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茶红豆舒芙蕾

布里克大街两栋高楼间有一家小小的餐厅,阿斯德餐厅。因为挤在不那么大的缝隙里,所以很少有人能发现它。

即使该家餐厅破破烂烂的外观显得与周围的精致亮丽格格不入,矗立在人流量不知几何的繁华大街上,得到路人眼风的机会仍然寥寥可数。

但罔顾生存法则悍然插足于各金融大厦之间,足以证明一定有一只庞大的黑手为其后盾。

但这话如果让餐厅老板知道,他一定会迷茫地问唯一的服务员:“我的手又黑又大?”语气不知道有多怅惋。

但衷情分明诉错了对象,因为服务员此时一定会雪上加霜,照老板脸上打一拳之后,就飞快冲向厨房端盘子去了。

阿苏很高兴,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走在街上,眉梢眼角都是止不住的笑意,要不是肩上硕大的包包阻挡,说不定已经美得飘上天了。但是突然就饿了,就像从初夏的清新一下跳到十二月的隆冬。

必须在十分钟内吃到东西否则就会饿死的想法从胃部直窜到大脑。于是阿苏开始寻找,刚一转头,就发现阿斯德餐厅好大几个字在头顶闪耀,虽然还是白天,但仔细看还是能发觉霓虹灯管危危险险地半亮不亮。

一边腹诽该店的丐帮风格,一边饿得心慌,阿苏犹犹豫豫的进了这家餐厅。

普普通通的餐厅,因没到下班时间,所以寂寥无人。一共六张餐桌,面对一张吧台,站在吧台后方的,大约就是餐厅老板,和一位昏昏欲睡的服务员。老板是看上去亲切温和的亚裔男子,虽然属于过目即忘的类型,但其眼中有点点光华,分明叫嚣着这张脸已经biang的一声贴到你心脏表面,除非拿铁锹来铲,否则贴得严丝合缝,难以忘记。

老板精神也不太好,带点困意的鼻音:“小姐,现在是下午茶时间,您想来点什么呢?”

阿苏四处探寻:“你们的菜单在哪?”

老板答:“我们没有菜单,所以,您想吃什么,我们就能做什么哦。”

奇怪地瞥了老板一眼,正想发问你们这是什么奇怪的餐厅,外观破烂得像要挂掉,而且居然连菜单都没有时,阿苏的脑袋里就莫名浮现出一种食物的名字。

“我要一份抹茶红豆舒芙蕾。”发声系统无视阿苏的大脑,直接阅读出了脑中出现的字符。咿,什么时候声音也开始争夺独立权了?

半眯着眼的服务员摇摇晃晃地走向厨房。

阿苏不安地摆脱了小小的震惊,坐在吧台边开始幻想第二天将会到来的美妙情节,双眼不由自主冒出了粉色星星的火花。

于是老板问道:“小姐在想念男友?”没有忽略阿苏神情一瞬而逝的落寞,他欢快地继续:“小姐是想明天给男友惊喜?”,眼神炙烈火花四射,看上去多么的憧憬八卦。

阿苏有点闷闷地回答:“惊喜是有的,不过还不是男友。”说话的同时,服务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给老板当胸一掌,然后直接坐在吧台旁,继续与周公周旋。

“你们什么时候开的店?我每天上下班路过两次,为什么从来没注意过?而且店内一位顾客都没有,这里寸土寸金,你们怎么过活?”自产自销难道不需要成本吗?为了跳过略微的低落,阿苏很快的转移了话题。

老板随意拿起抹布擦了擦不存在灰尘的桌面,轻松地笑:“因为在这条街上做事的人,多半都是低头急匆匆走路。不过即使抬头前行,也不一定会发现我们。当然现在是没什么人啦,不过下班时间我们也会有很多顾客啊。否则我怎么养活这么懒的员工呢?”

安抚着即将造反的胃部,阿苏与老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很快,一脸严肃的厨师就将一小碟舒芙蕾端出来放在阿苏面前,并与老板一起,以一种探照灯似的目光将阿苏看着,似乎是希望她对碟中食物作出评价。

略带暗红的红豆和微绿的抹茶粉意外的搭配。在四只亮晃晃的眼下惴惴然尝了一口之后,阿苏不由对他们微笑:“很好吃啊,蓬松清香,谢谢厨师先生了。”

闻言,厨师心满意足地回厨房了。不过老板就比较执着,还直直盯着阿苏,后者不禁微赧:“请问还有什么事吗?”老板反问:“小姐还觉得有别的什么吗?”

话音未落,阿苏就感到一阵奇特的感觉从喉中袅袅升起,直达心脏。那不是浓郁与清甜的交错,而是飘渺却成色十足的苦涩。对她来说不算十分正面的回忆也随着味道升腾而起。

就像努力制造机遇而永远得不到回应一样,虽然在同一公司同一楼层,时不时有遇上的机会,但哪里有在饮水机前一天二十次的偶遇啊。

可惜保罗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不管谈话内容是天气变化无常还是限制级电影,他的反应都和和气气的,端着水杯与你闲聊,精准地将对话掐在一到两分钟之间。

阿苏准备了一吨的话题从来找不到顺畅的出口,只能与她一起,怅然看着保罗走回座位,坐下,笑眯眯地继续工作。

那种令人失去说话意愿的淡漠,像尖利的锋刀,时不时在心上戳几下,感觉真的说不上美好。

如果换一个更知趣的小姑娘,说不定就放弃了,毕竟这种厚脸皮的活,大家都还是觉得男同胞们干比较合适。

但从小就一根筋的阿苏在这件事情上充分显示了她的执着。

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保罗的,大约是某个温暖的眼神吧。而在公司里,保罗的勤奋,保罗的温和,保罗的好脾气,就是牢牢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得到的回应虽然不太明确,但是也没能磨去她的行动。说不定,说不定有天,他会明白,或者,不再装作不明白。

转折来得好突然,新来的同事提议这周末去附近的自然保护区登山,阿苏第一时间在例行的茶水间友好谈话中向保罗传达了这一信息。

“好啊,周末一起去登山吧。”保罗说道。这话来得意外又反常,阿苏直到喝光整整一杯水才反应过来,狂喜之余,她没有忘记请假提前下班去购买基本的登山用具。

因为在阿苏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登山这个不晓得是动词还是名词的玩意儿,一般都只出现在电视和杂志上。而在购物的途中,她决定了一件小事。

未必是小事,对她自己来说,就是比较大的事。

“哦,这就是你为什么在这个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老板仍然看着阿苏,说出了这句话。

阿苏的表情就有点迷惘,她的本意是告诉老板,虽然味道很好,但厨师明显放多了抹茶粉,那顽固的茶涩流连于唇齿间死活不肯走呢。

但为什么,简单的苦涩会带出这一长串说辞,其中的郁闷无处可说,却在素不相识的餐厅老板迥然目光下,和盘托出。

于是她还是坚持的告诉老板:“师傅抹茶粉放多了,掩盖了红豆的香气啊,而且回味的时候有点涩。”

老板终于将目光对准吧台上的酒杯,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小姐,不是厨师放多了什么东西,而是你的心里,那是本来就比较多的东西。”

忽然又换上轻快的语气:“你们明天去登山?查过天气预报了吗?明天会下雨哦,不要换换时间吗?”

阿苏一边努力排遣老板所说的苦涩,一边觉得这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杞人忧天式的陌生人。几百年没出现过与保罗在公司外同游的机会,不要说下雨,下刀子她也义无反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因为话说得多,原本蓬松轻软的舒芙蕾已经完全塌陷了。略带遗憾地将冷却的舒芙蕾解决掉,阿苏半是遗憾半是惆怅的走出了阿斯德餐厅。清醒的老板和贪睡服务员在背后居然形成一幅相当和谐的图画。

激动地辗转反侧大半夜之后,阿苏带着新鲜出炉的黑眼圈,与同事们集合了。

白天大家一同行动,青山绿水间空气宜人。等到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坳处,太阳西沉,于是同事们安营扎寨,准备在这里度过头顶星空的一晚。

但是原先预计的台词一句都没来得及出口,就无端被彻底摧毁。这倒不是保罗带上了热辣鲜活的女友,也不是他表现出对阿苏来说很残忍的性向不合理性。

周六晚突然星淡月暗黑沉沉的山区,让阿苏觉得,如果出现的是前两者,她可能还会好受些。

因为前一刻还是明月朗照群星嬉戏的美好气氛,下一刻就被倾盆大雨淋个全透。下雨的前一秒,她正酝酿情绪,准备向保罗说出这一年的情愫。

为了避开牙尖嘴利的损友们,她以观星为由,极力装作平静与保罗行到无人的岩石旁。秋日的夜晚颇宁静,并没有传说中秋蝉的鸣叫,仿佛是表白心迹的好时机。

而保罗也不像在公司那样惜字如金,阿苏第一次发现,温和的有些沉闷的保罗,居然可以这样开朗和健谈。

然后毫无预兆地,黑云盖月,大雨从天而降。两人瞬间被淋成落汤鸡。

有点气馁,不过与以前的情形相比,似乎也不算最糟糕。在保罗建议马上回营帐避雨后,阿苏心里默默地这样自我安慰。

仿佛为了印证最糟糕的情况,他们在雨中缓慢回程时,听到了大雨之外,不同寻常的声音。

当阿苏还在思考,这到底是泥石流还是山体滑坡的时候,保罗已经拉着她开始狂奔。说是狂奔也不太正确,漆黑的雨幕,慌张的心情和光束好像被大雨浇灭的手电筒很容易让人选择错误的方向。跟着他跌跌撞撞磕跘的阿苏此时的想法,一是果然我的地理学的不好啊,都亲身经历了还搞不懂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哪个是哪个,以后开同学会怎么面对高中地理老师;二是保罗牵着我的手哦哦。这两个念头,尤其后一个,盘踞在脑袋里,如果不是情况实在紧急,阿苏几乎都要笑出来了。同事呢?不是有心不管实在是自身难保,希望大家选址较好,不会被埋。

不过很快她就不想笑了,暴雨撤离,但夹杂着泥土和石块的洪流来得如此迅猛,看着好像还有一段距离,转眼先遣部队就已经漫延到他们的脚下。

在黏稠的泥浆中逃命实在没什么速度,况且泥流已经爬上脚背。阿苏终于有点恐慌,她不清楚正在往哪个方向奔跑——说是挪动也没错,也不清楚是否能逃出生天。在不知怎么滑了一跤后,她觉得小腿很痛,没能爬起来,坐在泥水中,晃晃握着保罗的手,问道:“怎么办呢?”

保罗蹲下来,似乎掂了掂她的份量,然后呼啦一把抱起阿苏继续逃生。边跑还边说,“跑不跑得掉不一定,但是一定要试一试,万一能跑出去呢。”彼时还有闲心,“你怎么这么瘦,多吃点饭啊。”

各种说不清的情绪很不合时宜的纷至沓来,阿苏恐惧于很可能即将到来的死亡。但是死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没死过一次的人怎么好意思那么肯定死后是无尽的黑暗呢。

这时候阿苏发现,保罗没有跑了。因为就在这段空隙,洪流已经上升至他的大腿。他们现在的状态,是随着越来越高的泥流一起滑动。但即使这样,保罗还是很好心的将阿苏提升到泥流暂时侵略不到的高度。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阿斯德餐厅的老板,觉得他又八卦又多事还乌鸦嘴。但是阿苏勇敢的看着保罗的眼睛,后者眼神坚定,并没有面对死亡时的惊慌和无措。

在浑身脏兮兮湿淋淋的情况下,告诉他,“很抱歉在邀请你出来登山时遇到这样的事。其实这次出游,是因为我挺久之前就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你,很想告诉你,结果犹豫了这么久,虽然终于说了,可惜说得有点晚。”

保罗表现出随遇而安的强大非常人状态,居然开始认真回答阿苏的话,大约也是觉得没什么生还机会了。

他说,“其实我就觉得你特别爱说话。”语气陈恳,阿苏顿时觉得胸闷气短。

不过他又接着说;“不过我跟你也不是很熟啊,不了解可能是正常的。以后多了解了解就好。”也不去想哪里还有以后。

流沙已经覆上保罗胸膛。阿苏坐在保罗肩上,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普通人喜欢周五而最厌恶周一,她则相反,最无奈周五最盼望周一。他上班她上班,他下班她亦步亦趋。每天茶水间最普通的对话于未来也是最奢侈的不可能。在阿苏胡思乱想间,保罗一直看着她,眼神清澈,可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于是阿苏跳下保罗的肩膀,飘在泥流中,紧握住他的手,产生要死一起死的大无畏精神。

就在她听着耳边隆隆的声响,放弃地闭上眼那一刻,周围突然一空。

什么感觉呢,就像将身体马上挤成压缩饼干的窒息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空气接触的温柔。阿苏诧异地睁开眼睛,心想死亡果然不可怕,这么快就到天堂了。下辈子不开心可以多死几次了。

然后她看见了保罗,和阿斯德餐厅的老板。大约因为深夜的缘故,老板顶着鸡窝头和深重的困意飘在空中。

仿佛很无奈地说:“我说了下雨天不要出来登山,很危险的,你们一群倒霉蛋又是登山的菜鸟,下次不要出来送死啦。”

阿苏和保罗一人分享老板一只手,也暂时脱离了地面,荡漾在半空。

难道我的物理也学得这么差?万有引力怎么没发挥作用?还是我真的死了?

老板一看就知道阿苏又在乱想,“说不得,这事被我碰上了,一面之缘也还是要帮帮的。你们没死,同事也没死,那么多人害我觉都没睡好,回头长黑眼圈让肯笑死。”

说到这里,他想起来自我介绍:“我叫阿德,服务员叫肯,厨师叫约翰。”

阿苏和保罗都迷迷瞪瞪地看着老板,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老板叹一口气,将他俩一扔,回家补觉去了。

精确降落在某块大石上的阿苏和保罗醒来后完全不记得头天晚上发生的性命攸关的大事,只对两人和四处散落的同事兮脏的衣物表示迷惑不解。

但既然大家都说不出发生过什么,在互相询问之后,就谨慎而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切回到从前。阿苏仍然找机会与保罗闲聊,略有不同的是,回应比以前好像多了。

又是周末,阿苏邀请保罗去某个餐厅吃饭,却在记忆中的地方碰了一鼻子灰,因为她记得本应该存在一个叫阿斯德餐厅的地方,居然是两栋并在一起的大楼,楼间不要说插一间餐厅,就是插根头发也不见得容易。阿苏不死心来来回回寻找。保罗看她相当不解的样子,笑了起来,牵起阿苏的手,说:“可能你记错了,我们前面去找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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