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苕”女婿

01

我叔60岁出头,个子中等;一张国字脸,被太阳晒得黢黑;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走起路来精气神十足,遇到老人打招呼,遇到年纪相仿的开开玩笑,遇到小孩逗人家叫爷们。到哪儿都乐呵呵、大大咧咧的样子。

侄孙女结婚仪式最后一项,新娘回门,我叔就带着我婶回来看看。

我叔在侄孙女娘家,也就是自己大哥家,显得格外活跃,因为他年纪小,辈分大,想说啥就说点啥。趁着新人两口子出去的工夫,他当着一屋子亲戚的面问大伯,你孙女婿见到我们都不来叫一下长辈,你说,是不是个苕(方言,番薯,这里相当于“傻”的意思)女婿?

大伯挠挠后脑勺,想想好像真是这样。

可过了不几秒钟,年纪越大,轮廓越相似的兄弟俩,都笑了起来。

我婶赶紧拉开我叔,说,你当个长辈,这说的什么话?人家是外地人,又内向,第一次来,你开玩笑也不能这样,叫人家知道了不好意思。

我叔大声笑笑,我们家的人,没那么小心眼儿,大家图个乐子嘛。

我大伯好像很赞同。大伯满头白发,腰身有些驼了。他乐得眯起了眼,说,这有个啥子,老幺喜欢才跟孩子们开玩笑的嘛。

我听到我叔这样说,忍不住附在我叔耳边说话,说起来又一定要让大家都听到。果然,大家听到都乐不可支,冲我竖起大拇指。爱开玩笑的我叔微微涨红了脸,拍拍我的肩,说,就你讨厌!

大家都笑翻了,包括我婶,我把长辈都让到餐桌的上座,其他人欢快叫着,随意入席,大人小孩围了好几桌。

想知道我对我叔说了什么吗?听好了。

叔,快别说人家苕女婿了,人家怎么苕也赶不上您苕,我们一致认为您是最苕的女婿。

02

我叔可是有故事的人。

八十年代初期,我叔虚岁20,不知怎地,就和当时是姑娘的我婶好上了,回家就要闹结婚。

我爷爷奶奶养育八个孩子,其中五个是儿子。前面的四个儿子结婚,已经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又要安顿这个儿子,已经60多岁的老人,表示无能为力。

我大伯和我爸苦劝我叔,等两年吧,年纪还太小,不要这么早结婚,结了婚要养孩子,重任一个人扛在肩,太苦了。你还可以慢慢再选择。

我叔可不想听,一口气回绝,我那可是自由恋爱,已经选好了。

大伯说,大家家里都不富,你找的那家,一屋子的女儿,你看的这个还是老大,人家是要上门女婿的。

我叔说,上门女婿就上门女婿,我也不怕。

我爸说,苕哦,你还狂上了,上了人家的门,人家后面嫁女儿,你都要出力。两个老人,老爹爱打牌,在外胡搞;老妈骂骂咧咧,做事情不得力,速度又慢活儿又差。我都给你打听过了,你说这样的人家,任务重,你去了还不得是免费的长工啊。

我叔马上接过话,可我在家也没多好啊,天天干活,吃得也不好,住得也不好,你们说,到哪儿都这样,我还不如早点结婚。

大伯和我爸还想说点啥,我叔说,你们别说了吧,实话告诉你们,她已经怀孕了。

大伯和我爸大吃一惊,因为在那个时代,这样的行为被人知道,全家都会遭人唾弃,可是事到如今,看着最小的弟弟还幼稚的脸,也没办法了。

家里就张罗着给他们办喜事。我爷爷奶奶自然舍不得,兄弟姐妹们也不希望我叔去那样的人家,当大伯和我爸看到女方按风俗送来的鱼,一条条只有筷子的一半长,气得都给他们丢门外,再发动家族里的年轻小伙去河里捞,不半天就捞回二三十条大草鱼,热热闹闹办了次婚礼。

女方接亲那天,又不知为什么事情双方负责的长辈弄得不高兴,最终,我叔这边没人送亲,我叔一个愣头青就把自己送去了女方家。

虽然我婶家就在隔壁村,但开头的那几年,跟我们居然走动不多。等我记事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是我叔太忙了。

有一年正月初几,我和小姑骑车去镇上,路遇大暴雪,风雪交加,刹那间天昏地暗,气温骤降,我们看不清远方的路,还冻得浑身发抖,瘦小身板根本就无法前进。小姑到底比我年纪大,她看我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就对我说,好吧,我们去你小叔家避避好了。

等我们艰难地走到小叔家,我看到几间瓦房,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暗淡,进到里面,狭窄得好像容不下多少人,待客用的老旧的八仙桌和长条凳,就挤满了空间。

小叔本来在忙着烧饭,听说我们来了,就急匆匆跑到前面的客厅来看我们,显得特别高兴,拉我们到后面的厨房去烤火。

我们进到厨房。厨房倒是很大,左手是惯例的两口大锅灶,右手边烧着大树根,烟熏火燎的,开始还看不清,等旁边的人给我们让了座,我坐定之后,才看清周边烤火的那些人是谁。嘿,这些抱娃的年轻妈妈怎么都那么像呢?看了这个看那个,还以为我眼花,每人抱着一个娃,娃们小的几个月,大的四五岁。

屋角坐着两位老人,看起来是我叔的丈人和丈母娘吧,似乎年纪还轻。丈人就在跟回娘家的女婿下象棋,丈母娘在帮小女儿抱娃。据说,前面屋子房间有一桌麻将,剩余三个女婿,加一个我婶,刚好一桌。

小堂弟不知从哪里杀进厨房来,六七岁了,拿着一把木刀到处劈,在我旁边劈树根,树根火星忽然串出来,落在我棉鞋上,我马上叫一声,跺一下脚,新年才穿上的红棉鞋,已经被火星烧出一个洞来。

我有些沮丧,环顾一周,忽然明白了,我婶有四个妹妹,可能这几年多结婚生子了。这过年肯定就要回娘家,回娘家我叔我婶就要招待。我们农村,出嫁的姑娘初二回娘家拜年,有句老话说,“拜年拜到麦子黄”。这种天气,这些客人恐怕至少要住上十天才会回家,这么多天,得准备多少粮食?而这样的“热闹”恐怕每年都要上演一次,我看着穿着旧衣的叔,忙前忙后,备着二十口人的晚饭,心底说不出滋味。

03

堂弟勉强读完初中,就读不下去了。我叔在城里卖起了鱼,让堂弟去找师傅学个手艺。我堂弟书读得不好,各路朋友交得多,特别讲义气,论派头。学徒事儿也不多,常邀一群人出去玩,到点吃饭,来的都是客,我叔不得不花钱到店里招待。

有一次,我和我爸去城里办事,顺道去看我叔。我们走了很远,发现我叔租住的房子矮矮的,里面不开灯就黑洞洞,除了放张床,没有太多空间,烧饭都是在屋檐下,用煤炉子凑合。我叔那时候跟我们走动亲昵起来了,哥姐家谁办事,他上的人情钱都最多,我们都以为他卖鱼赚得很多。

我叔有点尴尬地说,嗯,看了好多房子,只有这里有鱼池啊,我们就订了这里。

堂弟两年后出师,回我们老家镇子上开了饭店,我叔我婶也回来帮他。堂弟长得又高又帅,很是吸引女孩子。他自己掌勺当大师傅,很得意,更多的兄弟和女孩来捧场。堂弟成了镇子上的红人。

过了几年,堂弟到了22岁,自己找好女朋友,准备结婚了。

女孩子是镇子上数一数二的“地主”千金,家里有四五个门店房,楼上十来间套房可以出租,那时代的租金是感人的。

女孩子跟家人自己占了一间门店做生意,那时候我大学毕业工作了,偶尔回去看看,人既漂亮,做生意又熟练,还很会说话,当着我叔的面,初次叫我们都很亲热。

我叔有点懵,儿子有这么一个女朋友,可怎么娶得进门来?

尽管儿子儿媳偶尔才会去乡下住,那房子必须得盖起来;不仅得盖,还得盖好看;房子盖得好,里面的装饰也得好……堂弟人缘好,盈利没多少,还全是赊账,一下子收不回。我叔把自己卖鱼时候的老本都拿出来,并开始借钱,这家借几千,那家借几千,给儿子风光地办了喜事,自己欠下十几万的债。

不多久,儿媳怀孕了,说做生意累,家里把店转让出去,儿媳就待在家里,等着我婶伺候。

我叔不得不独自出去赚钱。

又干起了老营生,卖鱼。我爸说过,江边的人吃鱼,就图新鲜,早上三四点你叔就去鱼塘找鱼塘老板进鱼,再急急赶到菜场摆摊,卖到中午,剩下的拿回去养着,随便吃个午饭,下午再去建筑工地上打工。

这样干了几年,孙女长大一点,儿媳生了二胎,继续想法赚钱。

顺便提一句,二娃是个儿子,按堂弟结婚时两家的约定,头胎随堂弟姓氏,即我婶家的姓,二胎随堂弟媳妇家的姓。

我婶有些愤愤不平,我叔只和往常一样,默默干活。

儿子儿媳想在城里买房,一般的房子不行,要套内面积大的江景房。儿子又说,外面有发财机会,做连锁店,要拉投资,家里能给多少是多少。儿媳那边亲戚,没有表态。

我叔这边的亲戚心疼他,叫他少做点,每年给儿子交好几万钱太累了,但是叔叔说,儿子听话起来啦,再熬熬就过去啦。

04

我叔的丈人丈母娘年纪大了,女儿们都在外地,管不了他们,常常要发牢骚。不多久,丈母娘中风瘫痪,我婶不得不在家照顾。我叔见村子里的人开始种葡萄,收益不错,也想种,这样可以既能帮忙照顾老人,又能抓收入。恰好我工作的地方离著名的葡萄苗圃比较近,就托我打听买葡萄。

我到处察看,买了苗,这样,他就在50岁那年开启了种葡萄生涯。

种葡萄异常辛苦,特别是开始阶段,载苗、上农家肥等,从春天到夏天收获,没有休息的时候,更何况我叔没人帮忙。

我叔没种过葡萄,但肯钻研,技术好,人也特别好,人家有些活儿觉得自己不靠谱,就找我叔帮忙,我叔从来不要钱。等我叔家里葡萄忙的时候,别人家就来帮忙,一年忙两季,兢兢业业,到了挂果时,收成果然不错。

等到葡萄收获后,我叔也不闲着,再做两季的建筑工地小工,工地年轻人都叫他大叔。叫提水就提水,叫搬砖就搬砖,除了吃饭,没有休息的时候。

我问我叔,干嘛不歇歇,把自己排那么满干嘛?以为您是狂人呢!

我叔说,干嘛去呢,闲着倒起亏,人干活干习惯了。

这一干,又是多年,我又问他,还不歇着呢?

我叔说,我的好日子快到了,你老弟说,再过两年,就不找我拿钱了。

我心想,那么喜欢耍派头的狂人小子还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我叔60岁那年,堂弟还真洗心革面,自己在城里另外找了个门面,除了请两个人打打下手,买菜和掌勺,都自己来。

我叔丈母娘去世了,老人其余的女儿觉得了不好意思,纷纷出力,轮流来我叔家照顾。我叔我婶就闲了下来,平时他们就住在葡萄地边的小屋里。

05

卸下重任后,我叔到哪里,就把我婶带到哪里,并且总是笑哈哈,一脸幸福的表情。

我婶瘦瘦的,脸蛋清秀,年轻时应该很漂亮,年纪大了也很可亲。我叔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爱护她才好,忙时顾不上,闲起来,据我观察,就成了我婶的贴身仆从。

我婶打牌,他就旁边看着;我婶吃饭,叫倒茶就倒茶;我婶要看手机,忽然摸摸口袋,我叔就递过眼镜……

后来我们家亲戚凑一起,总拿他们说笑。

有一回,我小姑去帮我叔家掰玉米(我们那里的偏僻地段总拿来种粗粮,玉米掰好,晒好再拿去卖),我小姑掰了半天回去了,说,你看看,你婶子就掰了一颗,就开始玩手机,玩不停,你叔还不说她,哎哟喂,我说哥哎,留我吃饭不?我的意思是说,可以叫嫂子烧饭去了。没想到我哥说,嘿,还早呢,你饿了先吃点零食。一会儿,我去烧饭。你看,哪有这么宠老婆的?

我另一个堂妹说,宠妻宠得不行。我听嫁到他们村里的谁说,有一天婶子去走亲戚,天快黑了,还没回家,小叔急得不得了,在门口伸长脖子看,走来走去,谁跟他讲话都不搭理,后来他自己骑摩托去把婶子给接回来了。

……

这些片段,每次聚会必讲一遍,旧料添新段子,都开玩笑说他“苕得不行”,典型的“宠妻狂人”,卸下重任越来越精神了。

不管长幼,都笑成一团,但是看到我叔开心的样子,又由衷高兴。

你可能感兴趣的:(故事|“苕”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