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吹寒剑录（1）

第一章  暴雨急行

这是师傅送我的最后一程。

距离落嘉城还有六里路，可是师傅的气息已经开始不稳，看她脚程一慢，我就开始后背发凉，双腿发软，换在平时，师傅早就抄起扫帚开始打我，但由于我们两日前才和一觉派的人交手，师傅为了帮我挡那个看起来就很厉害的大个子一掌，受了严重的内伤。

其实那个时候我巴不得自己被大个子一掌拍死。

我死了，吹寒派的存亡就不会放在我身上，死人一身轻。

但是师傅要从绝境中挖出一条路来，但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身后的追兵肯定不会放过今晚最后一次机会。

想来我从小到大听了看了那么多的江湖奇闻、门派轶事，按照书里面写的，此刻应该有英雄女侠半途而降，帮我们除去追兵，还我门派一个清白。

但是，长到十八岁，我们门派从至荣到衰败，整个过程中，都没有任何一个英雄女侠来到我们身边，每一条退路都是师傅这个弱女子带着我们这一群弱女子用剑杀出来的。

曾经我在吹寒派的后山，对着刻在半山腰的菩萨发誓，以后要成为和师傅一样厉害的人。其实发完誓我就后悔了，因为五岁的我，已经看出自己和其他人的区别，这个区别并不是代表我有天才资质，而是因为我听力不好，根本学不会听声辨人，吹寒一派用剑，武艺登峰造极者可以闭眼破军。

我的才能在其他地方，师傅曾经把吹寒剑交在我手中的时候，对我说这句话。那时我十五岁，距离天光阁以“扫除邪教”为由、聚集武林七大门派冲上鬼泣崖还有两年。师姐师妹们对于师傅的决定不满者占大多数，若不是师傅当众处死一位师姐，我想吹寒派早已亡于内斗。

七月的田野，遍地想起蛙鸣虫声，天籁太重，我耳边被这些声音轰得嗡嗡响，平日里夜间赶路，若无月光火把，我和瞎子无异。

今日七月初六，白天有日晕。

已经是人定时分，若不是一直跟着师傅，我早就被身后一觉派的春罗掌拍成了肉酱。

“无忧，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师傅突然丢过来这句话，然后猛地转身，还顺便一掌把我往前推。

我刚刚想转身，就听见脑后有兵器相接的声音。

是那个矮个子，持双短剑的矮个子！速度极快，出手如风，幸而我们的剑法十二招，招招急发，当年天光阁长老万必清咬牙切齿地评价：“邪教之剑，快而阴毒。”

“走！”

我被推下大路，脚下是一片斜坡，脚下不稳，我摔了一跤，就那么滚了下去。

滚着滚着我就想笑，笑这可笑的逃亡，可笑的身世，可笑的使命。

想当年和师姐师妹一起躲在后山看武林话本，读到佳人落难，必有英雄豪侠相救，师姐在一旁看得心跳加速，我就假装恶人，追赶师妹，师姐持剑而出，剑锋相对的时候，我总是要输的那个。

那个时候其实我就抱着疑惑，既然英雄豪侠杀的都是邪教，救的都是正派，我们作为邪教门徒，怎么来演绎这样的故事。但是我没有问，也就没有人回答，没有想到一困就是十三年。

还有九天就是鬼节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我烧几张纸钱，此时此刻，师姐那张怨恨的脸又猛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知道滚下山坡并不会死，醒来的那一刻我猛地爬起来拔出剑戒备，由于被山坡下的树砸坏了腰，我一系列动作扯得后腰发紧发痛。

四周无人，唯有瓢泼大雨充盈天地，像是要掩盖什么东西。

我原路返回，想去和一觉派的人决一死战。决一死战算不上的，我现在的状况，是瞎子加残废，去了也只是鸡蛋碰石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此时此刻非常想骂人。当初在无狼河一带漂泊时，我跟着一群乞丐学会了各种各样的脏话，后来被师太看中，于流民中将我带上鬼泣崖。

我那时被师太和师傅的锦衣华冠迷惑，以为跟着两位富贵人家，即使做丫鬟受点委屈，也比每天被官兵追赶被色鬼欺负的日子好过。

但是第一次因为不能挥动沉重的剑挡住师姐的攻击而被罚倒立一个时辰时，我就萌生了逃跑的念头，不仅动了念头，我还真逃了。逃了半柱香的时间，师傅跟在我后面打哈欠，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我就马上杀了你。”

她说话的口吻轻飘飘，但我的确被吓到了，后来在江湖传奇中看见邪教威胁正派人士，我总是在脑海里想起师傅那天的表情和语气。

果然是邪教，我在心里默默说，山坡爬了一半，我的腰已经不行了。

雨太大了，我渐渐睁不开眼睛，我揪住地上的草，慢慢躺下，心想师傅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向来心狠手辣，吹寒十二式，她要求自己不能丢掉任何一招，没日没夜地练习，由于不重内功，她偶尔走火入魔，师太会严厉地训斥她，说她只要武功不要性命，还不如早早自刎，反正这样练下去也不会长久。

我们弟子都在门外跪着听，师傅第一次在众人耳边放声大哭，说如果吹寒派再不出武林天才，必定被人屠杀殆尽。

我听得心里发寒，又为师傅感到可怜，一个没有天资的人有这样的梦想，让人不知道该哭该笑。

我继续向山坡上爬去，终于摸到了平地，我小心翼翼地想张望一下敌人的动势，但大雨面前究竟是徒劳，索性不躲不藏，大大方方爬到大路上。

没有动静。

我做好了死的打算，跌跌撞撞往前走，却闻到了血腥味。

我几乎不能蹲地，慢慢弯腰下去看的时候，先是一把却邪剑，再是一只手臂，再是师傅的身体，红色银丝烟纱被雨浸湿黏在她身上，我才发现原来她一直都这么瘦小。

我感觉不到悲恸，只是心中那个大洞突然之间再次打开，这个女人照顾我十三年，平时凶巴巴要命，但是有危险的时候永远让弟子跟在身后，还做着振兴吹寒派的大梦，死的时候却连个好模样都不剩。如果她知道她死后我连眼泪都没有一滴，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那时师太看中我，是我在和两个乞丐打架的时候，师太是个和善的人，在旁边一边看一边点评：“小女子出手毫不迟疑，心中善恶未分，是个可造之才。”

我累坏了，就躺在师傅身边，打算就这样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