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見三生舊影子,拈花已省夢中身

忽見三生舊影子,

拈花已省夢中身

学习中式传统插花艺术,已近六年,先学由手到心,进而做到由心到手。何为由手到心?认真学习插作技法和义理之时,遵循「守」的原则,固守传统准则,一丝一毫不越规范,遵循规律、扔掉自我、剔除惯性、中规中矩,加以日复一日枯燥练习;在这日复一日的枯燥中,手作劳动的辛苦矫正,会成为一条通往内心的桥梁,你籍此独自去到自己的深深处,看清自己的弱点、自己的恐惧、自己的陋处,手中的分寸感,成为校准内心的准绳。这是来自传统的训诫的力量,前人的智慧精华,成为能量,由手传到心,雕铸塑模一样,帮助你完善自我。然后便可由心到手,将心中情志,喜、怒、忧、思、爱、恨、欲,通通藉由一双手、几枝花,绘成诗、塑成画。

在这辛苦又漫长的学习过程中,我心中灵感源源不断,关于插花艺术的思考,从未一刻停止。以下文字是我14年 5 月写下的第一篇有关插花的心得。每次手中一拿起花枝,第一个念头想起的,总是自己,总是女性之身。

清乾隆时高凤翰作《四季花卉轴》:画中数枝梅花插于敞口瓶中,一旁是随意散置于案几之上的牡丹、菊花清供,案几另一侧,是莲花、莲叶浸置于碗。一旁题诗曰:「忽见三生旧影子,拈花已省梦中身。」我对画作本身无感,却是喜欢这诗句,大约因为人生四季最美的状态,永远也不会像画中四时花卉齐聚一处那般如意。

为何拈花便知身?作者或许在说源自「拈花微笑」的禅机。而我最先想到的还是女性之身。

明代袁宏道《瓶史》中说:「一花将萼,则移枕携襆,睡卧其下,以观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于萎地而后去。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极其趣,或嗅叶而知花之大小,或见根而辨色之红白,是之谓真爱花,是之谓真好事也。」可是仔细回味这段话,多像形容男性视角下的嫁娶之事。女性的由微至盛至落,似乎永远也脱离不了一双男性注目的眼睛。


人类天生就爱以花比喻女性,王尔德也说过:「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的是天才。」大概因为女性无可取代的美;也大概因为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所以暗含了与生殖繁衍有关的象征。

女性天生也爱以花自喻,可旧时大约多是「人比黄花瘦的」嗟叹,生理的差异的确存在,青春的易逝、花期的短暂、孤芳自赏的寂寥,统统催生着女性柔软脆弱又美极而衰的伤春之意,那种无根无依的飘泊之姿,那种「卿需怜我我怜卿」的自怜,最以黛玉葬花的悲戚为代表。


而我倒觉得,虽说时代背景不同,但每个时代要成为什么样的女性,无非也还是自己的选择。如果要选择做无根漂萍,或者等待某位诗人突如其来的大发慈悲:「唯怜落寞深山里,唤入诗人几案来。」大约是最容易的事了,不需要向着黑暗坚硬的泥土深处艰难扎根,只要足够抢眼,被注视,被欣赏。就可以被盛在名贵的瓶钵里,每天供上清水滋养。而那似乎一直被看作是花朵最美好的归宿了。

可是真的只有被别人的目光注视和欣赏,才是花的价值所在吗?所以我爱花中「四君子」总是要多一些,不仅爱它们的绰约芳姿,更爱她们的所背负的隐喻和意象。她们有自己的根茎,花期更加长久。从古至今,花的姿态与女性内心对美的内模仿总是相似的,唯愿自己多多采撷梅、兰、竹、菊之气,至少首要,不以无人而不芳。


明代陈继儒说:「瓶中插花,盆中养石,虽是寻常供具,实关幽人性情。若非得趣,个中布置,何能生致?」

何能生致?在女性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立足之处,立身之姿,大概才是除了外貌之外,一个女子真正区别于另一个女子的地方。

学习中式插花年余,教授插花课程的女老师就是一个「不以无人而不芳」的优雅的女性。几次去上课,赶上天气骤冷,穿少衣服的时候,她会很自然的找出自己的外套给你披上;随口说声饿了,一会儿她就能够煮好一碗热腾腾的面放在你面前;付出的时候总是顺其自然又无条件,她自己大概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对别人付出过些什么,自然到甚至不会刻意让人记得,对,就是润物细无声的那种方式。

经常想,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减肥化妆买衣服是学习成为一个美丽女人的主题,可是翻山越岭始知道,壳子再美有什么分量呢。地势坤,好的女性真正以厚德载物,成为一个能够滋养人的人,最重要。我的老师,她教授插花,也教授了如何认识花,如何认识自己,如何认识女人。


某天偶然听到一个故事,内心十分触动。一个女性朋友,年轻时候外表如花灿烂,吸引目光,蜂蝶围绕,因此和异性建立的关系,却也浅薄易散,如沙中建塔。婚姻颠簸,历经创伤。数十年后,已至中年,经由自己的力量真正独立起来,素面朝天,却更加美丽动人,而那种温暖包容的、优雅的气质,是徒有外表璀璨的年轻女孩子无法企及的。

我想,真正的美还是源于由内而外的锻造,时间磨洗过,沉淀过,褪过数层皮的,死去又活来的。

那些看似惨痛的人生经历,正是命中注定的腐植土,也只有进过命运的炼丹炉,才有得起一身独立坚强铜头铁臂。而那种土壤的肥力,必然滋养出于心内深处生根的花朵。那样的优雅、得体、善良、智慧,大概才是真正的女人味。


所谓青春的笑靥如花,是纵肆之美,所以脆弱而转瞬即逝。脸孔衰老或者丑陋一点,那又有什么关系。每朵花都不是为了谁的注视而绽放。

而人生四季,都有着各自最美的景致,不是只有春花为最美。时节不同,也当美出应季的姿态。青春么,也不过就是浅浅一春而已。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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