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炉香到中国的日夜
《第二炉香》有点像《金锁记》和《茉莉香片》,主人公总是自己在困境中想着想着就走了极端,曹七巧变态了,聂传庆杀人了,罗杰则自杀了。
这样一说则让人觉得这本书里大部分的角色们都是这样,自己在困境中想着想着就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如同走进巷弄里探索的孩童,在长而幽深的巷子深处长大了,听得见隔壁的人声,但是碰不了面,往声源处打量,只能看到青苔斑驳的老石墙。他们时而自言自语,然后高声攀谈,“你现在是个什么光景?”;时而尽诉苦水,然后两下揣测,“她竟走到了这步田地。”这些人一生都在巷子里走,走到半路,又生下孩子,孩子便站在地上,打量四周,不言不语的与父母分手,走进自己的巷子。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曹七巧,聂传庆,罗杰一样走进了绝路,但其它人也大多只是勉强的活着,只得到一点似是而非的乐趣来维持生计。这点乐趣将他们吊住,如同对沁西亚的爱恋将潘汝良吊住;对嫁给章云藩的向往将川嫦吊住;假作出轨的新鲜刺激将吕宗祯和吴翠远吊住;米晶尧钱财身份上的安全感将敦凤吊住;敦凤品性出身上的安全感将米晶尧吊住;自己亲手建造的世界将振保吊住;对振保的依赖将烟鹂吊住;丈夫将来有可能的悔悟将奚太太吊住;子孙带来的慰藉将童太太吊住……吊出他们干涸的婚姻,吊出他们阴冷的家庭,吊出他们曾经死水般的过去,吊出他们原本暗夜般的未来,将丈夫吊离妻子,将妻子吊离丈夫;将父母吊离子女,将子女吊离父母;但只要一不小心,绳子一断,他们便直直坠下,七巧的烟杆磕碎在烟铺上,丹朱也被一脚踢下了山,罗杰闩上门,煤气升腾起来,川嫦给自己最后一次编了辫子,合眼躺在床上。
每一个人物都很普通,他们生活没有什么大喜大悲,他们实在是些平常人。但在这种不知所谓的日子里,大家按压着内心的波澜,凭借着自己微末的甜头,竟就这么普通的生活了下去,也实在可算是传奇。
其实这一部小说集,单挑一两篇看,是远不如整套一起有看头的。单看某一篇,就只是某一个人的爱情故事,家庭日记,或是单人小传。但是它们合在一起,就零零总总,编织出了作者眼中的民国。
在这个世界里,倘若你是出生于旧式家族的少女,还没完全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你首先会成为姜云泽,家庭的熏陶使你羞恼于提起自己的婚事;或者成为郑川嫦,婚事使你羞恼于家庭的熏陶;如果你还有一大群姐妹,你又会成为川嫦的姐姐们中的一员,成为众多的兰西,露西,沙丽,宝丽中的一个,在温柔知礼的外表下争抢着家庭中有限的资源来维持自己作为淑女的光鲜身份以期嫁给一个体面如意的丈夫。
倘若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往往会不满足于家庭带来的束缚,你要么成为川嫦,顺利的在相亲中找到一个心仪的对象,试探之后幸运的发现他并没有嫌弃自己的家庭,安然的等待着嫁给他,这可算得上是相亲最完美的结局了,只可惜川嫦等不到出嫁就要离世;相亲也有其它的危险,如果你在相亲中找到了你的目标,你明白你的家境算不得什么筹码,于是你倾全家之力,打扮得无比隆重,但他却看上了你的姐姐,你就只能像宝络一样躺在床上恨得银牙咬碎。就算对方也看中了你,两情相悦了,情愫暗生了,但你如果真的珍惜这段缘,你就有可能像长安一样深深自卑于自己家庭的腐朽,只好挥泪斩情丝,爱的人你嫁不得,不爱的人你看不上,曾经沧海难为水,你更难嫁出去了。
相亲有危险,不相亲则更艰难,当你看得上的人你妈看不上,你又成了冯碧落,有骨气的情人不肯做小伏低来娶你,没骨气的你又不敢私奔,你终究还是嫁不得心上人。
或者你再大胆些,那你就可以像葛薇龙一样投奔你那些更时髦更得意的亲戚,让他们帮衬你去挑选丈夫,你或许最终找到一个看起来一样时髦一样得意的公子哥,但你既没有属于自己的资产,又缺乏来自家庭的维护,你照样前路堪忧;你要是更豁得出去些,不如像梁太太一样去给富商做小,专等他一命休矣,便可大开豪宅广迎八方来客,袖子一甩就是一条条财路。
你也或许并非来自旧式家庭,若你的父亲是个新晋的富户,那你就有可能叫做二乔或者四美,你瞧不上你清高的嫂子,觉得她看上去简直硬得硌人眼,她也瞧不上你,觉得你暴发户,同时你还要小心她的那些穷亲戚,尤其是在这种她有妹妹,你又有弟弟的情况下;好吧,若你不那么有钱,你的父亲也有可能是个留洋回来的教授,那你就有可能叫做言丹朱,你开朗活波,你开明的父亲自然不会插手你与同学的来往,于是你既受女同学欢迎,又受男同学爱慕,你天性善良,同情弱者,因此你常常注目于班里那个阴沉的憔悴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忧郁少年,这自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有可能不知道怎么回事表着表着白就把你踢下山去;或者你家再不济些,要靠你爸的收入来勉强维持,那你就有可能叫做琤琤,曲曲,或者心心,被你爸爸嫁给印刷厂大股东的独生子,你不愿意让夫家觉得父亲做这门亲事是为了沾光,死活不肯让你爸爸占到亲家的半分便宜。或者自己做主看中一个老实巴交的三等会计,同样免不了和你爹闹翻。又或者你误认了相亲对象,真心错付,又惹得你爹大动肝火。从你们“志同道合”急转直下为你“好不要脸”;
又或者你是自己养活自己,出来当了个教员,那你就有可能名叫吴翠远,你的工作不上不下,社会给女人的空间其实依然很狭窄,你的职位使你不甘心仅仅凭借女性身份出嫁以寻找出路,而你的女性身份又使得你的职位被人轻视而找不到出路,你很尴尬,你只能在公交车乘客身上寻找真心;倘若你更穷酸些,只是个麻油店的女儿,那你就有可能叫做曹七巧,你被兄嫂强行嫁到姜家,给一个病鬼冲喜,其实那时肉店的朝禄,你哥哥的结拜兄弟,沈裁缝的儿子都很喜欢你,你也很想嫁给他们,可惜那已经是别人的命运了;如果你还要差些,只能进别人家做丫鬟,那你有可能叫做睇睇,睨儿,或者小双,凤箫,又或者秀琴,你可能和太太的情郎有了首尾最终被赶了出去,也可能和小姐的心上人太过亲密而被当众发落,也有可能你没福气有这种戏份,只能半夜里披着袄子嚼府里的闲话来充当本文的报幕员,或者当着大太太的面嚼二太太的闲话来充当对方的独白者,连衣裳都只能穿别人裁剩的,只能等着乡下的亲家来讨你过门。
倘若你是个混血儿,那你就有可能叫做周吉婕,你将会成为一朵年轻的交际花,但混血儿的婚姻市场是不广阔的,没有哪个民族爱当罗曼蒂克的傻瓜,香港的殖民地氛围又格外浓郁,你早晚要离开这里。又倘若你干脆就是个外国人,那你有可能叫做沁西亚,你家境不好,所以你希望结婚,而你又只能找个本国人,最终你嫁给一个酒鬼,你依然家境不好,又生了病,所以你还是要坚持赚钱。
好了,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结婚了,情况总会有所变化。
你要是嫁进了一个旧式家族,那名叫玳珍的你就会开始嚼妯娌的舌根;叫兰仙的你就会得到一个狂嫖烂赌的丈夫;等你有了孩子以后,叫郑太太的你就要为一堆女儿的婚嫁操心,索性你也热衷于挑女婿,反正你丈夫已经是无可指望,你总得找点男人来投入感情吧;叫七巧的你比较倒霉,你丈夫是个病鬼,你于是爱上了你的小叔子,然后他又来骗你的钱;叫芝寿的你更倒霉,你将收获一个超级妈宝男,被他和他妈以及他妈给他纳的小妾气死在炕上;然而你若撑了过去,撑到他死,你也可以再嫁,只是这一回叫敦凤的你成了姨太太,索性他也都六十岁了,折腾不起什么风浪,他太太也快要没了,你也很能过几年清静日子了;但还是叫流苏的你最幸运,香港的陷落成全了你,你离婚再嫁,找了个年轻富豪,且不用做姨太太,甚至还算得上是真爱。你可把敦凤给气死了。
你也可能嫁入了富商新贵家,若你呆笨些,你就可以叫娄太太,丈夫儿子都比你能干,你浑浑噩噩,毫无用武之地,只能挑一些小事故意和他们对着干;若你更呆些,你就可以叫烟鹂,你全心仰仗着你的丈夫,他一面不想你太能干,一面又怪你不伶俐;倘若你还要无可救药些,你就可以叫葛薇龙了,你爱上了你的丈夫,即使知道他要把你卖掉,你还把自己卖给他,你真是看得人呕血。
你若是厉害起来了,你就可以叫娇蕊,你勾搭了一个又一个男人,直到你爱上了一个最终没上钩的,你的厉害也就结束了。你要是没爱上任何人,你就可以叫杨太太,成日开派对,也不管丈夫回不回家。但你若再厉害一点,你就可以叫梁太太,熬到你丈夫死后,你就可以高扬艳帜,广招入幕之宾了,顺便收礼物收到手软。
如果你嫁给了一个像吕宗祯这样的会计师,你就会因为叫穿着西装的他去买菠菜包子而被他这样的体面人拿去跟陌生女人吐槽;如果你嫁给了一个像庞先生这样的手艺人,你就需要和各路太太们攀家常;如果你嫁给曹七巧的哥哥,你就要跟着他去姜家,哄好小姑子以便打秋风;如果你嫁给百顺的爸爸,成了一个阿小,你就要整日劳作,在主人,孩子,丈夫之间连轴转。
做女人真难呀,可当男人也不容易。
你在一个旧式家庭长大,你首先是聂传庆,成天被你爸和你后妈恶心。你嫉妒那些健康家庭中的孩子,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们。你然后是姜季泽,你变成一个没出息的纨绔子弟,欠一屁股债,甚至还沦落到去问女人骗。你随后是姜长白,你妈给你抽鸦片,给你纳小妾,气死了你媳妇,养废了你整个人。如果你媳妇没死,你现在就是白三爷或者白四爷,你已经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的穷,但你有什么办法呢,你只有推着妹妹去当姨太太。
若你不是出身旧式家庭,那你一开始大概是个潘汝良,你嫌恶自己的原生家庭,暗恋上了一个外国女孩,可惜人家把自己糟蹋给了一个酒鬼。
你后来出了国,赚了钱,你若在外国娶了太太,那你就成了米晶尧,你娶了脾气暴躁的她,你很后悔,直到六十岁你才又娶了一房,但这一位有时候也让人有点烦,不过反正你年纪大了,也能凑合过。如果你没有在国外娶太太,等你回国之后,有可能就成了章云藩,你遇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虽然她的家人很奇葩,但你也接受了,谁知她竟一命呜呼了。如果你在国外呆的时间过长,你还有可能变成童世舫,你被未婚妻的“中国习性”吓到,只好退婚。如果你好不容易拿到的这笔钱是你父亲给你这个私生子的遗产,那你就成了范柳原,你格外精明,你爱上了白流苏,但又不想她来图你的钱。你回国后如果桃花运不错,你也可以变成振保,你被奔放诱人的红玫瑰所吸引,但最终选择了看上去宜家宜室的白玫瑰,但白玫瑰又太木讷,不讨你欢心。此时你就成了娄嚣伯,你洞明世事,太太却只晓得纳鞋底。
其实你也可能并没有赚大钱,你当了个会计,像王俊业,你因此被岳父嫌弃;结婚以后,你就像吕宗祯,妻子不同情你,你简直无家可归,只能搭讪公交车乘客来寻找新鲜感。你结婚很久了,久到你变成了庞先生,你妻子和你的工作配合得十分默契,只是你大约还是生活拮据,为老主顾那边新开了家药房而烦心。
但你也有可能还要穷些,你当百顺时,你妈妈是个女佣,你每日挤在邻居家睡觉。等你大一点,当了曹春熹,你跟你表妹一起玩耍,你姑妈突然跑过来,把你骂了出去。等你再大些,要找媳妇了,你当上了董培芝,你心目中的老丈人宁可背上偷腥的名头也不愿意搭理你。你结了婚,当上了曹七巧的哥哥,你穷得把妹妹卖进了姜家,而且你还要生气,打秋风的时候都不给她好脸色看。但你就算每日给她赔笑也没用,她还是要防着你骗她的钱,不止你,还要防着你儿子骗她女儿的钱。现在你有了孩子,你就当上了百顺的爸爸,你沉默寡言的守候着妻子和孩子,不知道你的孩子将来会怎样。
众生皆苦,再不要编织什么史诗般的悲剧。
而苦痛若真能成传奇,也不啻为一种安慰。只是这样的传奇,更合适刻在碑上,插在坟前,阅览它们,就如同游历墓园,我还是唯愿传奇能更甜美一些,否则书中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苦苦撑到故事结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