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红翠绿

南海有一种鸟,雄性羽毛翡红,名翡鸟,雌性羽毛翠绿,名翠鸟。宫廷贵妇们第一次见到来自南海的红绿色玉器时,便联想到这种色彩艳丽的小鸟,于是将红绿玉石称为“翡翠”。


-1-

早上九点,杨翠翠走出住院部大楼,夜班交班过后,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腿上像绑了沙袋。住院部外面的大花园郁郁葱葱花红柳绿,在夏季的晨光里显出少女般的朦胧和新鲜。杨翠翠快步走进紫藤长廊,一屁股坐在石条凳上,背靠着粗壮纠结的紫藤,把自己藏在绿茵里,紫藤花期已过,枝叶稠得抹不开。

平常夜班没那么难熬,还能在值班室睡上一会儿,昨夜她睡不着,也不想睡,她想搞懂一件事,可惜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

她把墨绿色的挎包抱在胸前,包的边角磨破了,漏出毛茬茬的灰白色,是长时间在自行车筐里摩擦的结果。她呆坐一阵,一束阳光透过藤蔓照在她的手背上,暖呼呼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从挎包的小夹层里掏出一只玉镯,举起来对着光线看。

多好看啊,翠绿的玻璃种,在阳光下显出水底般的幽深。她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欢,她认为自己和这只翡翠镯子是有缘的,花掉几年的积蓄,她终于有了一件像样的首饰,可惜这种欢喜在昨天破灭了。
要是昨天没有去亚姝的玉石店就好了,她就还能欢欢喜喜地戴着这只手镯,沉浸在无限满足里。

昨天,亚姝的玉石店周年庆,邀她去玩,她正好白天有空,就去了。她穿上自己出场面才穿的白色真丝衬衣和米色百褶裙,戴上翡翠手镯,出门前,特意在镜子前面站了站,学着珠宝广告模特的姿势,把戴了翡翠的手斜搭在肩上,白色真丝衬得盈盈的绿像要流淌出来。

亚姝看到杨翠翠手上的镯子,问她要不要顺便鉴定一下,她便退下手镯交给了亚姝。杨翠翠想的是,看看这块跟自己有缘的玉究竟有多好。

杨翠翠跟着亚姝进到店后面的工作室,亚姝拿着手镯看了看,然后把它放到显微镜下面,清晰的图像出现在旁边的电脑屏幕上,有许多不规则的细丝交叉成的网纹,亚姝解释这是酸蚀网纹,天然玉石的纹路不是这样的。

亚姝把手镯从显微镜下取出交还给杨翠翠:“其实我都没必要放到显微镜下的,主要是为了让你看清楚,我刚才拿在手上看了看,基本上就确定这是B货了,你听声音。”

亚姝拿起桌上另一个手镯和杨翠翠的手镯互相碰撞:“这俩都是B货,声音比较闷,你再听A货的声音。”亚姝又从抽屉的小盒子里拿出另外两只手镯,碰了碰,“非常清脆,而且音调也高,这两个是A货。因为A货硬度高,B货比较软。你的镯子买得不贵吧?“

杨翠翠愣了愣神,赶紧说:“不贵不贵,只是看着好看就买了。”

亚姝说:“那还好,这种戴着玩还是可以的,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只是不要经常戴,对身体不好。”杨翠翠从亚姝手上接过镯子时,不敢看亚姝的脸,但她分明感觉到那若有似无的轻视。

杨翠翠从工作间出来,心神不宁地拿起一杯饮料,杯子放到嘴边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她两手用力握住杯子,杯沿撞得牙齿咯咯响,好不容易灌进去几口,低头却发现白衬衣上撒了几滴橘色的的水渍。

她把镯子塞进挎包的夹层,在这个珠光宝气的玉石店里,这种货色真是丢人显眼。杨翠翠看见亚姝从工作间出来,去招呼几个正在挑选玉佩的客人,那几个客人当中,有穿着时髦的年轻女郎,也有打扮俗气身材发福的中年妇女,她们喜气洋洋咋咋呼呼,跟在菜市场买白菜没有区别。

杨翠翠心里生出了恨,亚姝是故意的吧,她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是差劲的东西,却还假装好意地问她要不要鉴定,鉴定个屁!自己像个小丑,自己的窘迫在这里是那么刺眼。她环顾四周,那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他们戴的手表和珠宝一定都是真的,他们的衣柜里一定有许多好衣服,而自己身上这件唯一的好衣服染上了果汁,真倒霉,穷人就该倒霉!

曾经,她和亚姝也是平起平坐的,她们都是血液科的住院护士,几年前,亚姝辞职去帮老公打理生意,而杨翠翠在几年前离了婚,十岁的儿子跟着她,她必须支付房贷和儿子一年比一年高的补课费,前夫的抚养费和她自己的工资加在一起也很难应付。前夫是机械工程师,收入不算低,并且愿意另出些钱给儿子补课,可是他每个月也只有固定的工资,还要供养父母帮衬兄弟,能拿出来的余钱很少。

杨翠翠搞不懂,怎么活着活着,人的差距就变得那么大?人家活成了A货,自己活成了B货,自己就是个大傻B。

-2-

绿荫里的杨翠翠看着手里的镯子,这个小东西曾经让她多么欢喜啊,甚至想到以后可以传给儿媳妇。它那么美,怎么能是B货呢?想到自己省吃俭用攒了三年的钱,才换了这个手镯,杨翠翠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心痛自己,又觉得对不起儿子,真该给儿子报了那个去俄罗斯的夏令营,这笔钱也不至于被自己糟蹋了。都是自己的血汗钱啊!

“杨护士。”杨翠翠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她,她慌忙用手抹去眼泪,回头看时,那个喊她的阿姨已经走到了近处。看到和蔼亲切的徐阿姨,杨翠翠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

徐阿姨是白血病干细胞移植后复发,经常来住院,还进过一次临终关怀病房,却不像一般病人那样愁苦,总是心平气和的样子,对人很和善,还特别爱笑,好像不是她自己得了病,而是在帮别人得病,不想帮了随时可以还回去。

徐阿姨在旁边坐下,柔声说:“我看背影就像你,你遇到难事了?”

杨翠翠赶紧把手镯塞进包里,顺便拿出纸巾,擦掉眼泪,又使劲拧了鼻涕,定了定神,才说:“没什么,就是跟朋友闹了误会,有点伤心。”

“哦,伤心就哭一哭,人一辈子说不准会遇到什么事,误会解开就还是朋友,总会过去的。”徐阿姨说。

杨翠翠害怕自己忍不住要对徐阿姨说出事情的真相,事后她肯定要后悔,这么丢脸的事,万一传出去,她就真成了个笑话,于是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谢谢徐阿姨,过一会儿就好了。我刚下夜班,要回去补觉了,徐阿姨再见。”

杨翠翠逃出紫藤长廊的时候,脚步变得轻快,可等她骑上自行车,力气又渐渐跑掉了,在平坦大道上磴起车来像爬坡。

“跟朋友闹了误会”,杨翠翠一路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可不就是误会吗?卖给她手镯的李彤彤有那么多翡翠首饰,都是她老公送的,要不是迫不得已,她不会变买,而且这个手镯原本值三十万,李彤彤才收了她三万,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啊!

想着想着,杨翠翠又伤心了,难道李彤彤骗了她?凭她们两个的关系,李彤彤要是肯骗她,她还不肯信呢!一定是误会,是误会,我去找她问问清楚。

回到家,杨翠翠洗了澡,吃了一碗水果燕麦粥,然后清清爽爽地坐到沙发上,拿出手机准备给李彤彤发信息,这之前她就在构思,要怎样跟李彤彤说,可直到现在,她都没想好怎么说。

正拿着手机发愣,微信提示李彤彤发来信息,杨翠翠赶紧点开:“翠翠,我是彤彤妈妈,彤彤已经进了临终关怀病房,本不想打扰你,想到你们是好朋友,你对彤彤那么好,所以知会一声,你不用担心,我们对此已有准备。”

杨翠翠从沙发上支起身体,再看了一次信息,没错,是进了临终关怀病房。平常她们隔三差五就要互通信息,只是最近她和李彤彤差不多有半个多月没联系了,没想到她的病情变得这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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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翠翠从不跟病人交朋友,因为她所在的血液科,全是重症患者,她不想经历跟朋友的生死离别。李彤彤是唯一的例外。

四年前第一次见到李彤彤,她穿着水红色的连衣裙,她长得那么美,像极了韩国明星孙艺珍。她的父母知书达理,老公高大英俊,女儿活泼可爱,自己有一份闲适的工作。杨翠翠感叹,你活成了许多人羡慕的样子,李彤彤自己也承认,她一直活得很骄傲。

因为急性粒细胞白血病住院之后,李彤彤的生活轨迹被引到了另一个方向。杨翠翠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李彤彤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是因为美女处于弱势时候,不论男女都会忍不住心生怜爱?还是因为杨翠翠无私地陪伴和帮助使她们之间产生了生死之交的感情?

美女的运气不差,李彤彤很快得到了配型成功的干细胞捐献,住进移植仓开始大化疗、清髓和免疫抑制,这个过程几乎与世隔绝,还要忍受治疗过程的痛苦,十分煎熬。移植成功之后,李彤彤产生了排异反应,这是仅次于复发的可怕后果,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会严重到什么程度。

几乎所有的排异反应轮番出现在李彤彤身上,四肢出现深色皮疹、眼睛干涩眼角溃烂、黄疸、脱发、呕吐腹泻、心脏衰弱、肝脏肿大、口腔溃烂,这些症状有的在一段时间之后减弱,有的却一直缠着她。比如口腔溃烂,这使漱口成了极其痛苦的事,口腔消毒药水带来强烈的刺痛让她头晕目眩;消化系统也很脆弱,不能正常吃东西;她的抵抗力极差,大多数时间呆在家里,散步也要选人少的时候,走不多远就气喘吁吁;视力减退,看不清东西;她不敢照镜子,得病才一年,她就仿佛老了几十岁,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李彤彤变成了一碰就碎的玻璃人,持续四年的高强度照顾,让父母的身心都不堪重负,她的婆家毫不手软地要求她老公转移财产甚至劝他们离婚,父母只好卖了两套房支撑医疗费。

“我真的不想活了,太痛苦,没有尽头,可是我又很想活下去,看着女儿长大。”李彤彤经常处于生死的矛盾之中,她开始信佛,信神,期望精神力量能战胜痛苦。

最近这半年,李彤彤的肺部排异反应越来越严重,时常咳嗽得喘不上气,咳得肺泡破裂流出鲜血,好像下一刻就会把肺的碎片咳出来,加上其他的并发症,病情的复杂程度使得医生也束手无策。

李彤彤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治病掏空了家底,老公经常不见踪影,跟他要钱他只是两手一摊,她想为女儿留下些财产。她现在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几件翡翠首饰,卖了吧,换成钱总比日后被厉害的婆家全部收走要好。

她在朋友圈发了广告,没想到效果那么好,很快就卖光了。她想,要是自己有多一些的东西,一定也能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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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翠翠去到临终关怀病房,李彤彤正处于昏睡状态。看着李彤彤紧闭的没有睫毛的眼睛,杨翠翠瞬间决定不提翡翠的事了。那对乌黑的灵动的眼睛,现在变成两条光秃秃的缝,不注意还以为没有眼睛了。

李彤彤清醒时给她发微信,她也没有提这件事。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感觉是给自己松了绑,这么多天的委屈和纠结都烟消云散了。

五天之后,杨翠翠收到彤彤妈妈信息:“彤彤刚刚走了。”

杨翠翠从抽屉里拿出手镯,捂在胸口痛哭,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浓稠的绿。

这之后,杨翠翠就把手镯放在包里,算做一种陪伴。一天,她在家附近的小巷子里,发现一家小小的旧首饰铺,门脸不过两米来宽,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收购金银首饰玉器,承接翻新定制。杨翠翠奇怪,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有这样一个铺子?她走进铺子,一个白头发的老爷爷正在埋头修理一个金耳坠,柜台上摆着几个小小的机器,大概是做首饰用的。杨翠翠问:“你好,可以帮我看看玉吗?”

老爷爷继续摆弄手里的金耳坠,好像正到紧要处,不能停下似的,头也不抬地对她说:“可以,我搞玉石也有几十年了,一般不得走眼。”

杨翠翠把镯子递到老爷爷面前,他才停下手上的活计,接过镯子摸一摸,用放大镜看一看,再拿手电筒照一照,又拿出一块玉在手镯上碰几下,然后把东西还给杨翠翠:“是块好玉,你打算卖还是……”

杨翠翠心里一阵狂喜,问:“卖的话,值多少钱?”问完又后悔,想着要不要收回问题。

不等她想清楚,老爷爷爽快地说:“按理说可以卖十来万,我只能出四万。”

杨翠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各种揣测和怀疑挤在心里,嗫嚅道:“哦,谢谢……我再想想,我再想想。”说着,便走出了首饰铺。

她本想再找一家去问问,转念一想觉得没必要了,这个答案已经足够好,自己喜欢的手镯,还有玉石专家愿意收购(她在心里给那位老爷爷发了玉石专家的证书),再不用管别人说什么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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