我在夜间的时候发现了几个士兵在角落偷偷的啜泣，我感觉我们的士气快要崩溃了。老李呢，我又想到了老李，这十几天我都没见到他，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被包围的第十天，我刚刚醒来，便听到了昨晚有一批士兵趁夜打开了城门跑去了吴军那边的事，我在一旁听着这个消息，注意到周围有些士兵的脸色变了。尽管在发生了这件事后加强了夜间的巡逻和守备，第二天晚上还是有一些士兵和守夜的队伍勾结打开了城门，跑去了吴军那边。整个麦城开始变的人心惶惶，而我却始终没有见到关将军，只是有的时候他的儿子关平会过来城墙上巡视。我感觉现在整个队伍都没有了战意，吴军轻而易举的便能攻上城墙，拿下麦城。我也在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战斗的勇气，吴军真的来进攻时自己还敢冲上千去吗。但吴军一直没有进攻，它在等着我们内部的完全崩溃。我看着周围面无表情的士兵，我知道那一天就快到了。
我还记得那是被吴军包围的第十六天，那会的天灰蒙蒙的，绵绵的细雨飘在空气里，我心中的燥热也降下了一些。吴军照例来到城墙边对我们进行劝降和宣讲，我心情复杂的看着那个吴军士兵，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我已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死战，或者投降？这些想法在我脑海中挥散不去。一个将官突然来到城墙边，对着那个劝降的大喊“降了，我们降了！然后转头对着城墙上的我们喊“快去叫守门的把城门打开，我们降了！”我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那个将官，心中竟还有些困惑，我小声的询问那个人“是，是关将军的命令吗？”那个将官无奈的摇了摇头，带着些许自嘲的语气回道“关将军？关将军昨夜已经趁夜和他的亲信们走了，这座城只剩下我们了！”将官又转头喊道“听见没有，开门，快去开门。”
我还怔在原地，周围的士兵立马活跃了起来，有的急忙往城墙下跑去，一边跑一边欢快的喊着“开门，开门啦！”。有的安静的靠在城垛上，望向远方，不知道是在看吴军还是在看天边。我竟也不自觉的长舒了一口气，刚才那一瞬间令我有种解脱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终于可以从这座牢笼中解放出来，我内心的挣扎也在刚才那一刻一并消失了。
开城投降了之后，吴军顺利的进城接收了我们，我看着散落在地上写着汉字的大旗，低声的笑了起来。而在这之后，当我再一次看见写着汉字的大旗时，已经是另外一番场景了。我在投降的队伍里看见了老李，当时我正准备回去收拾东西，从他身旁经过，惊喜的看着他，他对我眨了眨眼，指了指他所处的队伍，他们正排着队出城投降，我发自内心的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跟他说了句再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跟着队伍向前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老李，回到江陵后我曾寻找过他，但是并没有找到他的踪迹，有人告诉我看见老李跟着吴军回去了，也有人说他没有继续当兵，回北方老家去了。不管他如何，我只希望老李之后的日子可以顺利。
回到江陵已经十几天了，我还在继续当着兵，不过江陵的旗帜已经从汉字换成了吴，那个守城的大将也没有关将军那样的威武和霸气。不过给谁当兵不是当呢，我只是想守着我的家而已。
一天的下午，我无聊的坐在房间里打发着时间，一个战友突然推门而入，把我吓了一跳。他大口喘着气，像是一路跑过来的样子，表情很着急，看来是有什么事情想说。我骂了他一句突然推门把我吓到了，然后问他有什么大事急成这个样子。他快步走到我跟前，语气急迫的说道“关羽，关羽在章乡那边被潘璋抓到了，连同一起的还有他儿子和几个亲信。然后被押到了孙权那里，不肯投降，都被斩了！”我听完久久没有从惊愕中平复过来，麦城之后，我以为关将军已经安全的回到了蜀国，没想到现如今却在外被人抓到，身首异处。乱世中的一代英雄，到最后却落得个如此下场，我心中不住的感叹。
我站起身来推开窗户，看见天边的落日已经被浓重的黑云遮盖了起来，凄惨的血红色染遍了整片天空，鸟儿在窗外的树上孤独的鸣叫，“出去走走吧。”我对战友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