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01

伤逝-子君的绝笔

  自从回到母家后，感觉自己甚少真正入睡，每当深夜降临，我总是躺在床上回想着与涓生的一切，想起与涓生居住的那个屋子壁上钉着的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旧屋的破窗，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窗前的方桌，以及那发黄的败壁，靠壁的板床。每当我想起这些时，脸上总是僵僵的，明明这么美好的回忆，却是提不起嘴角，可是我也哭不出来，只是心口闷闷的。当我感觉又是一夜无法入睡时，我总会站在窗前，夜色太寂静，我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有的只是那无声无息的冬雨，在街边那淡淡的灯光的映衬下，雨也变成了灰色。偶尔胡同口会传来微弱的犬啼声，这时，我又会记挂起被丢弃在西郊的阿随，这样寒冷的冬天，它有没有一个安稳的新去处？它现在有寻到新主人了吗？若是有了新主人，主家对它好吗?每天有没有足够的伙食？然后，我便开始虔诚地祈祷，胡同口的犬啼可千万不要有阿随的一份。但我又暗暗存了几分念想，若是有阿随的一份，我便去把阿随接回来，但想到母家并不会接受多一分新伙食，我便又断了这份念想。

    刚认识涓生时，我还住在母家，每日早晨在去寻他的路上，薄疏的晓雾被微风轻轻地拨开，晶莹的露水映着初升的朝阳，一闪一闪地在路边的野草尖端跳动着，衬得路边的小野花也娇艳无比。这时，我总是恨不得走快几步，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我的涓生，只要见到他，我在母家受到的委屈总会烟消云散，他总是那样的激情昂扬，无所不晓，

他爱与我我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带给我无数的新奇的观念。一开始，我对涓生的精神世界是那样的好奇，即使不能领会，但是我无比崇拜他，所以我也爱与涓生交谈这些。随着涓生的交谈越来越深刻，“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思想慢慢地根植与我的脑海里，我始终记得我与母家极端决裂时，不同于涓生对我这句话表现出的狂喜，父亲与周围人看我的眼光是那样的古怪，但我并不在意。当我提着轻巧的小行李离开母家时，我是那样的兴奋，抬头看了看天边的夕阳，那夕阳美得令我出乎意料，那淡淡的紫红晚霞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那饱满而圆润的光圈有一种张力，让我对与涓生同居的日子怀揣了强烈地希望。的确，这种“希望”如我所愿地维持了一段时光，即使我脱离了锦衣玉食，被迫过上粗茶淡饭的日子，但只要我能依偎在涓生的身旁，我也心甘情愿。但是，这平淡而又温馨的日子好像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消耗殆尽了，因为我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自小习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可是，我为了涓生已经去学会做简单的菜肴，甚至心心念念的油鸡们都成了“盘中物”，可家中仍是入不敷出。后来，涓生失去了工作，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所以我与涓生的摩擦便日益加深，就像我无法理解涓生爱种花，涓生不爱我的阿随一样。不知不觉中，涓生变了，他变得那样的冷漠，变得那样不爱我与我亲近，可是，我觉得自己也变了，不再爱看从前涓生推荐我的书，也失去了从前的激情与热忱，我必须为家里的生计忧愁着，必须千方百计地省钱，为了这个家的存活。渐渐地，我竟惧怕看到家中的镜子，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了，不再是那个可以与涓生谈笑人生的意气风发的子君，而是一个世俗的市井妇人。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们的生活就是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啊！涓生没了工作，家里没有了收入，我们的爱情就像散沙一样，自然经受不起风霜雨雪。更可怖的是，我慢慢发现涓生甚至开始躲避我。为了挽回他，我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让他做出许多表面的答案来，将温存示给我，这种温存便如水中的浮木，让我得以呼吸却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直到后来，我与他的隔膜终于无法修复，他终于与我坦白，“……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

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这句话如一把锋利的匕首，残忍地朝我的一片真心袭来，曾经意气风发的我，现在脆弱敏感的我，都是涓生成就的我，他怎能不爱我了呢？沉默，沉默，对他的话我只能沉默，他不爱我了，我怎会好得多呢，我的挂念就是他，没有了他，他让我去做什么呢？但我又不能告诉他我的想法，因为我发现他与我坦白后的眼光是如释重负的，他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那样的坚决，是我这段时间来没有见过的，不再是原先的颓唐和冷嘲。最后，在那个夕阳落下，有着橘子黄的光晕还余韵犹存地照在路上，惨白的街灯被点燃，在黑幕里逐渐明晰的傍晚，我回到了母家，在父亲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古怪眼光中度日。

慢慢地，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清晨还带着夜晚残留的寒意，东边天际里的一丝阳光斜射进屋子里，夜里积聚的雾在光的照耀下，极不情愿地轻轻散去，风依旧依然是那样锋利，光秃秃的树木接受了它的摧残，可怜兮兮地立在院子里的一角，窗前的帘子的花纹，在光与风的交奏乐下，轻轻地印在地下，零碎的纹路衬得地板被割裂一样，更显得这沉默的“牢笼”使人绝望。其实，我也知道，往年的每个冬天都是这般光景，但为何今年的冬天意外的冷意外的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