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阁:幼澄

我想勾引他,从知道他要娶我姐姐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这个人,我一定要得到他。

——李幼澄

1

我叫盛七,是大康天命阁的国脉护灵使,我们受皇家香火供奉,主要职责就是维护大康的国运命脉。

上到九五至尊,下到黎民百姓,只要有违大康国运命脉,立杀无赦。天命阁的人的血脉中流着曾和皇权立下的血誓:“如有异心,不得好死”。

建熙三年,大康七公主李般若因和其兄——当今的圣上李御“关系过密”被判有违国运,只不过天命阁还未动手时,她就死在了当朝中宫的一杯鸩酒下,当今圣上悲痛胞妹的早逝,欲将她的尸体葬在皇陵,等百年后两人合陵。

这个决定遭到大臣们的疯狂弹劾,可能因为太过悲痛,李御在喋喋不休的弹劾声中硬生生地吐出一口血,圣上年轻,膝下无子,这些大臣面面相觑,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李御却突然像是遗忘了这件事一样。

他不再执着于将李般若葬在皇陵,这位因胞妹去世悲痛欲绝的圣上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最后李般若的葬礼他甚至都没过问,是直接交由内阁草草了事结束的。

我之所以知道的这样清楚,是因为李般若临死前给我留了一封信,她介绍了一单生意给我,说是她的十妹李幼澄愿意将身上的“鸾”格给我,而作为报酬,我答应李般若将李御对她的感情抽取出来。

我需要“鸾”格,是的,我不仅在维护大康的国运命脉,还在收集大康皇室血液中的命格,因为我们现任的天命阁阁主,想解除我们和大康皇室血脉中的血誓。

龙、凤、凰、鸾、蛟、狼、狻猊,其中鸾代表的命格,就是大康的公主。

要知道命格无法强取,一旦奉出就相当于自杀,而作为大康的皇室,他们凌驾于万民之上,锦衣玉食一生,想让他们甘愿奉上命格,这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所以我想不通,这位十公主,为什么愿意将“鸾”格给我。毕竟这位十公主的名声在传闻中可不怎么样。

而这其中最著名的,应当就是她挖了她姐姐李听筠的墙脚,抢了自己的未来姐夫。

李幼澄和我约在了李般若的陵墓旁,我去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她穿着素白的华服,披着一顶狐裘大氅,浑身透露着低调的奢华,听见脚步声,她头也没回,只是和我说:“后世史书上几行看不见的评价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你说这个女人傻不傻?”

说着她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我两眼,然后嗤笑出来,和我说,“毕竟人生苦短,须得尽兴才好不是吗?”

我不对她的这番话做任何评价,毕竟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再者我也没忘记这位说着“人生苦短,须得尽兴”的人找我是干嘛的,她就是来自杀的。

果然,她淡淡收敛起笑意,和我说:“我愿意将鸾气给你,但是给你之前,我需要你将我剩下的寿命渡给我的孩子。”

我有些诧异,倒不知道她和沈长宴还有个孩子。

沈长宴——大康最年轻的一位金科状元,如传闻所言,他本来被先皇指婚给他最宠爱的女儿五公主李听筠的,成亲前这位金科状元跪在午门前请求先皇撤回皇命,这样的侮辱皇家颜面,圣颜大怒,差点将他就地在午门问斩,不过不知怎么的,最后兜兜转转,沈长宴也没死,还娶了李幼澄——和她的姐姐李听筠。

对的,这是大康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两位公主下嫁同一个人,皇室引以为耻,沈长宴由朝堂新贵变成一个笑话,直到李御登基,因为爱惜他的才华,才重新重用起来。

而据我所知,沈府只有一位小公子——是沈长宴和李听筠的。

李幼澄像是看出我心里的疑惑,所以笑了笑,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一件事,她说:“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我从小就很想抢一抢我皇姐的东西。”

或许是临终前想找个倾诉的人,就在凛冽的寒风中,她突然和我说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段往事。

2

李幼澄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看人眼色,没办法,她母亲早逝,她被过继养在中宫膝下,寄人篱下的日子应该不太好过,更何况中宫儿女双全,也顾不上她头上,在宫里人人都能欺负到她的头上去,她只能紧紧抱着年长她三岁的五姐李听筠的大腿。

可惜李听筠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动辄打骂,兴致来了将她像宫女一样责罚惩戒也是有的。

比如冬天顶着一盆水站在雪地里,比如要站在她的旁边等她用完膳李幼澄才能吃饭,夏天她午睡时李幼澄要在旁边给她掌扇等等,堂堂一个公主还不如宫中最下等的宫女,所以李幼澄在回忆这些事的时候,嘴角挂着深深的冰冷的笑意:“你有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我一日又一日的隐忍,忍到最后,终于从血液中滋生出对她深深的恶意。”

这种恶意在最初初见端倪,是因为一只鸟。她十多岁的时候在御花园里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鸟,不知道品种,仔细喂养了三天,不幸被李听筠看见,直接抢了过去,后来小鸟痊愈了,但是一直没有飞走,宫里的人都奉承一句“这是小鸟感念李听筠心慈,所以不愿飞走”。

后来在李听筠不注意的时候,李幼澄握住了那只小鸟的脖子,任它柔软纤细的脖颈在自己的手中挣扎,小小的心脏在她的掌心中急促地跳动,两只小爪子拼命地挠她的掌心,可惜没有用,直到那只小鸟在她的掌心毫无动静,她也没有松开手。

后来她将那只小鸟埋在御花园的一株牡丹花下,让它成了那株艳丽无比的花朵的养料。

当然这一切都无人知晓,她似乎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做坏事是要静悄悄的,让所有人都疑心不到自己身上来才好。

而这种顺利无异于也得益于她的外表,李幼澄的外表很有欺骗性,尤其是一双眼睛,幼时的李幼澄有一双大大的杏眼,瞳仁大且黑,眼角下垂,显得极其无辜,话还少,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的时候,像一个乖巧的瓷器娃娃。

李听筠因为这只鸟泫然欲泣,她宫殿里的人找了很久,最后还是先皇为了哄她,让内务府逮了几十只同种品类的鸟,然后从里面选了最像的一只出来,送到李听筠面前,告诉她说找到了。

所有宫人围在李听筠身边或真或假的恭贺时,李幼澄就静静地站着旁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有一双眼睛,幽深地静默着,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时间晃晃悠悠,就这样到了嘉德二十一年,李幼澄突然发现,她找到了一个能让李听筠痛苦万分的法子,因为她的这位眼高于顶,娇蛮任性的姐姐——动情了。

嘉德二十一年的时候,二十三岁的沈长宴成为大康历来最年轻的金科状元,如此年少有为,可以想象其以后波澜壮阔的仕途,文帝殿试完之后邀请他去逛御花园,因为他答应自己的女儿李听筠要在御花园为她和沈长宴制造一场偶遇。

为了避免给这位新科状元留下唐突的印象,李听筠理所当然的带上了她的小跟班——李幼澄。

她们初次见到沈长宴是在仲秋,天气将寒未冷的时候,文帝和沈长宴在谈论旧朝政事见解时,李听筠带着李幼澄恍若无意地闯入他们谈论的御花园。文帝故作严肃地呵斥左右的侍从,佯装问:“何人在此喧哗?”李听筠就拎着裙角奔过去,天真烂漫地唤:“父皇——”

李幼澄慢悠悠地跟在她的皇姐身后,在李听筠躲在文帝怀里偷偷娇羞着打量这位新科状元的时候,她就在后面毫无避讳地看着他。

从两位公主出现的那一刻起,这位新科状元就极快地偏过视线,等李听筠在文帝怀里唤出声,他已经站起低头请辞了。

他很懂宫中的礼仪,不管这种看似偶然的相遇是不是文帝默认的,他都很懂宫中的规矩。一个很识时务的人,而更难得的是,和沈长宴出类拔萃的才学相并肩的,是他与之同样出色的相貌,他的身姿颀长挺拔,俊秀的面容沉稳冷静,所以李听筠在文帝的怀里,悄然地红了脸。

李幼澄的视线从她皇姐微红的脸颊上漫不经心地移开,等沈长宴转身退下的时候,她抬头视线直直地和他对上,沈长宴猝不及防地和李幼澄四目相对,很明显的微微一愣。

而李幼澄弯起唇角,天真无邪地朝他笑弯了眼睛。

当然,这逾矩的一幕并没有人发现。

3

沈长宴算得上天之骄子了,难得的是不浮不燥,办事妥帖稳重,这样符合文帝心意的人,又未婚配嫁娶,文帝当然是为自己最宠爱的李听筠打算,赐婚的圣旨是在嘉德二十四年春颁布的,不过三年,沈长宴已经位列大理寺卿,如今又要迎娶圣上最宠爱的公主,前途当真是一片光明。

赐婚的那天李听筠拉着李幼澄去午门的阁楼上等沈长宴出宫,远远的一群官员往这里簇拥着沈长宴过来,隐隐可以听见对他的恭贺声。

李听筠的侍女在午门口含笑拦住沈长宴的路,客气地说:“沈大人留步,我家主子有请。”

那群大臣个个都是人精,如此显眼的宫闱女子的衣服,立马走得干干净净,只有沈长宴在原地驻足,李听筠很快就拎着裙角欢悦地从阁楼上直奔下去,站在沈长宴面前,李幼澄独自站在楼上往下看,正巧看见李听筠低着头羞答答地递过去一张绣帕。

沈长宴沉默地站在她面前,如同立在风中的劲竹,只是并没有去接绣帕,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大多数是李听筠在说,沈长宴偶尔淡淡回应两句,亦是进退得体,举止有礼,带着淡淡的疏离,他没有停留太久,离开前似乎略一踌躇,然后就抬头往二楼望过去,就像是知道那里有个人似的,视线正好和站在二楼一直垂眸看着他们的李幼澄对上,两人静静地凝望对视片刻,直到李幼澄如同初见一样,勾起唇角对他笑弯了眼睛。

他走后不久李听筠就上楼来气鼓鼓地说一句:“我亲手绣了半天,他竟然说宫中禁私相授受!”李幼澄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楼下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然后漫不经心地随口附和她:“是呀,真是不识好歹,白白辜负了姐姐的一片心。”只是一道笑意不经意间浮上嘴角,又慢慢消弭了,像是人不小心看花了眼一样。

她和沈长宴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当年的花节。大康的花节与其说是赏花,不如说是未婚定亲男女可以正大光明一起赏玩游街的借口,姑娘家矜持,再加上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李幼澄是李听筠的影子,所以那天照旧是三人行,不过李幼澄比较识趣,不远不近地落在两人后面。

小插曲倒是也有,上山时有个陡坡,李听筠搭着沈长宴的手先上去,李幼澄将手搭在他手上时,恍若无意似的,纤长的指腹从他的手心一路慢慢下滑到他的手腕上,还要往下时被沈长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手腕,才学过人的金科状元面色沉静,一双眸子静静地,望着李幼澄一言不发,李幼澄恍若不知地对他笑笑,然后慢慢地靠近,远远望过来,就像靠在他怀里一样。

沈长宴身体绷紧,两个人一同看着前面一无所知的李听筠的背影,李幼澄吐气如兰,声音带着和她外表不符的蛊惑,她问:“沈长宴,你真的喜欢她吗?一位任性、骄纵、浅薄的被宠坏的公主,你真的愿意娶她吗?”

沈长宴握着她手腕的手用上了点力,他低下头上下打量李幼澄,目光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过了半晌才笑出来,说:“那也总归不会娶你这样背着说自己姐姐坏话的姑娘。”顿了顿,他的语气重上三分,说:“十公主,请自重。”

大约这话是真的很重,李幼澄有些怔愣地望着他,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脸色苍白地甩开他的手,然后提起裙摆自己上了陡坡。沈长宴望着自己空掉的手心,神色难得的愣了一下。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幼澄一直离他们很远。

沈长宴和李听筠隔着得体的距离,并排走着,似乎没什么共同话题,李听筠有些尴尬的装模作样地唤:“咦,李幼澄呢,真是的,一眼不见就没影子了,太懒了。”

所以两个人一起回头找人,李幼澄正站在一个小摊贩的面前,挑着面前琳琅的面具,似乎将不久前的一场不愉快忘得干干净净,她站在原地将面具放在自己的脸上比划,李听筠站在那里喊了一声,李幼澄摘下面具望过来,面具后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敛,眼睫飞扬,笑容明媚动人,像个小孩子一样。

所以李听筠嘀咕了一声:“不就是块面具,真没见过世面。”她没看见身边的沈长宴,当然也忽视了他一闪而过的怔然。

我想李幼澄之于沈长宴,大概就像一尾鱼,你本来以为她是这样的,可她又有另外一个样子,摆尾在水中摇曳,猜不透心思,摸不准意图,又抓不住。

真是让人……咬牙切齿。

沈长宴是个聪明的人,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按照他这种隐忍克制的性格来说,我想在他发觉自己对李幼澄不同寻常的关注之前,就应当已经克制住了。

可是情若能自控,便不能谓之为情了。

嘉德二十四年,整个皇室出行去宝华寺烧香,回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因为连绵数日的大雪将歇,陡峭壁滑,也不知道是不是马夫犯困不注意,李幼澄和李听筠坐的那辆马车翻车顺着旁边的陡坡滑下去,巧的是,那次沈长宴随行,是护卫军的负责人,所以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沈长宴立刻吩咐下令搜救。

可惜随行的人本就不多,还有一部分在之前护卫圣上、中宫和其他皇子公主回宫,剩下的侍卫分开行动,等沈长宴找到李幼澄和李听筠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那样冷的夜,漆黑的山谷下哑然无声,又起了大雾,手中火把的火光赢弱,根本透不出去多远,这个地方找人实在太过艰难,而谷下的枯枝都被雪水沁得潮湿,沈长宴将所有易燃的东西都搬下来燃着,袅袅的火光透过雾层映射出去很远,有人小声地嘀咕一句:“万一两位公主重伤,看见火把也没法过来呢?”

不管能不能过来总归也是多一条路,过了子时的时候,守在火堆前的沈长宴看见一瘸一拐的李幼澄,她很狼狈,身上的外袍被刮破得一缕一缕的,头发也很乱,手里拄着个根棍子,背艰难地弯着,沈长宴离近了,才看见她背的是昏迷中的李听筠。

她在篝火旁仰起脸去看沈长宴,一张脸上划得都是血道子,可是那样明亮漆黑的一双眼,倒映着身后的火光,像是在眼中放着漫天的大火,看着他冷静地唤:“沈长宴。”因为离得太近,恍惚中沈长宴觉得自己似乎被她眼中的光灼伤了,圣上面前对奏如流面不改色的沈大人,竟然怔忪了片刻。

李听筠是被吓昏迷的,冬天穿得厚,山谷积雪未化,所以她没受什么伤。伤势比较严重的是李幼澄,沈长宴为她检查伤势的时候,都有点不忍心注视她身上的伤口,最严重的是她腿上一道一掌长的口子,大概背着李听筠一直用力,所以血一直流,粘住里衣,他低低说一句得罪了,然后将她半揽进怀里,低声说:“疼就咬住我的肩。”

李幼澄还记着仇,所以说:“沈大人不知道男女大防吗?竟然让我咬你,”顿了顿,学着之前沈长宴的语气补充一句,“沈大人,请自重。”沈长宴没理她,手下握着布条一用力,李幼澄惨叫一声,立马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上去,几乎同时,沈长宴快速地撕开了她被鲜血濡湿粘在伤口上的衣料。

李幼澄就在他的肩颈中发出细小的呜咽声,肩膀被咬得生疼,可就在疼痛中,有灼热的水滴落在他的颈间,大概瞬间就被衣服吸收了,可他像是能感觉那滴泪顺着里襟往下落,一直落在了他的心口上,他犹豫了很久,然后抬手克制地摸着她的后脑,低声说:“好了不痛了,等下就不痛了……”

过了片刻,李幼澄声音闷闷地说:“你把我当小姑娘哄呢。”

不知道为什么,沈长宴很想笑,所以他就笑了,说:“小姑娘可没你这么勇敢,你为什么不自己先来这里叫人,然后再去找五公主,你这腿,再晚一点,只怕要落个终身残疾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李幼澄低不可闻的声音:“我怕有狼。”所以宁愿撑着伤腿也要将李听筠一起背过来。

他以为李幼澄恨透了自己的姐姐,可是好像又不是。

沈长宴听见自己心口叹气的声音,他大概是完了,他这样想。

4

沈长宴托小黄门送过些伤药给李幼澄,是治伤秘方,对伤口愈合很有用,他其实本来想问一问小黄门她的伤口怎么样了,可是话到嘴边,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半个月转瞬即逝,再次见面已经是年底国宴了,沈长宴作为权重宠臣列坐首席,后宫公主皇子次列拜见文帝时,他端起面前的酒盏遮住大半张脸,眼神从酒盏下递出,找到了排在最末位的李幼澄,她低着头跟着前面的公主皇子一起行礼,眉眼低垂,只是行动间左腿还有些微瘸,他看着看着,一双眉就忍不住狠狠地蹙起来了。

大概是太过专注,所以连他这样警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李听筠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了最末位的李幼澄,而后一双眼眯起来,将手中的丝帕绞得皱巴巴的。

沈长宴是出去醒酒的时候撞见这场争执的,在假山的后头,李听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意:“你什么时候勾引上的沈长宴?”李幼澄的声音有些讶异,问她:“姐姐你在说什么?”

李听筠就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前段时间沈长宴一直给你送东西,不过是几瓶药而已,我让小黄门扔了都不会给你用,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送他手帕他说宫闱之中禁止私相授受,难道给你送药就不是私相授受了?”

李幼澄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像是带着怒意:“他什么时候给我送的……“话到这里才反应过来,所以问,”你动我的东西?”

“啪——”一道巨大的巴掌声,李听筠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和得意,她带着笑声说:“什么是你的东西?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都是我施舍的知道吗?从小到大都是,所以你要懂得感恩,沈长宴不是你能肖想的,你最好给我实相点。”

“敢问五公主,我是谁的东西?”沈长宴转过假山,站在那里,看着仓皇望过来的李听筠,脸色冷凝地静静问。李幼澄捂着半边脸也朝他望过去,他站在那里长身玉立,然后朝她伸出手,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一样,那样可靠和安心,就像那天晚上,她背着李听筠,一步一步往火光的地方去,然后看见他站在那里,只是静静地站着就让人安心,可是现在他说:“过来。”

于是李幼澄就过去了。

或许当年两个人都没有考虑那样多,李幼澄和我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笑意静静地噙在嘴边,她跟我说:“其实我早看见他站在假山后了,我现在仍记得那时候,当着李听筠的面,他抬手想碰又怕我脸疼的样子。”说完笑意又深了一点,“李听筠那时候的表情,我想我大概能记一辈子。”

她脸上的笑意实在是太过畅快,可是眼神望向远方,怅然抑郁,实在是不太像快乐的样子,鬼使神差地,我突然问出一句:“你只是想让李听筠不痛快吗?”

她只是望着远方,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最后也没有回答我。

李听筠哭着跑去文帝那里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沈长宴正在帮李幼澄上药,除了腿上的那处伤,她身上还有许多斑驳青紫的陈年旧伤,不过沈长宴没问,他只是眼睫低垂,眸光专注地望着她的腿,表情严肃地给她上药,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李幼澄看了半天,突然问:“你不怕吗?”

沈长宴一直等将她的伤口包扎好之后才抬头,表情像是无可奈何,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嘴角却浮上一抹笑,他专注地盯着李幼澄,只是看着她,问:“你呢,你怕吗?”

她偏过脸,视线盯着不远处在青石板缝隙中挣扎着长出的青草,脸上一抹红晕却慢慢地蔓延,她嘴硬地回:“唐突的是你,得罪李听筠的也是你,和我无关,我怕什么。”

“幼澄——”他突然唤她的名字,语气踌躇犹疑,带着需要被确认的不确定,那个意气风华仿佛万事皆胸有成竹的金科状元,终于也有了他不确定的事,李幼澄瞪大双眼望着他,只不过沈长宴最后那一番踌躇的话没有说出口,只是揉揉她的发顶,说:“后面再说。”

如同传闻所言,后面就是沈长宴跪在文帝面前,请求收回圣旨,这样不体面的事,皇室震怒,文帝只当他是忌惮李听筠性格骄纵,沈长宴只字不提李幼澄,文帝爱才,他在午门跪着的第二天,文帝想着要不算了的时候李听筠跑过去,站在沈长宴的面前对文帝说:“这桩婚事可以毁,我也不见得只能嫁他一人,但我要沈大人发誓,此生此世不能娶李幼澄。”

这样莫名其妙且无厘头的要求,文帝疑惑地看着沈长宴,他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听见这话却笑了,说:“这个誓请恕沈某不能答应,后事不可知,我不能断自己的路。”

文帝恍然大悟,悟了之后就是勃然大怒,沈长宴滴水不漏地护着李幼澄:“一切都是臣一厢情愿,和十公主无关,臣只是希望有资格,去追求臣喜欢的姑娘。”

文帝这一代注重文学,文人思想碰撞的结果就是极度追求自由,这一自由首先体现在极度歌颂爱情,到了这一朝,民风其实已经非常开放了,嘉熙年间,出现过一位大臣和一位秀女一见钟情的事,当时文帝大手一挥成全了两人,还在民间博得了贤名。可是这次的对象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文帝震怒,直接拉下去砍了又舍不得良才,所以盛怒拂袖而去,任由沈长宴在午门跪着。

到了晚上的时候一场大雨滂沱而下,雨幕像是断了线的珠串,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李幼澄执着伞站在沈长宴旁边为他撑着伞,沈长宴还笑得出来,他问:“不是和你无关吗?你过来干嘛?”两个嘴硬的人,哗啦啦的风雨声中,李幼澄说:“我怕有人撑不过去,不然我担了这个名声最后还没得到人,那我多亏。”

沈长宴哦了一声,慢慢重复她的话,说:“担了名声最后还没得到人?你也是想得到我的吗?”他抬头看向李幼澄,眯着眼睛笑起来,“我永远都是你的,只要你要。”

李幼澄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问:“你知道的,即使父皇最后心软同意了,你的才学你的抱负,他是不可能再重用你了。”

沈长宴就笑,遇见李幼澄之后他好像就开始很经常的在她的面前笑,无奈的、镇定的、心疼的,无一列外都带着专属于她的宠溺:“没办法,我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姑娘,毫无道理可言,就像是你突然撞进来,”他摸着自己的心口,“我毫无办法,我能想到的,就只有怎么才能得到你了。”

李幼澄站在他旁边,低头望着他,眼泪就这样,一滴一滴的顺着脸颊往下落,可她却笑起来,说:“头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沈长宴,你要记得。”

“你要永永远远的记得。”

5

文帝到底是心软,一边是重用的大臣和女儿,另一边是最宠爱的女儿,两者的分量加起来似乎也没差多少,更何况还有两个人在雨里跪着呢,当父亲的心偏成了这样,再怎么不疼爱,到底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他无可奈何松口的那天,连绵的大雨将将放晴。

这边两个人刚回去,那边李听筠就割了腕。

文帝被搞得硬生生地白了两根头发,大概是做个样子,其实划得不深,但李听筠躺在床上虚弱的样子还是刺激到了文帝,李听筠不甘心地开口:“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父皇你要是成全他们,就踏着我的尸体去成全。”

文帝被搞得心力交瘁,最后彻底撒手不管,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沈长宴雨后病了一场,病好后进宫去见了李听筠一面,李听筠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沈长宴只是说:“她身上的那些陈年伤口我没问过是怎么弄的,但是那天,你和幼澄一起坠落山谷的那天,她腿上的伤口已经见骨了,就那样还一直背着你,单凭这么一件事,你也不应该那样对她。”

也不知道李听筠听没听进去,大概是没有听进去,没有任何东西是她得不到的,所以她说:“我就想让你不痛快,让你们不痛快,你想娶她?可以啊,你娶我,就可以得到她,我要让她知道,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她能得到而我不能的东西,她永远是我的附属品,包括你,沈长宴,”她恶狠狠的有些偏执的笑出来,“包括你。”

沈长宴站在她床边的神情依旧是冷漠的,他对爱和不爱的人的态度如此的鲜明,挑了挑眉,他语气冷漠地回:“你知道的五公主,我们不是在意名分的人,你嫁给我,不过只是守着正妻的头衔,除了这个,你得不到别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你这是何苦。”

“我只想让你们不痛快。”李听筠盯着沈长宴,一字一句地说。

她最后还是成功了,皇室第一次将自己的脸面和体统放在脚底下摩擦,两位公主是同一天嫁进沈府的,一正一妾,大喜的当天晚上,正房的屋内灯火通明,如沈长宴说的那样,他们都不是介意名分的人,从娶妻的那一刻起,他就没进过李听筠的院子。

成亲前沈长宴就被卸了官职,新婚夜沈长宴挑开李幼澄的盖头时,她抬起盛妆的一张脸,第一句问的是:“你以后会不会后悔?”沈长宴还没回答,李幼澄又自顾自地说开了:“即使后来有一天,你感到后悔了,那也不要告诉我。”

沈长宴叹息一声,抬手摸上她的脸,又说了一遍:“怎么是这样没有自信的姑娘,人生苦短,须得尽兴不是吗?毕竟一生能做的事太多,可是爱的姑娘只有一个。”

“我不会后悔如今做的一切,如果会后悔,可能是后悔自己以前什么都没做。”

喜烛的光寥寥的照过来,照进李幼澄盈着水光的一双眼,他们离得那样近,她专注地盯着他,眼睛中只有他一个人,欢喜从眼中溢出来,她第一次这样柔情似水,含着泪笑出来,说:“你可不要忘记今天的话。”

不得不说,沈长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和李幼澄,过了一段亲密无间的生活。

我其实有点心疼李幼澄,她从小就没怎么享过来自旁人的疼爱,过得甚至可以说有点凄惨了,可是沈长宴是真真实实的将她放在心尖上宠的,仿佛能将自己的整颗心都捧上去。

事情若就只是这样的话,倒还算是皆大欢喜,可事事往往不尽人意,当用情至深的人,在受到背叛的时候,也会格外不能原谅。

嘉德二十七年,他们成亲的一年后,被遗忘在北苑独守了整整一年空房的李听筠终于忍不住了,当年凭着一股愤怒硬要嫁给沈长宴时,她唯独想着自己不快活,也要让别人不快活,可是那些寂静的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只有独守的人才知道有多痛苦,尤其是对面的两个人好得蜜里调油一样。

嫉妒撕扯着内心,她愤怒的不顾形象的去找李幼澄,抬手便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还要打第二巴掌的时候被李幼澄握住了手腕,然后李幼澄反手回了一个巴掌过去,李听筠何时被人打过,震惊地瞪大双眼,李幼澄已经慢慢笑了出来,她说:“还当是在宫里呢?还当我是那个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李幼澄呢?”

她上下打量李听筠两眼,笑意又加深了点:“看看你如今的样子,只怕寻常家的农妇都比你体面。”

“当年你和沈长宴被赐婚的时候我就想,我要勾引他,从知道他要娶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这个人,我一定要得到他。”她抬手捏着李听筠的下巴,说,“你看如今,我可不是得到了吗?”

李听筠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满脸不甘心地问:“你嫁给沈长宴,只是为了报复我?”

李幼澄顿了顿,然后说:“当然,你看也有一样你最想得到的东西,你渴望而不能得的东西,我却嗤之以鼻,你连见都见不到的人,每天都对我温情脉脉,嘘寒问暖,他的每一次亲吻和拥抱都令我感到不适,可是只要想到这是你想求都求不来的,我就能畅快地笑出来——“

我相信李幼澄并不是个心狠的姑娘,她如果真的恨李听筠的话,上次在山谷中,那样好的机会,她可以有一百种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李听筠且将自己摘出去的好办法,可她一步一步,背着李听筠走向那簇火光。这是个嘴再硬也掩饰不了心软的姑娘啊。

她如今说的这些狠话,不过是为当年那个艰难的在李听筠手底下讨生活的李幼澄出一口气罢了,可是世事皆是如此,再聪明的人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李幼澄转身的时候,沈长宴脸色苍白的就站在她的身后,仿佛是笑了笑,又像是没有,他静静地望着李幼澄,抬手摸着她脸上鲜红的指印,问她:“疼吗?”说完又自顾自地收回手,说,“对了,我忘记了,不知道这样摸你会不会让你感到不适。”

“你在心里,就是这样看我的吗?一件报复你姐姐的工具?”

李幼澄笑意凝在唇角,脸色苍白,嘴蠕动了一下,解释的话太无力,她没有说出口。

心高气傲的沈长宴,头一次爱一个姑娘,为她倾尽一切,自以为得到的是绝无仅有的爱情,最后发现只是报复别人的工具,那些柔情蜜意的付出全成了赤裸裸的笑话,所以一时想不开接受不了,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李幼澄坐下来,好好的跟他解释,这些矛盾不是不能解决。

可惜文帝没给她机会。

我头一次觉得,父母之爱,夫妻之情这些都不是公平的,明明都是他的血脉,可是心能偏成文帝这样的也绝无仅有了,他在嘉德二十七年冬薨的,去世之前还在操心自己嫁到沈府不得夫君喜爱的女儿怎么办,所以一纸遗嘱,特地嘱咐十公主李幼澄守陵两年,随棺柩出行,未满两年不得归。

他忘了另外一个也是他的女儿。

这件事发生得突然,李幼澄甚至没有见到沈长宴,连句话都没说上,就被宫人簇拥着送到皇陵去了。

6

李幼澄在皇陵守了两年,和她一起守陵的还有她的七姐李般若,是新帝将她发配过来的,为此还取消了她的婚约,李幼澄当时还笑了笑,说:“没想到,当年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明明和我一样,可有三哥肯那样用心地护着你,可没想到,竟然狠心让你来守陵。“

李般若冷冷地不说话,后来李幼澄才知道缘由。

不知道是不是文帝特地嘱托过,守陵的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曾经试图回去过,可每次都是半路被守陵的侍卫抓回去,后面她就放弃了,只能试图寄过几封信,但是寥寥并没有回音,不知道信件是被截下来了,还是看的人不想理会她。

后来第二年初宫中来给李般若送补品的宫人带来一个消息,沈府添了一件喜事,据说沈大人和其正妻李听筠生了个长子,满朝的大臣都去喝了喜酒,因为沈大人重新得到了新帝的重用。

李幼澄差点没死在那晚,她拿把刀横在自己的脖颈间,骑上马对着拦住她的侍卫说:“今天要么让我回去,要么我就死在这里。”

侍卫面面相觑,最后是她七姐李般若出来,淡淡地望着她,说:让她去。

她跑死了两匹马,站在沈府门外的时候,门廊上的红灯笼和喜联还没有撤,她推开门走进去,一寸一土都是熟悉的样子,但又陌生的可怕,沈长宴在内室,影子透出来,正抱着个襁褓来回走,隐隐有温软私语声,大概是孩子的奶娘,说:“这孩子真折磨人,非要人抱着才能睡,沈大人抱了一个多时辰了,累了吧。”

沈长宴的声音似乎是温和的,说:“无妨。”

然后就是李听筠带着笑意的声音:“终归是他的孩子,他不累谁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长宴推开门出来,不妨看见李幼澄,所以愣在原地,他其实也瘦了很多,脸色倦怠,檐下的两只灯笼随风摇晃。李幼澄看着他,没有说话两行泪就已经落下来了,可她倔强地睁大双眼,说:“我小时候过得很苦,在李听筠身边,我活得像个最末等的宫女,所以我每天都在想,终有一天,我一定要报复她,让她尝尝我的痛苦,哪怕万分之一也行。”

“我一直说我很坏,可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唯一的一次是我逞口舌之快报复李听筠,可没道理你不听我的解释就给我下死刑。”

“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一个人,李听筠可以拿走我所有的东西,可是为什么连你,你我都留不住?”

她哭得那样的凄凉绝望,眼泪不间断地顺着眼角一直流一直流,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可是沈长宴站在原地看着她,过了半晌开口问她:“你这样,是因为你觉得我在你姐姐身边,你报复不了她了吗?”

李幼澄震惊地望着他,沈长宴偏过眼,低低咳嗽了两声,继续说:“在你去皇陵的第二个月,我去找过你幼澄,我不眠不休地跑了三天三夜,当天晚上到的时候,我看见你靠在一个男人的肩上,在喂他喝酒……”

李幼澄用力地回忆,然后极快地解释:“那是父皇派来看守我的侍卫,我只想灌醉他,然后回来和你解释——”

“那又怎么样?”沈长宴打断她的话,他像是累极了,开口说,“我现在已经不相信你的话了李幼澄。”

“那天回来之后我喝醉了,不管怎么说,我和李听筠确实有孩子了,就当是我负了你吧。”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两个人中间像是有个深深的天堑,他说,“就当是我负了你,原来那些话,都忘了吧。”

后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皇陵的。

李般若是在文帝的皇陵外找到李幼澄的,若是再晚一点,她大概就将自己喝死了,她狼狈地靠在皇陵外的石狮子前,痛苦地一遍又一遍地问皇陵中根本不会给她回答的死人——她的父皇,亲生父亲。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李听筠是你的女儿,我就不是吗?”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就只有沈长宴,就只有他,李听筠拥有那样多的东西,为什么最后一样,你也要帮她夺走。”

说到最后就只剩下痛苦的呜咽:“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在最后只会反反复复地,翻来覆去地叫沈长宴的名字。

只是那个朝她伸手说“过来”的人,再也没有出现了。

李幼澄睡了两天才醒过来,醒来看见李般若的第一眼,是恹恹的遮住眼,嗓音嘶哑地说:“为什么要救我?我这一生,是真的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

守在她床边的李般若沉默良久,而后说:“如果我给你一个理由呢?”

李幼澄是两年后回去的沈府,物是人非事事休,府中所有的人、事都是陌生的,不过才两年而已,沈长宴刚好从外面回来,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李听筠抱着孩子走过来,她似乎也成熟了不少,至少和两年前那个怨妇形象相差甚远,她抱着孩子,头发挽起,嘴角带着笑,竟然也有几分温婉的样子了,她说:“夫君,你回来了。”说完又看向李幼澄,说:“妹妹,要来看看我和夫君的孩子吗?”

两年而已,她站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格格不入的像个入侵者。

大概实在是太痛苦了,痛苦又倦怠,李幼澄性格实在是有偏激的地方,大约是想报复吧,她硬生生咽下涌上喉咙的心头血,再张开口时已经笑了出来,像是没有人能伤到她一样,她接过旁边侍女递过来的襁褓,浅笑嫣然地望着站在上方的沈长宴和李听筠,说:“怎么会,不过就是孩子,谁生不出来吗?”

李幼澄站在我面前畅快地笑出声,笑得痛快,一句一句的又像是泣血,她说:“你没看见沈长宴当时的表情,我想他手中若是有剑的话,应该会毫不犹疑地刺过来,怎么会有人有那样的表情,“她笑出了泪来,看着我,”那种表情就像是他还爱着我一样,不过我不会信了,他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不会信了。”

我很快地反应过来,所以问她:“那个孩子是李般若的?”

她没回答我,不过应当就是这样了,李般若当年和李御违禁,将自己的孩子交付给李幼澄,似乎也说得过去,因为她的这个孩子,本就不能见光,我被李幼澄弄糊涂了,所以迟疑地问:“你为什么不和他解释?为什么要这样……”

“我小时候养了一只鸟,我真的很喜欢,最后被李听筠夺走了,”她突然和我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后来我发现李听筠为了不让小鸟飞走,折断了它的翅膀,所以我将它握在掌心里捏死了,我想它应当也是不想在李听筠身边的。”

她继续笑:“可是沈长宴不是那只鸟,有时候爱得太痛苦了,我就想,当年我听到他有孩子时,当我站在他面前看他和别人阖家欢乐时,我就想,我的痛苦,我的感受,他若是能这样体会到一分一毫也是好的。”

都是倔强到极点的两个人,所以在本就可避免的误会中,将彼此越推越远。

“有时候,我会在想,我当年和沈长宴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个梦?”

曾经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沈长宴只是她做的一场梦,那个新婚之夜摸着她的脸说“一生能做的事太多,可是爱的姑娘只有一个”“我不会后悔如今做的一切,如果会后悔,可能是后悔自己以前什么都没做”的沈长宴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后来的故事就千篇一律了,沈长宴喝醉的时候去过一次李幼澄的小院,用脚踹开门撕心裂肺、双目通红地掐着她的脖子问那个孩子是谁的,李幼澄当然不可能回答他。

当他醉糊涂了铺天盖地朝她吻过去的时候,李幼澄拔下自己头上的发簪毫不留情地从他背后刺了下去,疼痛令人找回了一点理智,双目间的癫狂慢慢退去,沈长宴站在那里任由血流得满身都是,脸色苍白地问她:“你宁愿帮别人生孩子?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

李幼澄死死地攥紧他的前襟,她这一生的眼泪都在知道他和李听筠有孩子的那天流干净了,所以此时痉挛心痛到极点,也只是半滴泪未流,她捶着他的心口,喃喃地说:“我说过你是我一生最爱的人,只是你不信。”

沈长宴一边笑一边往后退,然后生生吐口血来,说:“我真宁愿,这辈子都没遇见过你。”

可是李幼澄望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像在说假话:“可是遇见你,是我这一生唯一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这样的故事配着寒风,当真让人想怅然的落两滴泪,从李般若到李幼澄,我看到的是两个不同的姑娘,两段不同的爱情,第一段太遗憾,第二段太惨烈。

李幼澄和我提起她的孩子,她说:“阿幸是一场风寒没撑过去,我出门上香没法带着他,他烧了整整三天,可是沈长宴不给大夫进院子,等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烧得没有呼吸了。”我想沈长宴大概是对这个孩子恨之入骨,所以才能这样的决绝。

“我将阿幸抱回去的时候他才一岁六个月,我将他养的这样好,这两年若是没有他,我想我应该撑不了这么久,这样好的孩子,可是我陪不了他多久了。”

“是我对不起他,也当是报答七姐当年将我从皇陵门口捡回去的恩情吧,我赔她一条命。”

除了想弥补和报恩,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想这世间应当是没有能令她眷恋的东西了,最后动手前,她突然问我:“你可以让我再看一看当年的沈长宴吗?”

当然可以,那是红墙金瓦的午门前,鎏金的墙瓦在雨幕中熠熠流光,跪在午门前的沈长宴眉眼温柔,望着执伞站在他旁边的李幼澄,笑得宠溺又无可奈何,他说:“没办法,我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姑娘,毫无道理可言,就像是你突然撞进来,“他摸着自己的心口,”我毫无办法,我能想到的,就只有怎么才能得到你了。”

此时还会流泪的李幼澄站在他旁边,低头望着他,眼泪就这样,一滴一滴的顺着脸颊往下落,可她却笑起来,说:“头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沈长宴,你要记得。”

“你要永永远远的记得。”

就像故事永远断在这里,那个苦了半生的姑娘,终于有了一个好的归宿,她的良人站在那里,只望着她,还没来得及辜负她。

7

“鸾”格到手的比想象中容易,李幼澄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躺在她身边的小孩子很快迷迷瞪瞪的醒过来,大概还没有生死的概念,酷似李御的一张脸还带着懵懂,他张着手去摸李幼澄的脸,软软地唤:“阿娘阿娘——”

然而她再也不用醒过来了,她沉睡在当年的那场雨幕中,只有彼此,那样美好的往昔,我想她应当是快乐的,沈长宴很快闻讯赶过来,怔怔地看着床榻上活蹦乱跳的李幸,嘴角恶狠狠地沉下去,问:“他究竟是谁的孩子,值得她用自己的命去换?”

我其实最不耐这种戏码,可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解开他们的这个心结,我叹口气:“如果我告诉你,这孩子不是李幼澄的呢?她只是拿他来气你的呢?”沈长宴看着我,根本不信我的话,嗤笑一声,说:“天命阁的人也会拿人当傻子哄吗?”

我点到即止:“你应当知道,当年去守陵的,除了她还有一位七公主。”他这样聪明,我想真相他是会调查出来的。这些年不查,可能只是因为不信。

不相信她是真的爱他,不相信她那些装腔作势的话下也怀一颗赤诚之心,我摇摇头就走,身后“噗通”一声,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我没有回头看,世人皆如此,不珍往昔,不重誓约,那么失去后,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毕竟。

这是你自己当年的选择啊。

你可能感兴趣的:(天命阁:幼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