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粪纸手抄本(散记式自传小说之十)

我是66届,62年入校,66年毕业。但是因为文革,滞留到67年上半年才去工厂报到。

我们班男生25名,女生15名,1至25号是男生,26至40号是女生。我和姚子兰是男女生的分界线,我是25号,她是26号。而且我和她的座位也挨着,她在我前座,我在她后座。退休后,我前脚到了无锡,她后脚也来了无锡,你说,我们俩是不是有一种缘分?

从67年离校,至今50多年,姚子兰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我努力回忆着姚子兰的“光辉形象”。按眼下社会的审美标准,姚子兰算得上是个美女。她体态瘦弱,身材苗条,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编成两根不粗不细、不长不短的辫子,一付邻家女孩的摸样。可那时我觉得她一点也不漂亮。那时候的审美标准与今天不大一样,强调体魄健美,一张红朴朴的圆脸,一汪水灵灵的大眼睛,即使矮一点,腰粗一点,那也是青春气十足的女孩子。而姚子兰有点弱不禁风,团支部称她是资产阶级小姐,入团申请写了一大摞,就是不批准。

学校规定班长不能连任,我却连任了四年,这都是姚子兰带头去学生处请愿的结果。我成绩好,还会写点诗啊散文什么的,校刊上经常有我的大名。

姚子兰坐在我的前桌,似乎很有一种优越感。一掉头,看我的作业,有时干脆拿过去抄,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这样,青春期的男孩和女孩之间就有了点什么。我心里很烦她,但一旦她座位上空着时却又很惦记她。那娇气鬼的样子,一举一动看着不顺眼,却又总是在琢磨她的长相。

“我的思想出问题了!”我在日记里检讨自己。我们班是南京市“五好”班,“四好”团支部。我连年被评为“三好”生,优秀团员,经常向团组织汇报思想,不断“斗私批修”。我的家庭出身不好,祖父是大资本家。毫无疑问,资产阶级劣根性在我的血液里天然存在。

可是我的母亲出身很苦,我的外祖父是给财主扛活的。外祖父曾经带我到他扛活的地方玩,亲眼看到他从装满芦柴的船上,把一捆捆二三尺粗、五六米长的芦柴扛到岸上,脚下的跳板不到二尺宽,一脚踩空,连人带柴就会跌进汹涌的江水中。

我是外公的心肝宝贝,他对我十分溺爱。外公每扛一捆柴,就到一张长条桌前领一根“筹子”,晚上收工时去领钱。虽说工钱压得很低,但当天兑现,从不拖欠,外公也就从来没换过东家。

外公领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去码头的小店买两只烧饼或者一种五角形的“港脐”。每天太阳一落山,我就站在村头等外公。当看到一个微微驼背的身影出现时,箭一般地跑过去。外公把我扛在肩上,祖孙俩的笑声在夜幕下荡漾。

到了家,外公把我从肩上抱下来,站在他的锅台上。有两回,我把尿撒到了锅里。外公看见了,假装打我两下屁股,竟然连尿带水煮了晚饭。

外公去世,我长跪不起,哭得天昏地暗,我到哪里去找天底下最好的外公啊!我含着泪写了一首诗《外祖父的回忆》。

我喜欢写诗,有时候做作文也用诗写。语文老师很欣赏,说要好好培养培养,说不定将来会成为一个诗人。得到鼓励,我写作更勤奋起来,一首接一首,就想订一个本子,把写过的诗编成“诗集”。

自从解放后祖父的工厂被没收,祖父一病不起,我家的境况就十分贫困起来。

学校办书法展览,展览结束,很多“仿纸”丟在地上。我如获至宝,捡起来,把有字的裁掉,订成一个厚厚的本子,再用厚马粪纸做成封面。晚自习做完作业,就把写在零碎纸片上的诗抄在本子上,第一首就是《外祖父的回忆》。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姚子兰的眼睛,等我把所有诗抄完,马粪纸手抄本不翼而飞。

文革一开始,外班有人贴大字报,说444班长出身剥削阶级,是校党委培养的修正主义黑苗子。

作为学校的先进集体,444班率先召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主题班会。我在讲台上主持会议,还没说几句,有人跳上讲台,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就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黑苗子,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紧接着,又上来一个,把我推到一边,义愤填膺地指着我对大家说:“他的祖父是大资本家,他竟然写诗怀念剥削阶级的祖父,诗的题目叫什么《祖父的回忆》!”

我一下子懵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回过神定睛一看,一个是学生会主席,一个是团委委员。

我们班有三大“名人”,一个是我,先进集体的班长,出风头;一个是学生会主席,贫农出身,苦大仇深;一个是团委委员,家里是雇农,农村的“无产阶级”。他们都是“红五类”,我是“黑五类”。

阶级阵线如此分明,他们对我的指控也就板上钉钉。教室里先是一阵沉默,接着像水烧开了一样沸腾起来。

“把那本诗集拿出来示众!”有男生喊道。

“亲不亲,阶级分!”女生也纷纷发言。

我想辩解,那首诗不是《祖父的回忆》,是《外祖父的回忆》,外祖父和祖父不是一个人,但是声音被七嘴八舌的吵杂声掩盖了下去。

“把手抄本拿出来,不就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了?”有人说。

“我……我……”我到哪里去拿诗集,不由得头上冒出冷汗。

“就是,拿不出诗集,就说明是真的,打倒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团委委员举起拳头高喊。

“把修正主义黑苗子揪出来!”学生会主席跟着振臂高呼。

“你们冤枉好人!”一个柔弱而坚定的声音透过吵杂声,一看,是姚子兰。

姚子兰脸憋得通红,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本子走向讲台,咦!那不正是我的手抄本诗集吗?。

运动深入,造反组织“打狗队”斗垮了校党委,又开始揪学生干部里的“当权派”。我想我也是属于学生干部的“当权派”吧,加上出身不好,简直就是双料的“狗崽子”。

我颤颤抖抖地念完《外祖父的回忆》,几个女生齐声说:“乱栽赃,根本就不是《祖父的回忆》!”

这时,门外人声吵杂,教室门被踹开,几个红卫兵把一张大字报贴在我们班的门上。

全班哗然,几个男同学冲到门口,一个男生大声读起大字报上的内容。

“据“红造司”专案组调查,学生会主席根本不是贫农出身,他是混在学生队伍里的渣滓!还有那个团委委员,其父解放前伪造假钞……”

学生会主席和团委委员灰溜溜地回到座位上,批判会嘎然中止。

姚子兰毕业后分配到贵阳险峰机床厂,我打电话到险峰厂退休办,一查,她在无锡,我喜出望外,向退休办要了她的电话号,立即打了过去。

“请问哪位?”电话里传来柔弱而又悦耳的嗓音。

“啊,姚子兰!”我激动得要命。

“哦,是班长啊!”姚子兰也很激动。

“没错,是马粪纸手抄本的主人,《外祖父的回忆》的作者。”我故意“诙谐”一下,接着说:“告诉我小区,我马上过去!”

和姚子兰见了面,激动得几乎就要拥抱,从此,我们就成了一个小区的邻居,2017年,我们两家还结伴去贵州旅游,到了险峰机床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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