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又吉直树 【】内为译注
有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和神谷先生厮混,有时也会一连好几天都见不上面。就在这时,以前一起打工的女孩子拜托我当她的染发练习对象,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恐怕是因为潜意识中多少有点想要改变自己的冲动吧。把一直留着的长发剪短,染成了银色。然后又搭配着新发型,把全身的衣服都换成了黑色系。我没有区分私服和表演服的习惯,一直就是那么一套打扮。
阔别多日的神谷先生见到银发的我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诶?”了一声。
那天中午十点左右,神谷先生发短信问我“吃了吗?”我有点为难,不知道他在这个时间点问这种问题是何用意。是想和我一起吃饭呢,还是有话想说呢,难以判断。应不应该老实回答呢,反正神谷先生也可能已经吃过饭了。
神谷先生是那种哪怕自己再窘迫,也要请我吃饭的人。也许这是搞笑艺人界的规矩吧,可是这对表演收入寥寥,经常要去做兼职才能维持生计的神谷先生来说应该不是“规矩”这么简单。虽然不会去那种豪华餐厅,但他总是要我想吃什么尽管点。因此,当我在真树小姐家的厨房里看到堆积如山的泡面空碗时,顿觉有很多话堵在心口,却一句都说不出来。手头很紧的时候,神谷先生会找消费信贷借钱来请我喝酒。他把信用卡称为魔法。当然,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用真树小姐给他的钱来买单,与狡猾二字无缘的神谷先生在付账后一定会忏悔般地告诉我真相:“这又是真树的钱。”
想到真树小姐,总是觉得过意不去。可是看到这样的神谷先生,我也十分痛苦。
有时我也会问自己,真的有必要喝到这个地步吗?每当神谷先生很久不和我联系的时候,我就知道,估计是他的资金链又出了问题。因为钱的问题导致我和神谷先生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让神谷先生掏钱请客了。
“不好意思,我已经吃过饭了。不过可以让我陪您一起吗?神圣的小偷。”输入完毕,在小小的液晶屏上看到这些字时,忽然觉得好像真的吃过饭了一样,一点都不饿。于是我按下了发送键。
“你小子,不会是在和我客气吧?年糕。”神谷先生回复得很快。
我们在吉祥寺会合,一路走到了井之头公园。走下烤翅店“伊势屋”旁边的台阶,穿行在雾气缭绕的树林中,脚步理所当然地被闪着灿灿灯光的自动贩卖机所吸引。神谷先生投入几枚硬币之后,用手指在钱包里翻个不停,好像是在找零钱。见状,我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十元硬币,正要投币之时,神谷先生大喝一声:“不用!”
他一脸不爽地继续在钱包里翻找零钱,刚刚塞进去的硬币因为时间过长已经从找钱口里退出来了,即使如此,神谷先生还是不懈地用手指在钱包里搅动着。
“再怎么搅,零钱也不会变多的哦。”
“废话,我当然知道!但如果让你出十元的话,不就变成AA制了吗。”
他好像真的很不甘心。
“但是神谷先生,我想喝的是瓶装茶,所以还差三十元。”
“你真是恶劣啊,算了算了!”
神谷先生自暴自弃般地嚷着,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千元钞票,塞进了自动贩卖机。
我站在七井桥上,一边眺望着池边大型公寓的灯火,一边啜饮着瓶装茶。
神谷先生像是在偷窥我似的,嘀咕道:“好喝吗?”
“好喝。如果时光机被发明出来了的话,我首先就要拿着这瓶茶去找千利休【日本“茶圣”,丰臣秀吉的家臣】。”
“反正也会被不知从哪跳出来的秀吉恬不知耻地抢走喝掉吧。”神谷先生眯起了眼睛。
“您的咖啡呢,好喝吗?”
“很好喝,我要收回对小时候经常去的一家叫做‘田丸’的面馆‘太美味了!’的评价,给这罐咖啡。”
公园里有个动物园,从西边传来了大型鸟类的叫声。
“让记忆中的田丸保留那份美味不好吗?”
“不好,因为和这罐咖啡比起来,田丸根本就不美味嘛。对不起啦,温柔的老板娘。”
“真可怜啊,明明连种类都不同。双方都美味也不会冲突吧。”
大风胡乱地改变着我刘海的形状。不知从哪又传来了犬吠的声音,也许是在呼应刚才的鸟叫吧。
神谷先生针对我的银发和新衣服问了很多问题。我解释说只是想挑选适合银发的衣服而已,自然而然地就变成这样了。神谷先生觉得穿什么衣服最重要的因素是感觉到有这么穿的必要性,所以,对于我的选择,他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认同。
他从来不懂什么叫“时尚”,但他非常反对“时尚等于个性化”这个观点。有些一眼看上去就觉得非常独特的造型,其实很有可能是某处的一种流行,虽然会让人觉得是少数派,但它并不能展示穿着者的个性。他认为时尚表现的仅仅是创始人的个性,而后来者都只不过是在模仿。但是也有例外。比如说有个人一年四季都是一副小丑的装扮,这就可以说是有个性。这个人并非小丑装扮的创始人,但是把小丑装扮当作日常穿着,肯定是这个人独一无二的发想。
“不过啊。当这个人产生‘夏天实在太热了,我不想再穿小丑装了’的想法的时候,情况就又不一样了。这时,他也变成了模仿者,只不过模仿的对象就是他自己罢了。以‘我应该怎么怎么做’为原则去约束自己的那些家伙,说白了就是在模仿想象中的自己。所以啊,我非常非常讨厌‘人物设定’这个玩意儿。”
这番话太有神谷风格了。对“个性”抱有如此强烈的洁癖应该很痛苦吧?不过看他说话时一脸的开心,似乎也不是那么在意。但我能感受到,神谷先生说这番话时确实抱有某种使命感。
“我呢,挺喜欢灯芯绒裤的,但是唯独讨厌米色的灯芯绒裤。”
“为啥?”
“灯芯绒裤不是都有好几道那种竖着的条纹吗。”
“嗯。”
“米色是膨胀色,我觉得米色和条纹是有冲突的。所以我认为所有穿米色灯芯绒裤的人,都是想穿灯芯绒裤却弄错了重点的家伙。”
“你这人真爱挑刺啊。乍看下和我刚才说的好像是一回事,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嘛。”神谷先生笑了起来。
我的这种想法其实是有原因的。初中时教我们古文的老师经常穿灯芯绒裤,大家都嘲笑他落伍又老土。但当时的我并不觉得灯芯绒裤老土,甚至觉得它那种带有光泽的质感很吸引人,特地去旧衣店买了条藏青的灯芯绒裤,穿的频率也很高。当然,那些同学并不会对我网开一面,他们对我的裤子也是指指点点,大加嘲讽。可是上了高中,复古风潮开始流行,曾经嘲笑我的裤子的同学都开始趋之若鹜地穿起了灯芯绒裤。那时的违和感,我至今难以忘怀。他们高高兴兴地穿出来的,正是米色的灯芯绒裤。恐怕这才是我对米色灯芯绒裤产生厌恶的原因吧。我尝试过冷静地重新看待这个问题,可这就像是留着莫西干头听着朋克的青年穿的机车夹克居然是纯棉的一样,我怎么也理解不了。
“别再说米色灯芯绒裤的话题了。讲到中间你就有些不舒服了吧。”
神谷先生说着,把喝完的咖啡罐扔进了垃圾桶里。
“太鼓的太鼓的小哥哟,红帽子的小哥哟。”突然,他唱了起来。
“龙啊龙啊醒来吧,乘着鼓声醒来吧。”
奇妙的旋律,在深夜的公园中回响。
我们久违地走在吉祥寺和上石神井之间的路上。以前几乎天天都会走这条路,十分怀念。这条路很长,但神谷先生拒绝了我坐公交的提议。我也喜欢走路,但纯粹是喜欢漫无目的地散步。像神谷先生这样理所当然似地长途跋涉前往目的地的做法,我有点难以理解。
一辆自行车从我们身边穿过。神谷先生对他喊道:“大叔,这样很危险哦,打开车头灯吧!”
骑车的人一言不发,自顾自地离去了。
“不用说那种话吧。”我对神谷先生说,但他置若罔闻。每当有没开车头灯的自行车经过之时,他都会重复一遍之前的台词。
终于走到了真树小姐的住处,我的膝盖已经失去知觉了。打开浅蓝色的门,真树小姐笑容满面地迎我们进去。
“好久不见,德永君。最近还好吧?”
“好久不见。我还挺好的。”
“吃完饭再走哦。”
真树小姐去厨房准备火锅了。明明有段时间每天都要来这里,但是久别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仔细想想,似乎是神谷先生坐的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以前总是隔着餐桌正对着电视,而今天他坐在了餐桌右手边能看到电视的位置,与我正好面对面。
真树小姐端来了火锅。我每次都提出帮她打下手,但她每次都表示拒绝。她总是笑着说:“德永君呢,只要负责吃就行了。”有时我真觉得真树小姐和神谷先生宛如老夫老妻。
我们用啤酒干杯之后,真树小姐去给火锅加料。神谷先生说了声“小便”起身前往厕所。就在我思考为什么他要特意留下一句“小便”再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今天神谷先生没有坐在以前的位置的理由。
就在刚刚神谷先生的位置背后,有一个银色的衣架。衣夹上赫然挂着一条米色的灯芯绒裤。
井之头公园的对话在脑海中苏醒,瞬间,我全身发冷。立刻起身走到厕所门口,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厕所里静得可怕,只听到厨房传来火锅沸腾的声音。
“做好喽。”真树小姐戴着厚厚的手套,端着火锅走出厨房。把火锅放在餐桌上之后,她看到我站在奇怪的地方,只是笑了笑,又默默走回了厨房。这时我才体会到,真树小姐的直觉真是敏锐得吓人。
“神谷先生。”我朝厕所里喊。
神谷先生的直觉,同样敏锐得吓人。
“那个啊,是我还在大阪的时候,在咖啡厅打工时穿的。上身必须穿写着店名的黑色围裙,下身要求得不严,只要是米色的裤子就行。”
神谷先生的声音在狭小的厕所中回荡。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啦。我只是需要米色的裤子而已。所以除了灯芯绒的以外我还有好几条米色裤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多准备几条总是好的嘛。不过夏天太热,没法穿灯芯绒的。所以那条裤子其实我没穿过几次。”
“原来如此。但是,我现在重新看了看,发现米色的灯芯绒裤其实也挺帅的。”我这么一说,厕所里响起了笑声。
“够了够了【此句和之前自动贩卖机那里神谷先生的“算了算了”原文相同,一般都用作漫才的最后一句台词】。”神谷先生说话的同时,传来了冲水声。他走出厕所,把那条米色灯芯绒裤塞进超市的购物袋,然后交到我的手上,说:“你拿回去。”在我把它放进自己的背包时,神谷先生已经开始吃火锅了。此时,电视里传来了热闹的音乐,最近人气火爆的年轻搞笑艺人军团的综艺节目开始了。真树小姐二话不说拿起遥控器换了台,朗声问:“最后是要大杂烩还是煮面?”神谷先生一边大口吃着豆腐一边回答:“汤拌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