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暴躁的“坏老头”，再见

昨晚不知为何，突然想要找出几年前的电影《寻梦环游记》看一看，片尾家人们拥抱和解，大家又被爱连在一起，我也在温馨平和的心境中睡去。今早醒来，得知姥爷在凌晨离开了这个世界。昨天的电影仿佛成了冥冥之中的一种提示。

《寻梦环游记》中的埃克托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的失职在于曾为了梦想抛下妻子和女儿远行。我的姥爷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是他的失职，好像要更加复杂、更加难以总结。今天听到他离世的消息，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虽然我对他的认识远远比我以为的要模糊得多、肤浅得多，但是好像他的形象早已被我贴上了一个反面人物的标签……很多关于姥爷的回忆已非常遥远，但那些回忆就好像他喜欢抽的旱烟，烟雾虽已飘走，房子里还残留着熏呛的味道，那是那些回忆曾发生过的痕迹。现在，抽烟的姥爷已经走了，留下我被那些回忆熏着呛着，不知所措。

很小的时候，我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去姥姥家。一开始，姥姥家住在另一个村镇，去那里要坐很久的大巴车。我们全家先去采购了新鲜水果、蔬菜、鸡鸭鱼肉、各种好吃的，再经过漫长的颠簸，来到姥姥家里。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童年要去姥姥家的两种恐惧：长途颠簸的晕车痛苦是其一，而更为痛苦的，是对姥爷坏脾气的恐惧。似乎每一次拜访，他都会将我们辛辛苦苦带回来的食物斥责为“你们吃剩下才会拿来的破烂儿”，对话从这个话题开始，以斥责贬低妈妈和姥姥为过程，最后用带走某种特指的骂骂咧咧把我们轰出门。这么多年以后，我依然无法了解他的那些痛恨从何而来，只记得妈妈在面对他发脾气时把小小的我抱在怀里，我内心充满了对那些莫名吼叫的恐惧，伴随着晕车造成的头痛与恶心，一阵又一阵。不知他对姥姥和妈妈这个家中长女究竟有什么不满，但是据说在他更年轻的时候，对姥姥动手也是常有的事。我还记得在我五六岁时，曾经跟妈妈说起：“妈妈，你告诉姥姥，如果她心情不好的话，在路边找棵树，当成姥爷，骂一顿就好了，”不知道这样的孩子话，妈妈有没有跟姥姥说起过，不过多年来姥姥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总还是默默的，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少有什么话。

再大一些，爸妈给姥姥和姥爷置办了房子，和我们家在同一个地方生活。那段时间，姥爷像是对生活满意了很多，笑脸也见得多了。每次去姥姥家，他都会去食杂店买罐八宝粥，作为对我这个晚辈的奖励。渐渐地，我对去姥姥家这件事情似乎没有那么恐惧了。但是，他对姥姥和妈妈的态度依然是那样，动不动就突然暴戾起来。所以我对他的感情，依然是疏离多于亲近。童年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姥姥很可怜，甚至在心里觉得姥姥不会反抗，无力改变自己的生活，心里很气。说句晚辈不该说的话，大概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再后来，随着我一点一点长大，我了解了更多的事情。比如，他一直把钱看的很重，家人们都要排在钱的后面。比如，他不愿意尽作为父亲的责任，在妈妈这个长女工作之后，把供其他的几个孩子读书和照顾他们的责任都丢给大女儿。比如，因为大女儿不听摆布，没有嫁进一个富贵家庭，他一直都咽不下这口气，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不争气。再后来，发生了更多的事情。比如，为了姥姥想要回山东老家的事情，他开始作天作地满腹怨气。比如，因为妈妈一直站在姥姥的一边，他跑到我们家里甚至妈妈的工作单位大闹了几场。比如，在姥姥之前他还有一个妻子，那个妻子的孩子生了儿子，而他血缘上的孙子完全不愿意承认他。他又为了这事和现在的家人们大发脾气，搞得家里乌烟瘴气。——我已经无法客观地评价，作为姥爷，他到底是不是可以被称为一个称职的长辈。因为童年和少年期的回忆都在告诉我，他之前伤害了我深爱的家人，他不是一个“好人”。

妈妈生病过世之后，这个暴躁老人的脾气慢慢地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失去孩子的伤痛让他备受打击。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孩子也是父母的“宿敌”，失掉重要“宿敌”的对抗，仿佛他的人生也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目标。后期的他逐渐变成了一个话很少的老人，我再去看他时，常常震惊于原来脾气那么火爆的姥爷居然已经开始用平和的聊天代替发脾气，再后来，简单的聊天也为微笑所替代了。年纪的增长消磨了他身上的戾气，可是戾气消失的同时，生机也慢慢的淡了。这种境况之下受益最多的大约是姥姥。据说姥姥近些年过得很平静，她依旧勤快地忙里忙外，老伴儿不再颐指气使，不会言语讽刺又打又骂，反而变得安静听话，这让默默承受痛苦多年的姥姥很知足。几十年的相伴，姥姥和姥爷从来不是相爱相杀的关系，一直是一个“打”，一个“挨”。现在“打”的人突然走了，多年维持的生活结构蓦然失衡。我从内心里很担心姥姥的状态，不知道她会以什么样的心境继续走着接下来的人生路，希望她能够扛过这一关。

《寻梦环游记》的最后，埃克托和妻子、女儿可可在亡灵的世界相聚，他们可以在亡灵节的这一天手拉手去探望在世的家人们，给家人送去祝福，继续表达着爱。如果真的有亡灵的世界，不知道姥爷和妈妈相见时，能不能最终和解。我作为晚辈，其实本不该、也没有资格评价长辈的所作所为。姥爷离开的时候很平静，也希望他的灵魂不要再对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不满，在亡灵世界能够过着上平和快乐的生活。

那位暴躁的“坏老头”，再见。许多年之后的一天，我也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和家人们相见，到那个时候，我愿意听听你给我讲的故事，希望能够消除很多误解，再次给你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