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16

2022年10月10日 星期一

湖畔书苑 ·王家淦

              高梁独钓

秋雨淅淅,连绵不绝,世界暂时归于平静。

人们不关心庙堂角力,不关心江湖纷扰,人们只关心日升月落、冬去春来。

雨后。清晨。袁公身着白衣,独自荡舟溪中,享受着垂钓的幽趣。在他和鱼儿的交流之外,千峰秀立,珠帘泻底,奔相竞流,冲破层岩,交汇融合,被大地收纳,遂成平湖。群山之间,万木无声。树叶被风雨熬成红、黄、蓝、绿,同向西风,各自含愁。

高梁群山屏蔽着一个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山内、山外是宇宙中两个平行世界,两个平行世界难得地在这一刻达成默契,同时静默下来。山外,长年南征北战的蒙古大军疲惫不堪,面对险峻的高梁山,趁着这场秋雨停战休整。山内,袁公把赤牛寨编织成钢铁长城,守护着寨后梁山城内百姓平安。这一刻,袁公也趁机暂停大脑的高强度运转,在高梁山间思考着梁山守军对抗蒙古铁蹄的战略布局。

秋雨之前,两军大战一场,不分胜负,却是死伤惨重,遍地哀鸿。

这日,空山新雨,天高云淡,青山相对而出,鱼儿畅游江湖,足以让人忘却烦忧。袁公思想不成,思绪随着鱼竿的抖动,回到了天水之间,笑呵呵地抓起鱼儿,抛进了鱼篓,提起酒壶,轻轻地咂了一口,“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袁公叹了口气,他想起自己也曾如皇子时代的李煜般洒脱,那时读书练剑,只有一个理想,就是尽忠报国。多年的军旅生涯,自己也确实基本做到了,笔尖讨贼,马上杀敌,好不惬意。只是渐渐地,越来越不对劲,自己越来越孤独,援军越来越少,粮草越来越缺,这些困难自己尽了最大努力,一个一个地克服了,坚守赤牛寨,与合川钓鱼城遥相呼应,保卫着风雨飘摇的南宋皇室。但是,内部的困难是最大的困难,内部的矛盾是最大的矛盾,朝廷上主战的声音越来越弱,自己行军布阵、调兵遣将,受到越来越多的掣肘。越想越气,烦闷之间,一条上钩的鱼儿挣脱了致命的鱼钩,返回到了它自以为的最广阔的天地——在这条小溪中。

袁公提起酒壶,大喝一口。近些日子以来,蒙古大军围城主将送来一封又一封劝降信,画出一个又一个美丽可口的大饼,一次比一次言花语巧,一次比一次冠冕堂皇。袁公回想起来,仍然记得自己勃然大怒的情形,那是对南宋忠臣最大的侮辱:“宁死不降!宁死不降!宁死不降!”袁公有自己根深蒂固的忠君爱国理想,军人的头颅只能长在国家的钢铁长城上,不能醉生梦死于敌人的糖衣炮弹中。流芳百世才是封建伦理的主流。

久劝不降,蒙古人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汉代的李陵,一个是唐代的哥舒翰。袁公脑海中又反复出现这两个历史人物,喝了一口闷酒,拿起泛黄的《汉书》《旧唐书》,历史上的投降派,偏偏这两个人自己觉得最无辜、最可同情,对他们,自己只有无限的怜惜,而没有彻骨的痛恨。李陵为西汉立功无数,一战而弹尽粮绝,没有任何后援,李陵放下武器,保全了几百将士的性命。谣传李陵为匈奴效力,汉武帝盛怒之下诛杀李陵家族,李陵悲不自禁,终身不回南方。“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胡马,不敢过临洮。”即使哥舒翰有着江湖浪子的种种陋习,大唐子民还是对这位边关守护神哥舒翰保持着崇高的敬意,而哥舒翰开疆扩土,也深得大唐皇室信任。安史之乱,一代名将封常清、高仙芝固守潼关,艰辛地抵御着安史的豺狼之师,未死敌手,却因谗言先后被朝廷斩杀,哥舒翰临危受命,带领一群乌合之众仓猝迎敌,大败被俘,哥舒翰惧死而降,后来被安禄山暗杀,一代名将晚节不保。就着浊酒,袁公又看了几遍史书,坚定地得出一个结论:一旦投降,自己孜孜不倦追求的名节将坠入万丈深渊。自己应当效仿几年前为国殉节的梁山守将王智,在青史留下灿烂光辉的符号,荣登凌烟阁,被朝廷和后世永远铭记。鱼儿又上钩了,袁公放下酒壶,一扯鱼竿,第二条鱼儿就进了鱼篓。再次下好鱼饵,放下鱼竿,袁公又怡然自得地与山水混为一体。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山边传来牧童歌谣,袁公会心一笑,“大家都在备战,这个桃源也不在世外了。”仍旧安心垂钓。“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牧童的歌声越来越近,袁公心里微微一震,惊动了正在被诱惑的金鱼,引开一圈一圈水晕。“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军粮缺乏,老百姓粮食也缺乏呀,袁公想起家乡的亲友,它们来信说有三个月没吃上饭了,都是野果、野草充饥。“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牧童已经走到小溪对面,袁公将这曾经烂熟于胸的杜诗反复吟诵,眼前浮现着将士们奋勇杀敌、血流成河、尸集如山的画面,充斥着母亲妻儿痛哭哀嚎的悲凉之音。“一将功成万骨枯”,《旧唐书》顽强地打开《张巡传》,张巡作为保家卫国的楷模,被历朝极力颂扬,用来激励和培养国家的死臣,但他的另一面却被低调处理,不被熟知:被叛军围城期间,“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张巡害怕兵变,把自己的小妾拉进了历史的悲惨一面,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宰杀小妾,以为军粮,命令将士吞食,之后,把城中的妇女、老小男性全部推出来,合计斩杀二三万人,犒劳部队。赤牛寨也面临着弹尽粮绝的局面,并且无限地接近于万劫不复的绝境。战争是残酷的,它一次又一次湮没在历史尘烟之中,而每次回忆起时,是另一次残酷的来临。

袁公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惊颤的双手已经握不住小小的鱼竿。西风袭来,丹枫树一瞬间满身鲜血,山林尽染。峰壑间爆发出更大的洪流,飞花溅玉,石上生烟。“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牧童唱着歌曲渐行渐远,他的未来比战士更加充满了不确定性。

搁置的鱼竿,被一群鱼儿包围,不久,吞食完最后一片饵后,它们欢快地离去。鱼儿欢快地离去,幕僚十万火急地赶来,也带来了南宋都城陷落、年幼的天子不知所终的消息,这是去年的事情了,袁公并不知道这一年后来称为公元1276年——蒙古大军摧毁了南宋将士的至高信仰,这个消息几乎不可能更坏了。蒙古军队所到之处,攻城略地,烧杀抢掠,整个长江以南成为人间地狱。

“我守护着谁的江山?我效忠的什么国?”袁公茫然自语。小溪对面,三五人,由远而近,衣不蔽体,听他们的对话,似乎从长江下游逃难而来,前途茫茫而不知所往。袁公不由想起梁山城内,不少百姓想在蒙古军队的密网中找得一丝漏洞,逃命而去,侥幸成功的人如秃顶上的头发般稀少,多数人失败而惨遭屠杀。不幸的家庭有着相同的不幸,一旦城破,家破人亡的景象将在高梁山下反复上演。

怎样才能保得住满城百姓性命?袁公怅望远方,小溪呜咽东流,断雁嘶嘶南飞,西风一阵又一阵,黄叶萧萧而下,映衬着岁月无情。远处,寨中大旗在落日中迎风飞舞,战马发出高亢的嘶吼。“国家不在了,我余生的全部意义就只是保护梁山军民了。”白发悄悄地爬上袁公头顶,皱纹布满了整个脸颊。

三天后,赤牛寨洞门大开,袁公素衣白马,站在城门下,蒙古大军昂首挺入,蒙古人遵守着袁公提出的三大条件,和平接管梁山:全体守城将士遣送归家;蒙古军队不对梁山居民烧杀抢掠;不征用梁山粮草作为军粮。

遥远的山外,南宋遗老将对袁公的谩骂攻击书写在他们的亡国见闻录中,手手相传,散见四海。

高梁群山之中,袁公单人孤舟,御水垂钓,不忧不喜。

梁山街道郑昌宗《志存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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