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忧伤地死去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生活是倦怠的。人们整日整夜得待在酒吧,时间好像在那里不起作用,大家都那么愉悦,同时又那么忧伤。里面的空气是黄色的,温度是红色的,女人的眼睛是祖母绿,她们的肌肤在各种颜色的灯光映照下是蓝色的。朋友接过我手里的大麻烟猛吸一口后把它熄灭。

      我像猫一样打着哈欠,舒适地享受头顶的黄灯覆盖全身如同享受真正的阳光。

      “拉美人比你们中国人粗野",加布嬉皮笑脸地说道,“但在大麻和酒精的引诱下,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神最亲爱勇敢的第一胎出生的儿子,老亚当啊,我的朋友,去找你的莉莉丝吧”。

      我没理睬他,不过斜对面那个黑色长卷发的女人确实吸引了我。我喜欢她精致的五官和灵巧的脖子,但她的皮裙和流苏耳饰让我厌恶,我本也不想上前搭讪。喝完了酒和加布走到了街上,太阳还未下山,同样喧闹色彩斑斓却是另一个世界。阳光射在铺满马赛克瓷砖的路面依旧刺眼,那些棕色皮肤的男孩儿们汗流浃背湿漉漉地在街头踢球,大喊大叫,笑声不断;酒吧外那些不熟识的女人也向我们微笑告别。我去翻了翻二手书摊上为数不多的英文书,那些书太脏我的手指都变黑了。加布醉熏熏地提议去他家吃晚饭并让我看看他的新作品。我同意了。

      他是我来这里认识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但我至今不知道他全名。他家有个花店,但加布不愿帮家里忙,他热爱绘画,常把自己作品拿去街上卖,以此为生,但更多时候他靠着来自父母的救济和他那些“街头聪明”攒下钱买酒和在妓院逗留。酒吧老板允许他赊账到34杯,说这是底线。而他每次都在快碰到底线时,结了之前的账。因他讨人喜欢的性格和健硕的体格以及变化莫测的性爱技巧,总有几个女人始终为他敞开大门。而他最喜爱的书却是罗洛·梅的《爱与意志》。他对我说,他期盼着某个时刻能摆脱所有的欲望,让自己毫无羁绊地创作。我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把自己阉割掉然后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酒吧全部烧了。

        几年前,因为工作的缘故来到这里。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狗屎天气,并对暴力事件见怪不怪后,我决定留在这里。我至今还住在租来的廉价阁楼里,但不愿离开。这里的牛扒总是美味多汁,酒总是喝不完,女人身体像美洲豹猫一样灵活知道怎么逗弄你,热情的探戈,这一切都让人留念。当地人的鲁莽和粗野里充满了一种迷人的动物性,他们是真正的热爱生活的人。加布就是这群人的代表,他有着阿根廷人特有的浪漫和狂野。这里有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我们一路晃晃荡荡,听着靴子踏着马赛克瓷砖路面和鹅卵石咔啦做响,讨论着过去和周围每一幢绮丽的波西米亚式小楼里的故事。这条街住着来自他国的偷渡者、纹身师、妓女、被家人排斥的同性恋、未被承认的作家学者、贫穷的街头艺术家等。空气中弥漫的大麻烟味道更使得这条街有股迷人的颓废感,像60年代。安静的白天,喧闹的夜晚。这个时候有的是零散的活跃,勤奋妓女的叫床声让人想入非非,二层楼阳台种满了绿色藤蔓植物,生锈黑色护栏上搭着一条女性的紫色蕾丝内裤,据说那里住的是一个异装癖,听说他对闪闪发光的银色人体模型有特殊的渴望。特别是大腿边缘整齐凸起的一排银色铆钉,那是他欲望之源。四楼最右侧的那间屋住着一个街头魔术师,有一天在五月广场一个小酒馆表演肢体分离的魔术。在完成了无名指的断裂拼接的小把戏后,他灰色眼球落进了陈旧的尿渍般酒精饮料里面,沉入杯底,细小气泡产生、上升、消失在空气和液体衔接的地方。酒精饮料变成了橙色且混浊,看不见眼珠到底还在不在里面。周围的人先是惊恐错愕,后终于大笑起来,为这个更奇艺的魔术拍手叫好。但后来他放弃了魔术表演,成了一个做木质床具的独眼匠人。与众不同的行为人们宽容接受,对他们来说,世界上奇怪的人和事多的是。他想成为的这种人就是与众不同的,可他必须做这种人。

        加布告诉我,有一年在中国新年之际,这座城市电力供应不足,多个区断了电,这条街在没电的情况下生活了十六天。白天气温高达四十摄氏度。这栋楼的居民把大型垃圾桶堆在外面的路中央,并把成堆的垃圾点燃以示抗议。那条路交通瘫痪了四天左右,这栋楼有五分之一的居民因此被关了一天半。

      在无意识的闲聊中,我们到了加布的家,好像还在梦呓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关于夏娃转世成为一只爱吃橘子的猫的故事。

      “她爱吃橘子,而不是苹果。这故事是博尔赫斯写的?还是马尔克斯写的?我忘记了,管他的,都是同一片土地上的。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根烤玉米都是让我们充满想象力的功臣。”

      “Rita在家吗?”我笑着问他。

      Rita是他的刚满19岁的可爱前妻。他们在三个月前签字离婚,但他们仍住在一起,并且Rita为他准备三餐还去他家族的花店帮忙。

      他没回答我,只是用力敲打他家的绿色铁门同时叫起Rita的名字 。只听到里面有很吵的音乐声,随后门开了。 Rita穿着蓝色的紧身衣和白色短裤。显得她皮肤更加黝黑,身体也更加性感。

      她是个野性美丽的秘鲁女孩,16岁的时候在古巴呆了大半年想进入美国但没能成功,只能又回到秘鲁。回到老家后,她那当灵媒的母亲准备把她嫁给一个当地养蜂人。Rita离家出走,逃到了这里。两年来再没和家里联系。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相遇的,只知道他们的相遇是在一个追悼会上。她和加布在认识三周后就结婚了,加布的父母不支持也不反对。他们的婚礼并不盛大,是在加布姐姐的后院举行的,在场的全是加布的亲友,很多人第一次见到Rita,那些男人看到Rita精致的脸庞和火辣的身躯啧啧称赞,恭喜加布娶得一个美艳动人的妻子。加布的母亲则满脸不悦说她是异教徒。

        三个月前的离婚源于Rita烧了加布刚画好的一幅画,而这是因为加布一个月未归家。加布开始权衡自由和婚姻的关系,并且找我谈过几次,我没能给多少建设性意见,只是含糊其辞说了几句然后就开始谈起其他事来。最后他们离了婚,但依然保持同居。如果心血来潮还是会同床。Rita是个好伴侣,美丽性感,却也勤劳,她厨艺极佳,我很喜欢她做的腌螃蟹,她调制的莫吉托比任何酒馆的都好喝。

      那段时间,我和Rita的关系极为要好,甚至我和她待在一起时间比和加布还多。我邀请她到我的家里,让我读美国人写的故事给她听,她最喜欢菲兹杰拉德的短篇小说。然后我会把我写的读给她听,她喜欢我的大多数故事,但受不了我写的关于爱情的文章,她说我不懂爱情,还说所有男性作家都写不好这一点。随后她为我调制好一杯莫吉托,她小心取出杯里青柠和冰块中间的薄荷叶放进嘴里咀嚼,递给我说海明威最爱的酒就是莫吉托。我看着她的眼睛出了神,我们靠的很近,我闻到那被她嚼碎的薄荷叶散发的味道从她口中缓慢流出,我真想吻她的嘴。但我站起身来只是亲吻了她的额头和头上的深蓝发巾,然后把酒一饮而尽。后来她谈到想去阿根廷南部,去埃尔查尔顿。

      “你有时间对吧?到时候你能和我一块去吗?就我们俩。”

    “你知道我从不缺时间 ……”

      随后的聊天没有了主题,都是些不痛不痒的类似访谈节目的哲学式交谈,谈到了埃尔查尔顿的气候、海明威的古巴生活、中国先哲的阴阳观念还有天主教在美洲人心中的地位。但我们没谈加布,也没谈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们选择主观忽视对自我个体的感性认知和情感交流,而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更大的位置思考问题,仿佛我们两个人就代表了整个人类群体。到了傍晚,我们出去吃了虾肉和牛扒作为晚餐,我们都只点了柠檬茶。晚餐时,我显得更加忧心忡忡,交谈时我不太敢看她的眼睛,似乎怕她把自己的想法读透,但我又再想些什么呢?

      晚餐后,我们还是决定去喝点酒。她挽着我的手往我家走,她说之前看到我书桌上有两瓶红酒。一路上我们都很愉悦,热情洋溢。最后我们在酒精和滚石乐队音乐的催促下上了床,她惊讶于东方男人体毛稀少细腻的皮肤。我则在想加布。

      两周后,我和Rita去了埃尔查尔顿。而这段时间我一直没与加布见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没来找过我,而Rita每晚仍然住在加布家里,她告诉我加布不知道我们俩的事,我也不介意他们俩人的关系,而我似乎真的爱上了Rita,谁能拒绝一个小麦色肌肤红唇的吉普赛式女人呢?她神秘魅惑,美丽动人,懂占卜会读星盘,像第十个缪斯,一个充满情欲和希望的异教女神。

      我对于所谓美景没多大兴趣,我抑不喜欢出远门,但我享受和Rita相处的每时每刻。她沉醉于不同美丽景色的每一部分,气味、触碰、观察入微。我则认为与她每晚美妙活动和过后的活动记录才是旅程的重头戏,我也在以她之于新城市的方式探索,她难以捉摸,但我知道了她最爱的姿势,我能分辨出她头发的气味和其它部位毛发气味的细微差别……但比起这里,我确实更热爱布宜诺斯艾利斯。

      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才知道加布一路跟着我们,但在中途发生了车祸,他受了很重的伤,索性保住了性命,但他的双腿截肢了。之后,我们三人却都泰然处之。没有责难谁,Rita依然住在加布家里,并和我做回了普通朋友,我和加布也和之前一样,喝酒谈天说地,唯一的不同是以前的他比我高半个头,现在他只能到我肚脐的位置,他的下半身连接了一个自制的木板下面带有六个小铁轮的装置,他用手按着地面向前滑动以此代替了双腿的作用。他嬉皮笑脸地告诉我不会影响性生活。

        一个月后的一天,加布用枪打爆了自己的头。Rita和他的家人按照天主教仪式安葬了他,加布的妈妈大哭大闹道“自杀的人不能上天堂,一切都完了,神父也没辙了。”加布的家人驱逐了Rita收回了加布生前居住的房子,并称Rita为凶手。她搬了过来,和我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也许我们都厌恶了对方也都厌恶了这个地方,我们在同一天晚上提出想回到自己的国家。她周五离开了阿根廷,我周日离开的。我忘记加布是周几自杀的,但我记得他下葬那天是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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