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文睡意全无。窗外的天色忽地暗沉下来,黑沉沉的云压得很低,几声闷雷响在耳朵根上,仿佛一个大铁球从头顶老屋的木楼板上隆隆地滚过去。豆大的雨点子落下来,先是稀稀落落的几点,顷刻之间便浩浩荡荡连成一片。屋檐下挂起一道道雨帘,小巷成了溪流,千千万万颗雨滴砸下来,开出千千万万朵小白花。
夏天的雨来得匆忙,走得干脆,像个小孩子似的,前一刻还翻滚在地上,泪眼磅礴地喊着要吃糖,一支棒棒糖递过去,马上眉开眼笑起来。
雨洗过的世界格外清新,天上的云已一哄而散,太阳重新朗朗地照着。一只灰黑色的小狗从伟峰家门口跑出来,毛茸茸的小东西,自己一蹦一跳地踩水玩儿。小狗看见窗户前的郁文,便朝这边奶声奶气地叫唤了几声,仿佛一种邀请似的。郁文不由得笑了。
一走过去,小狗狗便热情地跑上来,围在郁文的脚步打起了圈圈,郁文忍不住蹲下身子,拍了拍它软软的小脑袋。屋子里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房门前摆着一个煤球炉,炉子上一个土黄色的陶罐子扑扑地吐着热气。屋子里,三婶坐在一方矮凳上做手工,三叔手里夹着一根烟,眼睛盯着电视上的戏曲。两位老人默默无言,电视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古老的曲子,凄凉而遥远。
郁文走近屋内,轻轻唤了一声,“三婶,三叔。”
“呀,文文回来了!”
两位老人一时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三婶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亲亲热热地拉郁文在自己身边坐下,“你怎么又瘦了?这一向可还好?”说着话,便抹起眼泪来。
郁文看见三婶眼里泛出的泪花,自己也快忍不住,只强笑道:“我挺好的,三叔三婶身体还好?”
“好,好,我俩好着呢。”三婶拉着郁文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神里满溢着怜惜。
三婶真是老了,身子佝偻着,头发已经全白,布满皱纹的脸松垮垮搭垂着。当初伟峰和郁文订婚的时候,她挨家挨户地分喜糖,那样地容光焕发,头上一根白发都没有,也就三四年的工夫,人整个就变了样。时间对年轻人是那样慷慨,对老人却是莫大的残忍。
三叔切了西瓜来,他把一盘西瓜放到八仙桌上,招呼道:“文文,快来吃西瓜。”
三婶拍拍郁文的手,说道:“你快去吃块西瓜,解解渴。”
八仙桌旁的墙壁上挂着一个老旧的相框,里面的照片微微发黄,都是一些家里人的照片,伟峰的照片尤其多。郁文伸着脖子看。有张是郁文和伟峰的合影,才两三岁的模样,伟峰衣服脏兮兮的,鼻子下依稀看得见鼻涕的影子,脸上挂着烂漫的笑,郁文梳着两条精致的辫子,嘟着小嘴巴,一副不太乐意的样子。
郁文指着照片,说道:“这张照片,我记得我家里也有一张。”
三婶笑着说道:“可不是嘛。那时候,村里有个人从上海回来探亲,手里刚好拿着相机,我和你妈就让人家给你俩拍了一张。这照片还是人家从上海寄回来的,你妈要他寄两张,寄过来果然是两张。”
“小时候,我有点烦伟峰,他整天‘姑姑,姑姑’地跟着我。”
“可不是嘛。他恨不得天天住到你家里去。”
“上了小学以后,他就不愿意喊我‘姑姑’了。”
三婶又坐到矮凳上干起手工,笑道:“我家伟峰脸皮薄,稍微懂事了点,就喊不出口了,怕别人笑话他。”
三叔转头对三婶说道:“要说伟峰脸皮薄吧,他也有胆子大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他割稻子的事情?”
三婶先是一愣,紧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郁文好奇地问道:“什么割稻子的事?”
三叔朝三婶点了点下巴,“你问你三婶。”
三婶依旧咯咯地笑个不停,她缓了一口气,方说道:“那时你俩也就十来岁,村子里每家每户还种着田呢。有一回在田里割稻子,割着割着,伟峰就没影儿了。我就在那纳闷,这孩子难道贪玩去了?抬头一看,他呀,正在你们家稻田里忙活呢!”说完忍不住又咯咯地笑起来。
郁文笑道:“哦?真有这事呀?”
三婶说道:“可不是嘛?!后来我问他,你怎么跑别人家田里干起活来了?你猜他怎么说?”
郁文忙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文文一个人在家,要是早点割完稻子,你爸妈就可以早点回家陪你去了。”
说完话,三婶的笑脸渐渐僵硬,末了,深叹了一口气,道:“唉——伟峰这孩子,心倒是真细。”
郁文听了心里暖暖的。她担心三婶接着会把话题引到那件事上,便指着另一张照片,说道:“这张上台领奖的照片还是我爸爸给他拍的呢。”照片里,伟峰一手拿着奖状,头仰得高高的,眼睛似乎正盯着台下的某个人看,仿佛一种示威挑衅似的。
三婶说道:“男孩子小时候尽调皮捣蛋,冷不丁就长大懂事了。”
郁文盯着相片一张张看。这一张照片是伟峰在学校长跑比赛时候第一个冲向终点线,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围在他身边一群女生激动的脸。然后,这一张是上大学时拍的,她和伟峰依偎在西湖断桥边,两个人都笑着,身后一片荷叶圆圆,荷花开得争艳。然后,这一张是他们订婚时拍的,在酒桌前,两个人一起向亲朋举杯,郁文含羞带笑,伟峰意气风发。
然后……再也不会有然后了。属于他俩的日子戛然而止,人生的美好才刚刚开了个头,便猝不及防地结束。
三婶还在讲伟峰小时候的故事,郁文脑袋嗡嗡响,思想停止了,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三叔吃完一块西瓜,猛地站起身,“你们娘儿俩好好说说话,我出去一趟。”
三婶嗔怒道:“还不是又打麻将去!”
三叔呵呵笑,“打一会儿就回来的。”
三婶说道:“我可告诉你,要是回来晚了,就不给你饭吃,我把门也锁上,让你进不了家门。”
三叔嘟囔了一句,“哪能呢?”他一蹦一跳,逃也似的走掉了。
郁文依旧沉浸在回忆里,心戚戚然。她对眼前老两口的俏皮有些不适应。三婶感觉到了什么,招呼郁文重新在自己身边坐下,“文文呀,人总归得朝前看,要是总顾着从前,我们在的人自己不痛快,不在的人见到了也会心神不宁的。所以我倒喜欢你三叔经常去外面找找乐子。我想伟峰也希望看到我们这样。”
郁文说道:“三婶,我老觉得伟峰还会再回来。”
“傻孩子,要是他能回来,还会躲着我们这些个人不闻不顾的?”三婶顿了一顿,又说道:“我理解伟峰这孩子,他自顾自走掉,就是希望我们能活得轻松些,他见不得别人为了他哭哭啼啼的,他最怕自己成为别人的麻烦。这孩子心细着呢……”
“他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跑掉了?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和他一起分担着。”
“唉——你呀,和你那老爸真是一模一样,就爱认死理。”三婶忽然想起什么来,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和你说,前些日子,我和你三叔给伟峰做个墓,就放了些他以前穿过的衣服,看过的书。这样子伟峰外面跑累了回来,到底有个地方能收容他,你有空就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就在咱们村里的公墓里头。”
郁文流着眼泪点了点头。三婶抹了把老泪,又问了些郁文平时工作的情况,两个人正聊着,郁金兰走进屋里来,“我猜你就在这里,打你电话也不接,跑到你家里也找不见人……”
金兰穿着一条天蓝迷你牛仔短裙,上面搭配一件白色印花宽松短袖,头两侧的长刘海直直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张圆乎乎的苹果脸,看上去倒像是瘦瘦的瓜子脸。她又微笑着和三婶打过招呼。不知什么时候,她带起了牙套,一说话便露出一嘴黑乎乎的玉米粒。
“找我有什么事?”郁文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来时匆忙,竟把手机忘在家里头了。
“也没什么,有个同学托我带点东西给他,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
三婶笑道:“文文,你去吧,和金兰一起外面转转。”
两个人告别三婶出来,没走出多少路,郁文忽地站住,“你在这等我下,有件东西忘了给三婶了。”她又跑回三婶那里,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包来,“三婶,这个你拿着,平时别舍不得花钱,我会经常回来看您二老的。”三婶推托着,硬是不肯收,郁文红了眼眶,说道:“三婶,我把你当妈妈。你放心,伟峰不在,还有我呢……”三婶方才接过红包,千叮咛万嘱咐她在外面要好好照顾着自己。
金兰开着车,说是要到他俩一起上过学的镇中学一趟。
郁文问道:“去那儿干吗?”
“你还记得王盛吗?”金兰手里握着方向盘,眼睛瞟了一眼郁文,见她没什么反应,又说道:“你不记得了?初中那时候你们写过情书,他还是你的初恋呢!”
郁文冷冷嘟囔一声,“什么狗屁初恋。”
“他现在可是学校新任的校长,年纪轻轻的,人家也算是少年才俊!想想你爸爸,到现在还是个办公室主任,属于王盛的下属。”
“我爸才不在乎这些。”
“你知道吗?王盛马上要结婚了,新娘子是镇长的千金。”
“好可惜啊,这下你可没机会了。”
“你都想哪儿去了?”金兰皱了皱眉,“嗳,跟你说正经的。你爸和我妈的事到底怎么弄啊?”
“我总不能逼着我老爸赶紧娶了你妈吧?”
金兰笑道:“要娶也是我们母女娶你们父女俩。就你家那破房子,还住那干嘛,趁早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得了。”她朝郁文挤了挤眼,神秘兮兮地说道:“嗳,你知道吗?我妈正偷偷给你攒嫁妆呢——我妈挺有钱的,你俩嫁过来,绝对吃不了亏。”
郁文白了她一眼,说道:“我才不稀罕。”
金兰叹气道:“唉,我真是命苦啊,平白无故地冒出个丫头来和我争家产。不过,看在这丫头模样儿挺俊的份上,看在我挺喜欢未来老爸的份上,我也只能认命了。”
车子没开多久,便在校园里停了下来。刚刚放了暑假,学校里静悄悄的,空空荡荡的操场跑道上,一群麻雀欢快地跳来跳去,忽又一窝蜂似地飞走了。
当年,就是在这跑道上,校运动会1500米决赛开始了,参赛的同学体力已经到达极限,伟峰已经落在了第三名,不过三个人相距并不远。比赛到了白热化阶段,操场上沸腾了,好多女生追着他喊“郁伟峰!郁伟峰!”。郁文远远地对伟峰挥了挥拳头。离终点越来越近,伟峰加速了,就在离终点几米远的地方,他超越了所有选手,第一个触到冲线。气喘吁吁的伟峰,站都站不稳,整个人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他努力抬头找寻,看见郁文正对着他笑,他也咧开嘴笑了。
“你愣在那干嘛?快走呀!”金兰催促道。
两个人一起往校长办公室走。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熟悉的操场、教室,通通比记忆里的缩小了一圈,让人有种虚幻的感觉。走在楼道上,郁文问金兰,“你有没有一种——学校变小了的感觉?”
金兰说道:“那是因为那时候你人小,看周围的东西就显得大。再说现在咱们在杭城呆习惯了,一回乡下来,看什么都觉得小。”
“只有你家那栋别墅依旧那么高大雄伟。”
“又来取笑我不是?”
王盛坐在一张豪华大办公桌前,簇新的办公桌是新买的,桌前支着一台超薄一体机电脑,桌角插着一面国旗,身后的白墙壁上绕着一圈鲜艳的奖旗。见到郁文两个人,王盛立刻从沙发椅上弹起来,“哎呀,老同学,好久未见,真是好久未见……”他一边招呼两人坐下,一边从墙边的饮水机里倒水过来。
金兰接过水杯,道:“王校长可真是年少有为啊,我们当初那一个班上的同学,就属你最有出息。”
王盛脸上笑得花一样,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摇晃着,“哎——不敢这么说,不敢这么说,还不都是上面领导看得起我嘛。”
比起初中时候,王盛整个人大了一圈,脑袋圆鼓鼓的,肚子凸出一个圆球,皮肤依旧当初那么白,更显得他像个圆溜溜的大馒头。王盛一直殷勤的笑着,他忽地转过头来,亲切地问郁文,“郁文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郁文只是对他笑了笑,并没有要说话的意图。
金兰忙道:“她和我一样,都在杭城。人家现在也是个老板,和朋友一起开了个进出口公司。”
王盛点点头,重新走到那张老板椅上坐下来,“哦,那很好啊。我认识很多做企业的朋友,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打个招呼就行。”
郁文努力维持着自己脸上的笑容,笑得时间长了,冻成了一缕一缕的冰。
王盛依然兴致勃勃,他圆脑袋往沙发椅上一仰,一只手往后徐徐抚着额前的头发,“哎呀,想起从前在学校的时光,我是十分地怀念啊,那时多美好啊,一封情书就让人脸红心跳不知多少天……你说,现在哪还有那样纯粹的爱情?”
郁文最怕他提情书的事,她简直一刻都待不住了。
金兰看她神色不对,为了避免尴尬,连忙应付着找了个借口,两个人方告辞出来。
“你到底要干嘛?说是给人家送东西,也没看见你手里拿过什么。”郁文蹙着眉头问道。
金兰支支吾吾地说道:“没什么……就王盛打电话给我,我无意间说起你这几天也在家,他一听,就求着我把你拉过来,他说想见见你,其实也没什么的……”
“你无聊不无聊啊?”
“真生气了?”金兰胳膊肘支了下她,讨好似的说道:“我给你赔礼道歉,还不行吗?从现在起,我给你当司机,当免费保姆,你说吧,想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