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柳 作者:青誓

  昨夜刚下完一场春雨,庄里种的梨花开得正好,乍看树上洁白一片,仿佛是经冬未化的积雪。

  开得最盛的那株梨树下摆着石桌石凳,一个白衣人悠然独坐,石桌上是淡青色的细瓷酒壶,他手中握着空了一半的酒杯,淡青的颜色衬得那只手温润如白玉。

  “刘叔,除了刚刚那些,可还有其他事?”

  “庄主,”立在一旁被称作刘叔的男子已是不惑之年,虽生了些白发,却仍旧精神矍铄,看起来还很是年轻,“请恕属下逾矩,庄主既然与柳公子素有嫌隙,不如好好谈谈,解除婚契,也好另觅良人。”

  “另觅良人……?”白衣人微微转动手中的青瓷酒杯,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属下失言。”刘仲锐闻言一拱手,低了头。

  白衣人轻叹一声,道:“我会好好想想的,你忙去罢。”

  “是,属下告退。”

  刘仲锐行了礼,转身离开,穿过院墙上的月洞门后,却见一个人立在那里,一袭玄色衣裳,身姿清瘦挺拔,已不知站了多久。他正要开口,那人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便走。

  刘仲锐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直到离那院落远了,才见他停下来,转过了身。虽是在没什么外人的庄里,那人却仍旧戴着一顶垂纱斗笠,看不见面容。

  “柳公子,”刘仲锐略一思索,开口道:“方才我对庄主说那些,想必你也听到了,言语间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柳钟意闻言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并没有错。”他的声音很低,也很冷,在这初春的天气里听起来竟有几分寒意,顿了顿,他接着道:“你是忠心为他,我也没有立场怪你。我本来……我与他之间,只是约定而已,无名无份,阴错阳差,早就该结束了。”

  刘仲锐听着,没有言语。

  柳钟意接着道:“其实,就算你不提,这件事也在我的计划之中,你放心,过不了多久,我会给他一个很好的理由‘另觅良人’,江湖之中,也不会有人闲言碎语,无论他想要跟谁在一起,都可以。”

  刘仲锐微微一讶,道:“柳公子有何打算?”

  “到时候自会明了。”

  刘仲锐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听不出那冷冷的声音里有任何的情绪变化。他仍记得这个人五年前的模样,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并不清楚为何自己对五年前那个少年的记忆如此深刻。记得那张当时还很青涩的少年的脸上,茫然的委屈的表情,也记得他逐渐断了念想变得冷静死寂的神色。

  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柳公子,你对庄主……”

  柳钟意没有等他说完,直接打断:“我不是傻子。”

  言罢,他转身离开。

  其实已经想不起自己到底是要出来做什么的了,只是经过的时候无意中听到那对话,就屏息听完,这才觉出自己双手冰凉。

  不过,既然一早就应该知道的结局,是这样结束或者那样结束,又有什么差别。

  名义上,他与温衍有婚契关系,实际上,这只是当年设下的一个局导致的后遗症。

  五年前,百草庄的少庄主温衍要迎娶一个男人,当着天下人下的聘礼,写的婚契。虽然当朝盛行男风,但大多都是达官贵人喜好娈童男宠,当真与男人定下婚契拜堂成亲的,还在少数。当年温衍这么做的时候,自然也惹了不少非议甚至嘲笑,但百草庄以医、毒两道名扬于江湖,自然不是人人都得罪得起,大家也就只是看个热闹。

  看过这场热闹的人想必都还记得,温衍娶的那个人,他叫柳钟情。

  不叫柳钟意。

  那个人,是他柳钟意的哥哥。

  五年前,他十五岁,哥哥二十,温衍二十一。那时他不过刚刚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温衍的喜欢和依赖竟然与情爱沾边,就听闻了那一纸婚契的消息,一个是自己喜欢的人,一个是自己最亲的人,而他在他们眼里大概还只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他还记得他去找过温衍,那个片段非常清晰,正值黄昏时分,夕阳暖黄的光斜斜照在水面,映得景色都温柔起来。湖边的柳树枝条柔软,微风一过,漫天飞絮。他问温衍,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哥哥。那个人笑得十足温柔,低柔的声音像是一片柳絮拂过耳畔,让他的心都轻轻的揪起来。

  那个人说,是,喜欢,很喜欢。

  那种温柔是何等醉人,让他眼眸酸涩,低了头,笑说,那我可等着喝喜酒了。

  却未想到,婚期将至,柳钟情却突然消失了,而温衍拿着那个人留下的书信质问他这是为什么。

  五年过去他已经不记得那封信上具体的话,只记得大意是哥哥知道了他喜欢温衍的事,便自行离开了,希望温衍能和他在一起,否则,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温衍面前。

  信里几乎是威胁的口气,所以温衍过来质问他大约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他根本不清楚为什么哥哥会这么做,他甚至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时候发现了他的这份心思。

  之后便是他替了哥哥的名,同温衍成亲,为了把哥哥骗回来,只不过,成亲那晚,哥哥没有来,而至今五年过去,半点没有那个人的消息。期间他有找到细微的线索,却始终没有头绪,至于和温衍的关系,则一直形同陌路。想着反正那人大概也不愿见到自己,便寻了离主屋最远的一处院子,免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只偶尔有重要客人来庄上的时候,他会易容改装,陪着那人演戏。

  想来若不是他,温衍便能同喜欢的人在一起,换做任何一个人,大约都会有所怨恨,而这五年来但凡他在庄上的时候,除却温衍稍嫌冷淡的态度,不曾受什么苛待,那人也算是大度得很了。

  耳边传来翅膀扑棱的响声,柳钟意回过神,手臂抬起,任由那只鸟儿落在胳膊上。那鸟儿通体蓝色,传信用着实太过招摇,但却十分温顺,任由柳钟意从腿上解下了小卷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子时摘星楼”。

  柳钟意微微皱眉,将纸条收起来,一抬手臂,道:“回去吧。”

  那鸟儿似有灵性,绕着他飞了一圈,然后出了院墙,消失不见。

  柳钟意在墙边静静站了一会,忽而想起自己出来的目的,便抬步向庄子里的后厨走去。后厨一般只有庄上的下人,庄客之类都不会去。此时已过了午,离晚膳又还早,偌大的后厨只有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在整理食材。柳钟意刚一踏进去,中年人便回了头,有些憨厚的面容上挂了笑容,“柳公子,我就料到你会来的。”

  柳钟意似有些诧异的在门口停了停,随即摘下了头上的垂纱斗笠:“宋叔,难为你记得。”

  中年人笑了笑,他算得上是这后厨的管事,因厨艺好,为人又亲和,大家都称一声“宋叔”。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柳钟意的时候也是初春,那时少庄主大婚未久,他记得清楚是因为那几日婚宴摆酒可把他们后厨的人给忙坏了。只是婚宴之后庄里就开始有少庄主与他娶的那名男子不睦的消息,下人们自然是背地里嚼舌根,说那男子搬去了离主宅最远的院子,也不要人服侍,少庄主没有阻止,只是吩咐人一日三餐按时送到,不得怠慢,这一点后厨自然知道得分明了。

  那时宋叔便很疑惑,少庄主为了娶亲的事同老庄主都几乎闹翻的事庄里人人皆知,但把人娶回来,却放到最冷僻的院子里毫不过问,又是为何?

  那日柳钟意来后厨挑的也是没有人的时候,他正在打理厨具,听到门口有声响,便转身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黑衣立在那儿,起初还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人混进后厨意图不轨。

  然那少年却用一双清凌凌的眼打量了他好一会,道:“可不可以教我煮一碗长寿面?”

  宋叔松了口气,见他面容清秀,神色也不似作伪,以为他是庄上的客人,便问:“公子是庄上的客人?可要吩咐下去准备膳食?”

  少年摇摇头,只是坚持要教他煮一碗长寿面。宋叔想着左右无事,能来这庄上作客的,他们这些小人物自然也得罪不起,便同意了。

  教那少年煮面的时候发现他动作很是笨拙,显然从没做过这种事。宋叔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一面忍不住有点好奇的道:“为什么要煮面?”

  少年似乎是愣了一下,眉头皱起,眼帘也微微垂着,有点苍白清瘦的脸上神色似乎有几分委屈,然而也只是片刻,很快他便收敛了神情,道:“不是说生辰要吃长寿面么?”

  那时宋叔才知道,原来那日是他生辰,但又觉得这庄客有些奇怪,便问他叫什么,少年只是答,他姓柳,便再没说什么。那天的面条因为少年生涩的手法以至于煮的并不好,他想要帮他重新煮一碗,少年却捧着碗谢绝了他的好意,然后告辞离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少年,就是传言中的“少夫人”。虽然这个词并不恰当,但宋叔也找不到什么其他的词好形容这人的身份。

  柳钟意第二次来的那日是少庄主的生辰,宋叔正在整理晚膳需要用到的食材,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柳钟意的身份,一转身见了他,正要行礼,却被制止了。柳钟意问他,少庄主今日可有吃过长寿面。他便答了不曾,少庄主在庄上并不在意那种习俗。于是柳钟意又借地煮了面,他倒是一直记得步骤,一步一步,分毫不差。

  宋叔便问道:“柳公子是要煮长寿面给庄主?”

  柳钟意没有回答,反倒问:“煮了长寿面那个人就可以健康长寿,不吃也没关系么?”

  宋叔被他问得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安慰道:“只要心意到了便好。”

  那天煮好面之后柳钟意没有端走,只是待了一会,问宋叔吃不吃。宋叔一惊,道,“难道不是煮给少庄主的?”

  柳钟意只是看着那碗长寿面,垂着眼帘,道,“他大概会倒掉吧。”

  宋叔愣了愣,再回神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他看着那碗算不上精致却做的很是用心的长寿面,心想,柳公子这样,怎么可能不喜欢少庄主,莫非是自家主子负了别人。那碗面最后被他寻了个丫鬟送去给了少庄主,并没有交代是谁做的。不过因为并不是用膳时间,少庄主没有吃,最后大约真是倒掉了罢。

  五年间柳钟意每年都会来两次,宋叔渐渐连日子都记下了。老庄主过世后,少庄主继承了山庄,而每次庄主生辰的长寿面他都会托人带过去,毕竟是那人从未出口的心意,只是这心意从未被珍惜过,每每因为时辰不对被搁置一边,冷了,糊了,最后只能被倒掉。不过宋叔也明白,让柳钟意午膳或是晚膳来人多的后厨绝无可能,那个人并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宋叔,你在想什么?”

  被略微清冷的声音截断了思绪,宋叔回过神,见眼前的那人已经开始烧水了。五年间,原本还有点青涩的少年长成了成熟的青年,身段长高了,脸庞的轮廓也更加棱角分明,原本带点脆弱模样的秀气变作了清逸,情绪也越发内敛,只这生辰煮长寿面的习惯一直留着。

  宋叔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在想晚上该准备的膳食罢了。”

  柳钟意手下的动作没停,道:“这五年,多谢你。宋叔,这次过后,我不会再来了。”

  “怎么?”

  “我过段时间就要走了。”柳钟意动作微顿,似乎笑了一下,“该恭喜你们庄主,终于解脱了。”

  宋叔吃了一惊,“可是你跟庄主……”

  柳钟意唇角微抿,“我只是个外人。这庄里,也没什么相熟的人,要走的时候好像也只想得起来跟你说一声,宋叔一直待我很好,”他顿一顿,弯了唇真正笑了一下:“还会记得留糕点给我。若是以后听到什么消息……不必担心。”

  宋叔没再说什么,在一边整理着食材,直到柳钟意把长寿面煮好装进碗里,他才拿出了一个食盒,那食盒看着十分精致,共有三层,宋叔将那碗面放进去,小心盖好,然后交到他手上,道:“下面两层放的是刚做好的梅花糕,我知道你喜欢,就当是我送你的生辰薄礼。”

  柳钟意接过,“多谢。”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垂纱斗笠,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宋叔,我煮的面好吃么?”

  宋叔怔愣一下,才想起来柳钟意并不知道庄主生辰的那些长寿面被他悄悄托人送了过去,还一直以为是自己吃了,不由为他觉得心酸不已,口中却道:“好吃,你可算没辜负我这个师父。”

  柳钟意闻言笑了笑,并不在意他这样认徒弟,微微点头道了别,便拿着食盒离开了。

  宋叔叹了口气,转过身,果然见灶台上那人不知何时留下的银两。每次都是这样,其实那些东西,那里值这么多银钱。他正想着,却听身后传来叩门声,还以为是那人去而复返,一回身,却见个白衣人立在门边。虽然他一般只在后厨,但这个人岂能不认识,连忙躬身行礼。

  “庄主。”

  温衍眉头微皱,环顾这后厨片刻,方道:“刚刚他来这做什么?”

  宋叔怔了怔,道:“柳公子说他回得迟了,未曾用午膳,请属下帮忙煮碗面。”

  温衍看着他,似要看透这人一般,凝视许久:“当真?”

  宋叔只觉背后微有冷汗,面上表情却未动:“属下怎敢欺瞒庄主。”

  温衍只是打量着他,并不说话,直到他觉得身体几乎完全僵硬了,才听那人道:“如此便好。”

  宋叔心底微微松了口气,直起身时,温衍已然拂袖而去,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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