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小说)2023-01-14

周艳琴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唐代诗人韦庄的这首《思帝乡·春日游》词,或许暗含有屈子楚骚之忠君爱国的深意,仅字面所见“妾”之痴情,已着实令人嗟叹!——题记

嬴春杏与我同月同日生,大我一岁,年少时,我俩在竹林里欲插香结金兰,耳边突然想起最高指示:要破四旧,立四新。拜异姓姐妹属于封建思想,我俩都是红卫兵,岂能搞那腐朽的一套?只要是纯真的革命友谊,就不必在乎形式。我俩都心照不宣,把对方当成亲姐妹了,虽然没有姐妹相称。我仍然跟大家一样,叫她“嬴春杏儿”,这“杏儿”念儿化音;她叫我“大雁儿”,只有她和她母亲把“雁儿”念儿化音,并省去“吉”姓。全队人都叫我“吉大雁”。

他们家房子大:气宇轩昂的三正三拖,正、拖屋两边都盖有大偏屋;而他们家的左邻王大叔和右舍我们家都只有两正两拖的小房子,远远望去,像俩端茶递水的小丫环。他们的房屋前,种有两棵桂花树,如两把大伞高高地撑在稻场两边。那丹桂的香味,伴我长大,伴我走天涯……

他们家干部多:除了她妈之外,个个都是干部——她爹是我们生产队队长,大哥是公社书记,大嫂是大队妇女主任,二哥是区武装部部长,二嫂是红星中学校长,她刚满二十岁,就把大队民兵连长和小队民兵排长一肩挑,外带青年突击队队长。

他们家人个顶个生得“强旺”,用我祖母的话说:“都长得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她爹五十多岁了,仍然身形如关二爷,派起工来,那话筒喊得声如洪钟;俩哥哥都是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他爹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母亲和俩嫂子都是当地集美貌、聪慧于一身的女人尖子;嬴春杏兼并了父亲的刚和母亲的柔,柳叶眉,杏仁儿眼,高个儿,略为丰满,小麦色的皮肤透出健康美,两条粗辫子甩出大姑娘的风韵,一身上白下蓝的的确良衣裤在我们这群穿着用日本尿素口袋做的衣服的姑娘中更显鹤立鸡群;俩侄子小老虎般地活泼可爱,羡煞旁人。

据说他们嬴家曾祖父是从陕西那边迁徙来的,嬴队长一次醉酒后说他们祖先是秦王朝被族灭时漏网幸存下来的旁支之旁支,后人之后人。至于他们是不是秦始皇的血统,无人考究,但这家人的特质与众不同是有目共睹的。

他们家人缘好:她父亲和俩哥,络腮胡,枣红脸,咋一看,凶巴巴的,实则也有随和可亲的一面,便不怒自威;俩嫂嫂也是热心快肠,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解人急困。

尤其是她母亲,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里水做的女子,小巧玲珑,亲和力极强。乡邻有求,她必应,就算不能完全办到,也会给求助的人以合理化的建议,并指明解决问题的方向。大家都称赞她是“转珠子”。她性情柔和而豁达,常常是甜润的笑声伴随着轻盈的脚步来到乡邻身边,大家由于辈分不同,分别叫她“雅芳姐”“雅芳大姑”“高大妈”。等到我的知识阅历逐渐丰富起来之后才悟过来:高大妈的那种特质,其实是一种由很女人味的温情而自然释放出来的柔和与细腻。高大妈很喜欢我,常常软和地叫我“雁儿”,她对我的爱,亲切而谨慎,将深深的舐犊之情很小心地包裹在言行、眼神中。这种爱常常令我颇为感动。

我们家的生活状况与他们家没法比拟。我父亲长年在外工作,母亲带着我们四兄妹在家,她和我在队里挣工分,从不缺勤,仍要靠父亲的工资才能填补缺粮款。

嬴家人,不仅没有因两家生活差距而疏远我们,而且不时给我们于精神和生活上的帮助,所以,我与嬴春杏的革命友谊愈来愈深。

我俩常常拥被促膝夜谈:谈读书,谈工作,谈理想,谈那个年代女孩子谈的话题……我与她还有着相同的经历:都是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当时都承担有生产大队的干部职务。

那一天,大队书记通知嬴队长去接一批新来的知青,嬴队长把这个活儿派给我和嬴春杏。

这新来的三男二女中,有一个穿红色运动服的男知青,他背的包最大,也不让我们碰。另几个纷纷与我们套近乎,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低着头走路。问他一句,他答一句,不过,他那带有磁性的男中音很具诱惑力。有人说,女人是声音控。估计嬴春杏也是,因为她不停地向他提问。我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干净利索的碎发,整齐浓密的眉毛,高挺有型的鼻梁,柔和温润的嘴唇,白皙的脸上,浅浅的笑意后面隐含着淡淡的凄楚,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里流动着叫人怜惜的淡淡的忧伤。这高大帅气的外形很具杀伤力。这个知青叫刘峰竹。

刘峰竹的好形象让嬴春杏一见钟情,安排这批知青时,她就把好房间,好床铺指定给他。安排结束了,我拉她离开,她仍然一步三回头。

当晚,我与她谈“大队团支部有关工作计划”时,她突然问我:“绣花鞋垫子怎么做?”她原来对做鞋子绣鞋垫等女红是嗤之以鼻的呀!

“你要给刘峰竹做吗?”

“知道还问?”她瞥我一眼就要去开门。

“是不是太早了?”我拉她回来,“人家什么情况,你了解吗?”

“了解呀。”她退回到书桌前,“这《知青登记表》上写着呢,你自己看吧。”她开门出去了。

刘峰竹的填表,书写刚中带柔,字迹漂亮,很吸眼球。我不禁细看起来:两寸的登记照眉目俊秀,英气逼人;Y市一中高中毕业;家庭成分不太好;父亲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母亲是Y市一中教师,还有个妹妹,读初中;有何特长一栏里填着会弹吉他……

“看得这么认真!”嬴春杏抱着胎子(把几层布片用米汤糊成的硬壳,做鞋垫用的)、白布、蚊帐布、鞋垫样子和针线篮进来,酸醋而霸气地说,“喜欢吧?忍痛割爱吧,不准和我抢!”她把那一抱东西全撒在床上,将靠墙的小桌搬到床边,立马裁样,拉我帮她层层铺垫,穿针引线,要为刘峰竹突击绣鞋垫。

“我还是觉得不要这么急吧,先找个事儿接近他,观其行,听其言,再行动也不迟呀。”

“也是哦,咱女生还是要矜持些的,可是,找个什么事儿接近他呢?”

“你看这字写得多漂亮呀!”我问她,“要他教我们写字怎么样?”

“教我们俩?”

“主要是‘教’你,我当煤油灯!”

“好!明晚我就把他请到家里来,拜师学字,但今晚还是要把垫底子绣起来。”

嬴春杏是个敢想敢干、雷厉风行的人。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第二天收工后,她拉着我邀请刘峰竹来她家给我们当老师,刘峰竹谦虚一番后,也就答应了。初次到嬴队长家里做客,刘峰竹不免有些拘谨,但嬴队长的平易近人和高大妈的热情款待让他放松了许多。晚饭后,他认真履行老师的职责,送我们硬笔字帖,一板一眼地教我们写字,还布置了课后作业。他说:“我一周给你们上一次课。‘字无百日功,只怕一日空’。习字无它法,主要靠在正确的方法指导下多练。你们好好练,我下次课前来检查。”

“你知道他纠正握笔姿势时握住我手的感觉吗?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我实在控制不住了!”一天后,嬴春杏就要我替她把熬了两个通宵绣的鞋垫给刘峰竹送去。

见刘峰竹欣然接受,我提醒他:“鞋垫不是随便收的。”

他说:“我知道,礼尚往来,等我回Y市买了钢笔送你俩。”

他显然不懂姑娘送鞋垫的特殊意义。还没等我进一步阐明,一块石子飞来,我知道是躲一边的嬴春杏在召唤了,便匆匆与之告别。

还没等我把刘的言行反馈给她,就听见知青点内有笑声歌声和乐器声传来。那歌没听过,软软地,很抒情;那乐器声像瞎子弹的三弦,低沉、伤感,真好听!嬴春杏拉起我跑过去。

“嬴连长,吉书记,”女知青热情地拉我们进屋。刘峰竹坐在床弦上,抱着那个有点像三弦的乐器,难道这就是他《知青登记表》里填写的“吉他”?见我们进去,他忙起身,请我们坐下。我看见他随手丢在床上的鞋垫,那两朵大小不一的杏花歪扭其上。嬴春杏趁我跟他们说话之机,将鞋垫塞进枕头底下去了。

原来,他们正弹唱的是老苏歌曲《红莓花儿开》。嬴春杏歌性大发,缠着刘峰竹教她唱,天黑透了都不愿离开。

“这下好了,”我拉她回家的路上,她不停地跟我表功,“你们大队宣传队再也不用愁了,你要感谢我哟,是我帮你发现了人才!”

我顺着她的话:“谢谢你!谢谢我!”

“是,是!大恩不言谢!”她拉着我的手一路说笑着回家。

到了收割小麦的季节,嬴春杏带领队里的青年突击队在麦田展开了竞赛。一人一厢,三百多米的厢道,渐渐地,二十多个割麦人的距离越拉越开。几个新来的知青掉到了后面,最后一名的刘峰竹突然大喊:“谁帮我割麦子,我‘嫁’给谁!”那几个“呵,呵,呵!”吆喝大笑起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嬴春杏率先割完自己的厢道后,迅速掉转头站在刘峰竹的厢道上。并马上调整竞赛规则,大声喊道:“我宣布,以后竞赛两人一组,我与刘峰竹一组,你们自由组合吧。”等到与刘峰竹汇合时,她流着泪,吮吸他手上伤口的血,弄得刘峰竹不知所措,连连躲避:“嬴连长,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不必放心上啊!”

“谁放心上啊?以后我们两人一组,工分平分。”嬴春杏说着,又拉着刘峰竹站到待收割的小麦厢道上,“同志们,以后就按今天的分组,一帮一,争做一对红!”

评公分时,刘峰竹坚持只要他俩总分的三分之一,说不依他的就不和她一组了,嬴春杏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了。

嬴春杏的做法,很受上级领导赏识,后来还让嬴春杏在公社召开的群众大会上介绍了经验。

那一年的七月,我们大队调动一切劳动力量战高温,抢收稻谷;斗酷暑,抢插二季稻秧苗。终于在7月31日晚,大队党支书在高音喇叭里讲话,并宣布基本完成“双抢”任务。为了庆祝“不插八一秧”的胜利,我和嬴春杏组织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表演了一台节目。

刘峰竹边弹吉他边唱《映山红》的节目,很受欢迎,台下掌声一片。小芬不知什么时候备了一束野花,给刘峰竹送上去,紧紧握住刘峰竹的手至幕后,还有说有笑地。这可急坏了嬴春杏。

晚会结束回家后,她抱起插在卧室花瓶里的心爱的塑料花就要送过去:“我决定要跟他明说了,免得让那死女伢子抢了先!”

我赶忙拿过她手里的花插回花瓶里:“你先坐下,冷静冷静。小芬绝对抢不走……”

“你三番五次地拦着我,该不会也爱上他了吧?我看你俩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你是不是真要跟我抢?”

“哈哈!你放心,我与他只是谈得来,关系好一点的朋友,绝不可能发展为男女朋友。”我认真分析给她听,“他跟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你看淑梅姑姑,尽管是下放到我们这里的右派分子,对谁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但骨子里那种傲气还在。他比淑梅姑姑有过之。这种人心底里非常清高。他虽然现在暂时屈尊人下,可以忍辱负重,但一有时机决不会甘于平庸,他会奋力拼搏,展现其大才,使自己成为人上人。等到他踌躇满志的时候,夫妻俩的距离就拉开了,便没了共同语言,即使勉强维持,婚姻也是名存实亡了。与其那时痛苦,不如现在不开始。”

“你总是看得很远,很理性的,可我做不到!”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从旁观察你俩,你现在的家庭条件要强过他;你俩个人素质、性格情趣各有各的强势,但它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他晓得你的用情了,我也几次把你的意思含蓄地传给他,但他都巧妙地顾左右而言他了,所以,我劝你趁早放弃……”

“雁儿看得很准!”高大妈进屋来,“这孩子好是好,我也喜欢,但总觉得他不像我们家的孩子。杏儿啊,婚姻大事,不可一时冲动,还是要慎之又慎啊!女孩子,一失足成千古恨!”

“是的,是的!我的妈哟,您就别操心了!”她把母亲牵出门外去了。

“你说我俩性格不合,情趣各异,不是正好可以互补吗?他含蓄斯文,我直率好动。”嬴春杏说,“我太爱他了!你是了解我的,放弃不是我的性格,我的字典里没这两个字。他现在回避我,可能是我做得不够好吧。我要再为他多做一些,他就是块石头我也要把他捂热,我这辈子非他不嫁,哪怕只做一天夫妻也好!”

见她如此痴情,我的心好痛!但又不得不提醒她:“石头即使捂热了,也只是表面的。听高大妈的话,观察一段儿再说吧!”

她眼泪汪汪地:“你说他是傲气清高,可我觉得那是一种自卑,尤其在我面前。我看见他就心疼……”

“嬴春杏,你要上大学了!”大队书记的儿子在宣传队里,当着大家的面,跟嬴春杏说,“我爹昨晚开会回家多喝了几杯,把我一顿狠批:‘你争点气吧!别再吊儿郎当了,多向嬴春杏学习,好好表现,争取以后也像她一样,被贫下中农推荐去当个工农兵大学生,为我们王家争点光……’据说今天就上报给公社,公社干部研究一通过,就要填表体检了!”

“嬴连长,祝贺,祝贺!”大家愣了几秒钟后,都笑着表示。

“你别瞎说,八字没一撇的事。”嬴春杏赶紧阻拦,“大雁儿,刘峰竹,你们安排大家抓紧排练吧!”

当晚,刘峰竹来给我们上写字课,情绪有些低落,似乎还喝了酒。点评嬴春杏的字时,他断断续续地:“我其实没资格教你们写字,是你们谦虚,抬举我的……您嬴大连长的字怎么写得越来越像小生的几个烂字了啊?您是干大事的人呢……小生我……等您大学毕业了,我若还健在,恐怕还在这里当农民……”

他说这话时,眼里笑出了泪花。我看见嬴春杏眼里滚出两粒豆大的泪珠,伸向刘峰竹的手突然一个抛物线收了回来,揉揉自己的双眼。

我赶紧插话:“刘老师,别这么悲观,您肯定会离开这里,‘只争朝夕’。您前途似锦呢!”

“放心吧,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这里的!”嬴春杏望着刘峰竹,眼里仍噙着泪花。

“谢谢吉书记、嬴连长的安慰!再不要叫我老师啊,我不配。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学习了,嬴连长要上大学了,吉书记的字也大有进步了。嘚、嘚、嘚,我竟然整出个《了字歌》了。”刘峰竹酸楚而真诚地,“感谢嬴连长,以往对我的帮助,小生囊中羞涩,恐怕今生都无以回报了!祝贺嬴连长,鲲鹏展翅,将飞翔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了!吉书记,提醒你,工作不要太卖力了,小心他们把你列为后备干部培养,就不会让你飞了!”他说着,眼眶红红地,起身出门,见我们站起,他背过身去,连连摆手,说一声“你们别动!”,急急离去。听他走出门外,与高大妈告辞时,嬴春杏一头倒在我的肩上,泣不成声……

“嬴春杏要上大学了”的消息不胫而走,但大家并不吃惊。

大家吃惊的是:两个多月后,接到W大学《入学通知书》的不是嬴春杏,而是刘峰竹!

个中因缘,我大致了解。

两个月前的某晚,嬴春杏的大哥——公社的嬴书记回家来,脸色很不好看,关上大门,当着我的面,把一张纸拍到桌上,厉声问他的妹妹:“怎么回事?”

嬴春杏拿过来,我也看见了,是一张招生表。她连连解释:“大哥,您别生气,是我帮他填的,他不知道。”

“为什么?”嬴书记大为不解,“你要为他自毁前途吗?”

“为了他,毁我生命都无所谓,自毁前途算什么?”嬴春杏决绝地,“我已经是他的了,”见一旁的她哥、父母和我瞪圆的眼睛,她赶紧纠正,“我是说我的心,不是你们想的那么污龊,我倒是想他把我怎么样,可人家矜持得很,我们连手都没拉过,而且那层窗户纸还没戳破呢。但是,这辈子,我非他不嫁!”

“你,你搞了半天,还只是个单相思?”嬴书记压低嗓门,声音发硬,“你从小到大就是这么任性,我们都可依着你,但这一次,绝对不能听你的……”

“听不听由不得你们!我是成年人了,我要自己做主!”嬴春杏争锋相对,“反正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你,你……”嬴书记急得说不出话来,举起的右手被高大妈拉了下去。

“雁儿,你去把刘峰竹找来,先不要跟他说这件事。”高大妈说完,嬴队长赞同:“试探试探他再说。”

我按嬴家人的意思把刘峰竹叫来了。大家轮流“如果……,就……”“假如……,那么……”地试探,刘峰竹含含糊糊地应对。

当嬴书记直白地把那份招生表亮在刘峰竹的面前时,刘结结巴巴地:“这,这太突然了……我,我要想想……”就开门跑开了。

“你看你看,人家还要再想想。”嬴书记指着她妹妹,“你呀你呀,怎么这么苕啊?”

“大哥,你吓着他了!”

“这小子还有点骨气。”嬴队长说。

“是啊!”高大妈也点点头,“如果他立马答应,我倒看不上了。”

“我没看错人吧!”嬴春杏很有些自信。

不一会儿,我妹妹吉小雁敲门进来,说有人找我。我随她来到小河边。月光下,我看见刘峰竹一个人坐在河坎上喝酒。小雁说一句“你们说话吧”,掉头走了。

刘峰竹举起酒瓶:“刚在供销社买的。”他喝了一口,“我爱的姑娘对我无动于衷,她若能对我,哪怕只是小动于面,我马上就去拒绝这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可是……我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春杏是个用情很专一的好姑娘。你是她的初恋,她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我把嬴家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讲给他,“这样的好姑娘你忍心伤害她吗?你若不爱她,就明确告诉她,不要伤害她;你若接了这个——像你说的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就要好好爱她。”

“我的书记哟,爱情不是这么理性的。我的身体不会说谎,尽管她长得漂亮,很善良很优秀,家境很好,无微不至地深爱着我,可我除了感激之外,就是不想走近她,对她没感觉,只好装糊涂。但是……”他叹了口气,放下酒瓶,举起双手,“你看,这还是一双弹吉他的手吗?原本以为,它是为吉他而长的。这一年多,白白荒废了我爱之如命的吉他,这样的荒废何时是个尽头?不接这张表,我的身心依旧自由,可长此下去,梦想就会渐行渐远;接了这馅饼,虽不好下咽,但吃了就有力气去追梦。‘两弊相衡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爱情、骨气什么的在生存面前算得了什么?”

他又喝了一口酒:“的确,婚姻还是理性些好。像我爸妈,曾经非常相爱,可为了能在城市里给我们兄妹留个家,我那右派父亲生拉硬扯我们兄妹跪求母亲,与他离婚,划清界限。母亲无奈,只得含泪照办……罢罢罢,听你的,接了这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娶她,好好对她,负责到底。呵呵!也许,我与她能像李双双与喜旺那样——先结婚,后恋爱呢……蛮好:娶一个爱我的妻子,‘嫁’一把我爱的吉他。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爱我所爱,逐我梦兮。”

……

他从一个层面到另一个层面,对爱情和婚姻做着冷静得近乎残酷地剖析时,我的心在逐渐冷却,鄙视,以致冷却到冰点,鄙视到无语!

他起身,拍拍屁股,“咕噜咕噜”,瓶底朝天,掷出的酒瓶落在河心,激起的浪花惊飞了栖息对岸的野鸭。“去他妈的儿女情长!”回头朝嬴家走去。

我跟在他后面,喉头发紧,心里堵得慌,为嬴春杏的错爱。

回到嬴家,刘峰竹说了一些感谢的话,从嬴书记手里接过招生表,补充完整,又写了《保证书》,按了手印,一并交与嬴书记处,在高大妈的“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要客套,常来吃饭”等话语的交代下,离开了嬴家。

刘峰竹接到W大学《入学通知书》的当天,嬴家人都回来了。嬴队长叫我找来刘峰竹,告诉他,明天要为他和嬴春杏办订婚宴席。刘峰竹愣了一下,旋即应诺。

次日晨,嬴春杏来到我的窗前:“大雁儿,快起来,帮我个忙。”我应声出门来,见她头戴草帽,挽起裤腿,赤着脚站在我面前,递给我一个信封,“你把这交给他,他按了手印的《保证书》也在信封里。叫他快走吧,不要有负担,我放过他了!”见我惊奇地愣在那里,“放心吧,我家里人的工作都做通了。他们都听我的,都是领导干部,都是讲道理的好人,不会找他麻烦,叫他千万别来找我和我家里的人,我也永远不会见他!”

“这么早,你就戴个帽子?干啥去?”我接过她手里的信封,随手摘下她头上的草帽,大吃一惊,“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没事儿,让它白,”嬴春杏的黑眼眶笑着,“以后我来演白毛女,不用化妆!”她转身离去,“我去咱们试验田里扯水草了。”

我看见她那两缕白发飘拂在夏季的晨风里,忽然觉得:这姑娘仅一夜未见,竟恍如隔世!我心里好疼,默默祈祷:“春杏,要放过你自己呀,千万千万!”

历史典故里的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非亲眼所见,但二十一岁的嬴春杏一夜之间两鬓生出白发来,为我亲眼目睹。

春杏啊春杏,你昨晚支开我,说要一个人冷静冷静时,我就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预感,但我以为你应该是高兴地,毕竟离你的所愿又近了一步;却不知道你独自走过了怎样的辗转反侧,撕扯心扉,咀嚼伤痛,碎梦失落之痛的心路,才在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也不知道你是如何说服强势的父兄最终忍气吞声,听你之言才放过刘峰竹的;但我还是要残忍地祝贺聪明的你,能幡然醒悟,毅然回头,为时不晚;真诚地祝福你能轻装上阵,一往无前!

我去见刘峰竹,把嬴春杏及嬴家人的现状告诉他,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拆信封时,我已走开,回头看时,他在扇自己的嘴巴,然后,抬起头,朝我这边跑来。我赶紧摆手,示意他别过来。见他站定后,我迅速跑开。

尾声

那年五月的一天晚上,我在学校门口,见路人们奔走相告:“市中心文化广场有一场大型演唱会,级别很高,是央视组织的一批艺人下基层,送文化进社区的巡回演出。”

我妹妹吉小雁带着孩子去看了,回来说:真的有好几个大腕儿呢,著名歌唱家、吉他演奏家足风流也来了。他比过去更倜傥潇洒了,一上台就自报家门:“乡亲们,晚上好!我是当年下乡到这里的知青刘峰竹。今天,我回来看望大家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第二故乡!感谢的话千车也载不尽,万船也装不完,一切的一切都在歌里……”当他在台上演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时,台下有人应和:“村里有个姑娘叫春杏……”他这是衣锦还乡来了。

我和春杏都没有时间去看。我带高三双班语文,正上晚自习,突击备战高考的冲刺阶段。春杏比我更忙:在一所高中当校长,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个青春期很叛逆的女儿,幸好工作上有官复原职,担任市教育局局长的淑梅姑姑支持,生活上有父兄给力,有母亲照料。

她那两鬓的白发从不染色,任其飘拂春秋冬夏……

(2023-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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