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岭山森林公园
文/余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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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重阳节还有两天,日历翻到10月12日这一张时,纸上印有一句诗——“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这是柳宗元被贬永州司马时,在其耗费巨资营建的愚溪别业闲居时所赋的诗句,诗名《溪居》。其溪本名冉溪或染溪,柳宗元因自忖“余以愚触罪”,故将其溪改称愚溪。柳宗元被贬永州十年,“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韩愈《柳宗元墓志铭》),除《永州八记》外,另有《八愚诗》,可惜诗篇亡佚,只有《愚溪诗序》及这首《溪居》流传下来。
山脚——农圃与山林相依,这是中国几千年来隐居生活最适宜的去处,晋陶渊明如是——我曾去过庐山脚下的陶渊明故居。《尔雅·释水》称“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注谷曰沟,注沟曰浍,注浍曰渎”,可见水流的大小依次为川、溪、谷、沟、浍、渎六个层次,再后来缩略为川、溪、沟三个层次;山沟也是山涧。川,为大河;溪,为小河。川、溪均可冲积而形成平原、台地,小溪水流弯曲之处,是最早的山村之所在。
中国村庄之统称,大约有村、庄、湾(塆)三种,南方称村,北方称庄,而一些山区则称之为湾。岭南村庄统称为村,两千多年的广府人与一千多年来的客家人相融合,自然村多以寨、岭、岗、坑、沙、埇(涌)、埔、塘、溪、桥、湾等命名。由内地迁来的客家人建立的村庄,最简单的命名方式就是以姓氏加上一个村字命名,如我所在的虎门镇陈村。
陈村可能是虎门镇最小的一个社区,之前为自然村时,是与黄村社区合在一起的,称陈黄村。我不知道陈黄村最初的村落位置,但分开后的陈村社区与黄村社区,依陈村广场与黄村广场,其直线距离不过五百米,中间隔着一条厚虎路,这条路是连接着厚街镇与虎门镇的大路之一。相对来说,陈村比黄村更靠北一点,北边是大岭山,如今称之为大岭山森林公园。
大岭山是一座极大的山,跨越四镇,四镇通往大岭山森林公园各有一个入口,山脚入口各建一个小型的景区公园,分别称为大岭山森林公园虎门景区、长安景区、大岭山景区、厚街景区。
大岭山森林公园的核心区石洞景区,有一座气势磅礴的观音寺,建成于2016年,被誉为东莞市甚至广东省最大、最豪华的寺庙。该寺是否东莞市甚至广东省最大,我并不知,但其斥资四亿元重建而成的建筑,也许可以担当起“最豪华”这一荣誉——层楼叠榭、隔离天日、飞阁流丹、金碧辉煌。且该寺另一豪横之举,是入寺并不需要购票,这在全国都是极少见的。东莞市号称“世界工厂”,大岭山周围四镇均是中国经济百强镇,长安镇、虎门镇更是名列前十,由此可知大岭山观音寺之香火旺盛。假以时日,该寺必将成为东莞市香火最旺盛的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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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陈村租住的房子,紧邻陈村最主要的一条道路——陈丰路,窗口朝东,阳台曲折,以我上阳台常坐的位置来说,也是朝东。大岭山距我约三公里,与陈村之间隔着另一个村庄——怀德社区远丰村,是故这条路便命名为陈丰路。我坐在阳台上时,眼前有三重绿色,被两片厂房分隔开来。近处是马路上的榕树,中处是一片四十亩的基本农田,远处便是大岭山。一年前初来此地,我一眼便相中了这间房子。
榕树和樟树,是这里是最常见的道旁树。我在故乡的城市居处,道旁树也是樟树,但整个城市见不到榕树,也许它不能适应落雪。我想为榕树写一篇文章,但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或接近刘再复的《榕树,生命进行曲》那般水平,只好作罢。
被保留下来的四十亩基本农田被一条小溪一分为二,听一位在此种地二十多年的广西人说,这条溪名叫乌水河。因为工业污染的缘故,这条由大岭山流下来的小溪已经被彻底毁掉了,不可观溪,每次观溪都让我心痛无比。广西人说,她初来时,这条河的水是可以饮用的。
这片农田并不属于陈村,而是分属北栅与怀德社区。北栅与怀德是两个极大的社区:大岭山林场的核心区——观音寺所在地——也被称为石洞林场,在成为集体林场前,隶属怀德村,寺庙前的水库称怀德水库;而陈村,为了向外地人表述其确切位置,通常被介绍为“北栅陈村”,或许陈黄村曾隶属于北栅行政村或北栅生产大队。基本农田虽早已成为菜地,但仍保留下一片郁郁葱葱,养眼,使我觉得陈村算是一个难得的宜居之地。乌水河两岸被种满了芭蕉,这使它失去了可以让人行走的河堤,但促进了那片绿色。在乌水河靠近我住处一侧基本农田的上方,是一片用做商业垂钓的池塘,池塘周围插满了遮阳伞,白天塘埂上停满了小汽车,晚上则有霓虹灯和日光灯倒映水中。乌水河对岸的基本农田中,有几棵幸存的大树,白鹭翩翩后会落在树上,也许会有鸟巢。对面的农田与工厂建筑之间,是一片荔枝树园,我去过那里——在今年春天荔枝开花的季节,那边也许几方供人垂钓的池塘。在河堤以及农田、池塘、荔枝园周围,爬满并开放一种紫色的喇叭花,也盛开类似于一年蓬的不知是属于蒿类还是菊类的小白花;此外茂盛的茅草,也增添了那片绿色。
但是我更多的还是将目光投向远山。站在楼顶,大岭山呈现在眼前的是东西走向的一条大岭,当我坐在阳台上时,它的西部被陈丰路上的厂房遮挡住了,唯有东部的半条山岭,远处的楼房不能将其完全遮蔽,显示出莽莽苍苍,正是我一贯钟情的景象。每天清晨,启明星黯淡之后,白云、朝霞、红日便出现在那一片天空,带给人无限的未来和过往。要不了多久,重阳节过后、当我穿长袖衫的时候,那片山岭上又会再次出现一群群盘旋的飞鸟,那是从北方迁徙来的,它们在寻找某个适宜的群住之处,如同要建设某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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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9月,我到陈村来的第一个晚上,朋友便带我到大岭山中一个农家饭庄为我接风,感慨我十二年后重回广东。主菜是广东烧鹅——我从前没有吃过的,酒是红酒。六个男人将六支红酒喝完之后,余兴未了,他们再喝啤酒,而我则要了一杯饭庄自酿的稔子酒。一年中花开花落,我还没有在大岭山中找到、认识稔子这种植物。行程中经过大溪水库,朋友说:“这就是你2008年酒后要下去游泳的水库,当时被我抱住了;陈崇(同行中唯一不喝酒需要开车的)几乎每天下午都来这里游泳。”夜晚坐车,我一直以为水库离陈村很远,后来又误以为怀德水库是我在2008年和2020年两次经过的水库,而错将大溪中一隅正在建坝的某个池塘当成了大溪水库。
直到今天的这次重游,我才重新找回十三年前曾经短暂迷恋过的地方,一座由大溪而拦截成的水库,大溪水库。十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秋日的下午,也许是在黄昏,我曾在大坝上停留,观赏湖光山色,把大岭山深深地印入到脑海中,那是我在东莞工作、生活的八年中留给我的最美的印象之一,仅次于在虎门海湾边留给我的印象。
此后阔别的十二年中,我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大岭山观音寺,或许在2008年我离开东莞前去厚街、虎门看望朋友,朋友们就对我提起过它,以致我以为观音寺早就存在了——至少在2008年前就已经存在了。
回到故乡后我去过信阳市最著名的几座寺庙,家住南湾湖边,经常去那座相当于杭州西湖十二倍大的大湖,故乡的那些名山、那些大湖,渐渐地使我对大岭山湖光山色的印记黯淡下去,也对盛名下的大岭山观音寺的渴望黯淡下去。在故乡十余年的悠闲生活以及游历,使我日益了解我自己——离不开湖光山色、有没有寺庙对我是不重要的。我甚至为自己预想了归老的去外——庐山?嵩山?抑或是家乡的鸡公山?
年轻时,我对寺庙是不够尊重的,,我这一生从没有给寺庙上过香,对我来说,我自己便是我自己心中的佛。平生唯一在寺庙许愿时,我并不虔诚,只是陪着女朋友跪下,不但在站起来后偷吃了观音菩萨供桌上的供品,后来也没去还愿——虽然十二年中我无数次经过或进过故乡那座重修后的寺庙。
我去过的寺庙不能算多也不能算少,越往后来,除了寺庙所在的群山以及寺庙的楹联、碑刻、塔林、古树吸引我,我对寺庙本身的辉煌建筑以及金身佛像实在是毫无兴趣,更看不起那些烧香、磕头的人。相对来说,我更喜欢古老的、年久失修的破庙,喜欢庙堂中的蛛网、灰尘、斑驳、陈旧、被遗弃所构成的残破景象。
但我仍然对佛教文化和人们的宗教信仰产生兴趣。我观察岭南人最崇拜的神祇,一是土地,二是观音,改革开放后又多了一位财神。据悉,观音寺从前是一座土地庙,1914年才改奉观音菩萨,文革中被毁,21世纪重修。我所在的陈村,客家人的村庄,家家门前供奉着“护宅土地、门官神位”,可能是在每月初一、十五还要供香。村庄唯一的小庙是土地庙,这应该是每个村庄都存在的。村庄有一片坟山,用铁皮隔绝起来,在坟山外有一个神龛,左侧供奉着土地神公婆,右侧供奉着张天爷(张圣王),但神龛显然是近些年才修建的,算不上古已有之。北栅社区有一座古庙,名叫侯王古庙,供奉的却是侯王爷,侧殿供奉吕洞宾、送子娘娘,山门中有想必是后来添加的谯国夫人的纸质神像,庙外财神的神龛想必也是后来添造的。庙祝是一位看似未入籍的道士,民间称之为俗家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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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岭山距我的住处不远,或者说大岭山森林公园虎门景区离我不远,但我一直以为其核心景区——观音寺及水库——离我很远。虎门景区的背后是一座山,我想观音寺所在的山还在更高处,不知其山路如何漫长。对于没有机动车或电动车代步的我来说,去爬这样一座远山,实在是有些踌躇。我曾经步行爬过观音山森林公园,从山门到山顶观音像距离大约有十公里,步行需要半天时间,那么大岭山观音寺也有十公里么?
许多年以来,我甚少再走十公里山路,即使骑自行车,那也必然是一次壮举,远要比我年轻时骑行一百八十公里的平路还要艰难。我这样想的同时,对观音寺和湖光山色并不十分迫切的渴望,使我在对望大岭山的前四个月中,只去过几次山脚下的虎门景区。有时我想,远观可能更胜于近玩,如同我到了虎门景区后,那些山却没有什么可神奇的了。
第一次到大岭山森林公园虎门景区是步行,是在对望大岭山一个月这后,那时我还没有自行车。之前我不料那里会有荷花,曾经在广东的十三年间,我似乎从没见过荷花。虎门景区有两个荷塘,荷塘上方有一个天然的池塘,相对于天然的池塘来说,两个更大的荷塘显然是人工开挖的,至少是扩建而成的。
莲蓬已萎,我见的是枯荷。如同我喜欢破庙一样,我也喜欢枯荷。在所有咏荷的诗句中,我最喜欢的是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和“荷叶枯时秋恨成”。在故乡,我也经常去看看残荷,然而霜雪过后,荷叶、莲蓬全部断落在水中,只剩下零落的残荷的断茎,那失去头颅的断茎也有被折断的;若是荷田,结冰之后,那冰面上的断茎就更少了;初春,荷塘或荷田已经找不到几根断茎了。留得残荷听雨声,在故乡是那么地难以遇见,也许只有在一两场秋雨中才能得见。我想,广东的冬天是没有冰雪的,那残荷必然能保持到明年春天,甚至还有一段漫长的枯萎过程。
因为虎门景区的荷塘,使我有了一辆代步的自行车,去看残荷及来年初生的荷叶、盛开的荷花更方便了。那荷塘的水正是流向乌水河,为什么叫乌水河呢,这从山上流下来的水。
荷塘的周围种满红花,经人工编织、牵连而成为篱笆。红花学名叶子花,是惠州市的市花,在东莞也很常见。草坪上,一棵棵修剪成球状的叶子花树,曾经在这个春天让我远远望去误以为是杜鹃花。很难说叶子花与杜鹃花哪个更美,之于每个人来说,故乡的山花总是要更美一些。
道路两侧种满了樱桃花树,正月里便都已经开花,在没有结果以前,我曾以为那是桃花。“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并不是同时进行的,在这里有了先了,樱桃红时,景区荷塘下小溪流边的几株芭蕉还未抽绿,依然是有些泛黄的面容,与景区中的几丛竹子一样,颇有些沧桑而又不失温柔,像阅尽风尘的妇人。
两块荷塘被一条高速路桥分隔,无处不在的高速公路,山门外是环莞高速。宽阔的路桥下很难生长植物,两侧有一些苔藓和在广东省无处不在的芋头。上方的荷塘中有几株水杉,水杉种在水里,玉树照影,亭亭玉立。塘中又有一曲折木桥,木桥的两侧是两个亭子。荷塘临山的一侧种的一排柠檬桉,看起来像美女如云,因为柠檬桉被誉为“林中仙女”。
最上方的天然的池塘虽小,但是水深且清,可倒映山影、云影。池塘周围有许多褐色的巨石,不知是从山上滚下来的,还是从土里长出来的。面向池塘或说环抱池塘的整个山坡栽满了荔枝树,一年四季都是郁郁青青,然而荔枝林中却有一栋两层楼火柴盒般的白房子,甚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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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观音寺是同学带我去的,春节这天。春节前,同学搬入了新家,住进了几年前八千元每平米如今三万多元每平米的房子,那房子自购买后一直出租,直到他原来住的房子需要拆迁。过年这天,在同学新家,还有他的三个外甥家庭,春节这天只剩下我了。长安镇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同学说,去大岭山观音寺吧。
从长安景区入口进入大岭山,不知何时便到了观音寺,那一路的风景,与故乡的山路并无太多差异。春节,因为疫情的缘故,观音寺并没有对外开放。同学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停车,我们先下车等了他将近十分钟;因为车辆堵住别人的车,同学在车前留下了电话号码。在等待同学泊车的过程中,我站在观音寺大门前,带着我这般年纪不应该有的震憾心情领略了观音寺的建筑。
在我看来,观音寺有两奇:第一奇是在这么陡峭的山上依山而建而又重重叠叠,每一层仿佛都是压在下面一层之上,从远处看起来倒像楼房。如果以机械制图学中三视图的原理来看观音寺,俯视则面积极小,正视则面积极大,侧看则又被两侧山体遮挡住了。在平原所建的寺庙,俯看是面积最大的,正看则面积最小——后殿几乎全部被山门或前殿遮住,侧看各殿也没有高低之分。即使是北方一些因山而建的寺院,如少林寺,前后每两层殿宇间的高低坡度也不会太大。而一些建在峰顶或悬崖上的寺庙、道观,各建筑通常是散落的,并不能成为一个方正的整体。第二奇是勾檐斗角非常弯曲,好似蜻蜓卷起尾巴一样,整体看起来又像一条龙舟。北方的宫殿、庙宇建筑,以气势宏大为主,檐角只略微上翘,像鸟儿张翅欲飞。且北方的寺院,两侧的偏殿建筑通常不太讲究,而观音寺的偏殿也同样巍峨。
我和同学只是游览了石洞、知青房,因为被挡住出路的车辆主人打电话过来,我和同学便匆忙离开了。离开时我们经过怀德水库,又看到了湖光山色,但并没有停留,我在心里说,我还会再来。
从春天到秋天,到今日,我一个人又去了大岭山森林公园五次,都是骑自行车去的。吸引我的主要是湖光山色,看山、看水。观音寺,我只在第二次去时进去过,第一次去时还不想进去,后来三次,我都是环湖游,并不去看寺庙。石洞,我没有再去看过;知青房,再去看过一次。
回想起来,我竟不知真正的石洞是在哪里,似乎根本没见到过特别大的石洞。如果允许我大胆地胡乱猜测,最早的土地庙是不是在石洞中?还是那石洞是用来住人的?
岭南越人,在唐朝时一直被中原人认为“跨据山洞”,直到清朝仍有人将其称为“洞蛮”。虽然,依文明的发展分析及广东的一些古村落溯源来看,至少在明代,越人或称广府人,几乎已没有人再居住山洞,但谁又能保证不断涌入的客家人没有藏身于山洞之中的?民国以前,既然这里已经有了土地庙,必然在土地庙出现之前就已经有了居民。这土地庙离山脚下的虎门景区并不遥远,不过是四五公里的距离,想必离最近的村庄及集市也不遥远。解放后修建的怀德水库及大溪水库,那些库汊子即从前大溪的河谷,想必在古时便是被先民开发的耕田。解放之后,原来居住在山中的散户人家都被政府迁入了山脚下的村庄,这里也就成了国营的林场;文化大革命期间,“上山下乡”的知青到这里“农业学大寨”,将许多山林开辟成果园或经济林。那些知青房的附近,也就是观音庙的附近,或许曾经就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三五户人家的小山村。到民国时期,土地庙改成观音寺的时候,这里的山路交通已经称得上便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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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骑车到观音寺的那次,我只想坐在怀德水库的大坝上,眺望湖光山色,这一切如我所愿。我在五点钟便已出发,因为我不确定路上要骑行多久。翻过虎门景区公园右边的山坡后,我在山边站了一会,月亮还没有落下,路灯犹自亮着。坡顶道路分歧,沿溪路通往厚街镇,虎石路通往怀德水库及观音寺——准确地说是通往石洞。虎石路,虎门至石洞,大岭山森林公园核心景区就是石洞景区,石洞应该是自古流传下来的地名。
虎石路的中段,有一个地方正在修建一座坝埂,我以为那一个塘堰便是大溪水库。到怀德水库的大坝上时,太阳还没出来,我一直坐到日出,坐到有人来到湖边钓鱼,我以为这就是我2008年想要下湖游泳的地方,就是我在十三年前看到大岭山湖光山色的地方,重新品味这种湖光山色。过了大坝,又有一处道路分歧,左侧是我今天第一次骑行的大溪步道,那时我没有细看路标,误以为那条路是通往厚街镇的马路,是我在十三年前从厚街来的方向。环湖西路的路标我也没有细看,那一段短短的步道木桥,我以为木桥尽头便是道路尽头。我沿着车行道骑行,在将要到达知青房的地点有一个亭子,我在亭子边歇了一会,从另一个角度观赏湖光山色,从上而下地俯看。亭名敬德亭,亭边有一棵大榕树,它最下面的一条树枝是水平的,像黄山迎客松的第一根树枝一样。在我的故乡山村的村口,那棵千年古柏的第一根树枝也是水平的。之所以如此,我想是因为人们喜欢攀坐到大树第一根树枝上的缘故。
再一次游览知青房和从外部观赏观音寺的巍峨建筑,已没有了春节初见时那种新奇乃至有一点小小的激动之感。我想,建筑总是会使人视觉疲劳,见惯了就不成为风景,唯有自然的山水是百看不厌的。下到观音寺大门底下的山沟中,使我高兴的不是康乐园,而是发现了环湖西路。果然,环湖西路上有许多早晨来步行的人,他们都是开车来的,只为了环湖走上一程,既是看山看水,也是锻炼身体,愉悦身心。也许他们都和我一样,认为怀德水库才是最美的所在,而不是观音寺。他们中间会有人是为了上香而来的吗?如果有,那一定是极少数。
在环湖西路的某个地点,我下到水边,用湖水洗脸。我并不喜欢钓鱼的人,但我想,如果他们中有人钓的是湖光山色,那则是一种高士的境界了。这么清洌的水中也不会有大鱼,看他们钓起的鱼儿也都是寸长左右。我又想,这样的水库是不应该游泳的,不应该玷污这水。果然,在以后的几次游玩中,也都没有见到有人在湖中游泳。
第二次走环湖西路时,到了观音寺脚下,我想我还是应该参观一下观音寺内部,否则将来与人谈到观音寺时,我却对观音内部一无所知。确实,参观过后,我仍对观音寺内部一无所知,记不得每层正殿上供奉的是什么佛什么菩萨、观音菩萨又是供奉在哪一层大殿。我只是走到每一层大殿的门口,向内瞄了一眼,转眼就忘记了,至于两侧的偏殿,更是瞄也没瞄。我飞快地甩开那些上香的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顶层的大殿,中间还乘坐了两次电梯。我的目的,是居高临下去看底层的建筑屋顶,看那些如蚂蚁般上香的人群,看两侧的山恋,也看下游的水库及环绕水库的群山。古人云“登临送目”,我原来是登楼来了。极目而视果然使人心旷神怡,一侧的山峰都是黛色,另一侧的山峰半明半暗,而脚下正前方的怀德水库的前方还有层层的山峰。居高而下俯视几层正殿,始觉雄伟阔大,而在山门外的仰视只会觉得巍峨高耸。那些偏殿在俯视下显得精致无比,它们比正殿显得矮小、窈窕,仿佛是正殿的两侧侍女,而正殿恰如一位尊神。
在登高望远由此引发的满怀豪情中,我决定探索一下环湖东路,看能不能从另一个方向绕回水库大坝,回到我来时的路上。环湖东路比环湖西路更加漫长,行人稀少,山林更加幽静,时有鸟鸣。环湖西路与车行道之间的山坡,全部被开发成荔枝园了,没有天然的林木,而环湖东路的山上仍是天然的树林。巧遇五个华南农业大学的女学生,她们正给沿途的一些树种更换标识牌,我和她们聊了一会奇怪的树名和树种的归属,以我的故作高深指教她们。哎,人之患,在患为人师。
广东的天时有不测风云,早晨晴朗的天空转眼就下起雨来。在环湖东路上有四个亭子,两个较大的亭子叫厚德亭、怀德亭,两个较小的亭子叫映日亭和映湖亭,我可不想坐在亭中观雨,我想在雨下大之前骑行回家。骑到水库大坝时,那雨就下得极大了,我在树下避雨,十几分钟后全身就湿透了。我想干脆冒雨回家吧,那场雨下得可真大,直到我骑车到家都没有减小过。不过,我也是多年没有这么痛快地淋过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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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又骑行环湖了两次,不再去看观音寺,只观山、观水、观云。也观心,心如止水,心如青山,心似浮云。
今天,当我再一次准备环湖游的时候,在怀德水库大坝前方的叉路口,我清楚地注意到了“大溪步道”的标识,再看地图,分明是大溪水库。步道的终点是大溪驿站,我想,骑到驿站就返回吧。从地图上看,大溪水库和怀德水库几乎一样大,不会是厚石路上所见的那个正在修建堤坝的小小的塘堰。那个小小的塘堰中,有一个人在游泳,身上附着一只救生圈。当我到达怀德水库大坝的时候,一个老人光着身子从坝底爬上来,又是另一个游泳的人,从大坝到那个塘堰可不近哩。大坝下面干涸的溪谷中,有两个妇女在草丛中采摘草药,我问那个穿上衣服的老人,她们在采集什么,老人说她们在采草菊。又说了草菊的另一个名字,我竟忘记了,这自然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原因造成的,但也证明了我的记忆力衰退。
想不到大溪步道上也有那以多的步行人,还有一支在步道上跳舞的妇女队伍,还有一位跑步的小伙子。依长相看,这些人大都是本地人,年龄基本在五十岁至七十岁,正处在退休后养生和休闲的阶段。他们也都是热爱生命的人。
缘溪行,我知道这条大溪的下面有一座水库叫大溪水库,终点是大溪驿站,那些人几乎都是从大溪驿站走过来的,只有极少几个与我同向的人。山路的一侧同样有许多溪谷,道路曲曲折折,环境清清幽幽。慢慢地见到了水,很快见到了大溪水库。
到大溪驿站时,我已经明白:大坝已经不远;那条大坝才是我十三年前想要下水游泳的地方;新溪路中的溪字,就是大溪水库的溪。只是,大坝沿水库的一侧,已全部安装上铁丝网了,不可能有人再下去游泳了。那么,陈崇所常去游泳的地方,也应该是那个被我误以为是大溪水库的塘堰,不然还会有哪里呢?那么,朋友夜晚带我去吃农家饭的地方,原来是在这条通入厚街的公路边,那饭庄自然算不得会污染景区。怪不得我一直在虎石路上寻找那么饭庄,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么,那些停在大溪驿站的车,一定是从虎门景区入口开过来的,早晨来观音寺这边步行健身的人,一部分走大溪步道,一部分走环怀德水库步道。
我明白了1914年观音寺建在石洞的原因,石洞是大溪的起点;我明白了21世纪观音寺大规模重建的原因,石洞是整个大岭山的中心,寺前有两座水库,湖光山色。每一个到观音寺来游玩的人,即使他不信佛,即使他不喜欢寺庙,但他不可能不喜欢湖光山色。
在整个大岭山森林公园的周围或者边缘,有数个比怀德水库、大溪水库更大的水库,也有无数条溪流,共同营造出大岭山这片天然林场的湖光山色、山高水长。我只是担心那些溪主流,它们在出山之后,会不会变得如乌水河一样,被工业的时代或时代的工业所污染,不应该有森林的地方才有公园。不应该有这么多开车而来的步行健身者,原本,他们是应该在社区步行健身的,在他们开车而来的过程中,大气中的汽车尾气增加了,原本明净的山中、湖面雾霭,会不会也蒙上一层灰色?
2021.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