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才需要勇气——麦家《人生海海》

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很多事，有些事像空气，随风飘散，不留痕迹，有些事情像水印子，留得了一时留不久，而有些事情则像木刻，刻上去了，消不失的。我觉得自己经历的一些事，像烙铁烙穿肉，伤到筋的疤，不但消不失，还会在阴雨天隐隐疼。

       麦家的新作《人生海海》是一本非常精彩的小说，五星推荐。小说讲述的是深烙在“我”的内心深处，一个英雄的故事，充满了传奇色彩，却又满是悲伤、眼泪和苦涩。英雄有三个名字，一个是本名，叫蒋正南（这个本名不重要），两个是外号，敬他的人叫他“上校”，恨他的人叫他“太监”，这个两个名字的背后，就藏着他那有点难以启齿的“英雄事迹”。上校是个难产儿，因着佛缘平安降生，天赋异禀。被国民党部队招兵后，他凭聪明绝顶的头脑做了军医，又凭借妙手回春的好医术一路结缘，先后进了军统，加入了解放军，参加了抗美援朝，做了英雄。但，这只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军统期间，与汉奸斗争的特殊经历，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特殊的印记，成了他一生的耻辱和噩梦。为这耻辱，他不碰女人，因此被人误以为是“太监”；为这耻辱，他不惜杀人放火，从此东躲西藏；为这耻辱，他最终失了心智，疯疯傻傻地走完了一生。

      虽说这本小说在宣传文案上强调是谍战小说大师麦家的转型之作，但在情节的推进上作者依旧延续了他暗藏玄机又峰回路转的悬疑小说的风格，厚重却不沉重的文字，看似不经意的伏笔和豁然开朗的转机，引人入胜。作者笔下的上校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英雄，没有大义凛然，没有视死如归，似乎一切都是在随着命运带给他的机缘顺其自然地发展，他只是一直都在做着他认为对的，擅长的事情，也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除了他那个耻辱的秘密。如果用声音来描述这本小说，前大半部分是压抑的嘈杂，从不同人口中讲出的那些秘而不宣的上校的经历，而从审判台上冲下来时上校的那声号叫，则是在这嘈杂中的爆发，而爆发之后，是安静的沉默，而沉默才是最有力量的。我的情绪也紧随着这些声音而变化着，越来越深地走入了上校的人生，当一帮人要撕扯着揭开上校的秘密时，那印在上校小腹上的文身似乎已经成了我的耻辱，而我悬着的一颗心也伴随着上校的发疯而落了地。当看到多年后，心智退化为孩子的的上校，用画笔将他身上原本耻辱的文字改成了“锄奸杀鬼乃我使命 军令如山”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中国必胜”时，我不自觉泪如雨下，在画里，“他变成了自己想要的人”，我的眼泪，是因为心疼。

    《人生海海》的精彩绝对不仅仅在于他的情节，更精彩的是其中对人物的刻画，而小说精彩的人物，也绝对不止“上校”一个人，每一个都活灵活现。整本小说里没有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正面人物，正像作者所说，“人像一枚硬币，有两面，遇到好的一面是你运气，遇到坏的一面是你晦气，如果两面都叫你遇到则不免要丧气叹气”，这也是人性真实的所在。

      小说里有一对吵了一生世，也好了一世的冤家，就是爷爷和保长。这是一正一邪的两个人物，只是说不准谁正谁邪。在“我”眼中，爷爷是个思想家和哲学家，这本小说的前半部分，处处可见以“爷爷讲”开头的语录，他喜欢引经据典，警示预言，讲高深莫测的大道理。而保长呢，以坏人的身份登场，他好色贪酒，言语下流，满肚子男欢女爱，奸杀淫乱，上校前半生的故事，就是在他俩的口中，交替着讲了出来。但看似正邪分明的两个人，在决定上校命运的关键时刻，却做出了让人出乎意料的选择，爷爷选择了背叛，保长选择了守护，而那是的“我”也正如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所说“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多么矛盾，我不知道真挚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含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到美德。”对人性的认识，也是一种成长。然而，无论是正是邪，是善是恶，爷爷和保长都是两个可爱的人物，他们相爱相杀，不离不弃，尤其是最后变坏了的爷爷，他的恶，都是来自于对孩子的爱，“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像所有的树都爱阳光一样”，你又怎能不原谅这样一个为了爱不惜亲手毁灭自己的老人呢？

      上校生命中，还有两个重要的人，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与上校好到让人误以为两个人是“鸡奸犯”（同性恋）的朋友，另一个是陪伴疯上校后半生的那个“女人”，他们都是真正爱上校的人。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小跟随在上校身后，任何时候都不离不弃，他不是那个有勇气冲在前面的那个人，却是最坚定的那个人。他终其一生都住在那座在他看来被诅咒了的老房子里，为爷爷的背叛赎罪，这也是他对上校最后的守护。最后陪在上校身边的女人—“林阿姨”也是一个用生命向上校忏悔和赎罪的人，她曾经热烈而又小心翼翼地爱着上校，也因这爱在冲动之下伤害了他。在得知上校疯了之后，她义无反顾地找到了他，做了他的妻子，“生活是部榨汁机，把人榨成了渣子，但人本身是压榨机中的头号零件。”从一个生动美丽的女人，到一个干瘦的老太婆，艰苦的生活，疯了的上校把她榨干了，但她却在这些个焦虑和烦心的岁月中，在像孩子一样的上校身边，找到了寄托，找到了安心。这两个人，一个与上校同年同月同日生，一个与上校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共同陪伴了上校的一生，“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

      如果非要凑成对来讲，我觉得最后一对应该是“我”和“小瞎子”，两个卷入上校命运洪流的少年。“我”自不必说，那个讲述了上校的一生的懵懂少年，一直对上校的故事抱有极大的好奇心，却因为年龄的关系，似乎一直是一个旁观者游离在上校的故事之外，命运却也不知不觉中因那场洪流而改变。“小瞎子”可能是这本书中正宗的一个反面角色，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一切恶行的实施者，正是他一个胡编乱造的谎言，害了爷爷，害了上校，改变了“我的命运”，但他不也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吗。“我”与“小瞎子”原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在小说的最后，因为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两人在网络里又有了交集。虽然之于“我”，“多年以后，年龄和成功赠予我豁达和宽容之心，让我和命运达成谅解协议”，但作者似乎并不想让我原谅这个苟延残喘的“可怜人”，那个曾经在爷爷心中埋下恶的种子的“小瞎子”，又企图把这个种子埋进“我”的心中，我想，这也是断手断脚的他，以他的方式，向命运做的最后一次反击。而这颗种子最终随着上校的去世，与那段往事一起烟消云散了。

      小说里的我，最终，是在那场洪流里唯一剩下来的人，“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离开了爷爷的大道理，“我”开始坚持每天阅读报纸，于是“爷爷讲”，就变成了“报纸说”，成为了他新的指引。彼时的他，已经在异国他乡经历了命运的抗争和苦难的洗礼，迈入了新的世界，也成为了一个英雄。

      人生海海，浮浮沉沉。即便写到这里，也不能将我读完这本小说后的感受言尽，我总有一种感觉，作者的每个细微的情节描写，每一个人物，甚至是猫，都潜藏着他们背后的意思，貌似懂了，但又说不清。就像爷爷和保长的正与邪，像“我”和“小瞎子”的善与恶，像父亲和林阿姨的救与赎，谁又能一下子说清对这些人物的爱与恨呢？也但无论如何，“人生海海”的意思，作者却讲的很明白，正如爷爷讲“有些事你得认命，命中的劫，躲不过去，就扛着吧。”只要活着，命运的洪流就永不停歇，而你永远不知道前方是坦途还是暗礁，总归是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