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昏鸦尽,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我把殿门关死,隔绝了外头的奔走尖叫,但关不住心里头外泄的阴霾,说不害怕是假的。
回过头来,萧容玙孤零零卧在龙床上,正等我的宽慰。
我将手递给他,他虚握住,气力等同于无,却极力朝我绽开一个温润的笑来,“卿卿,旁人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完颜晟早已于三日之前兵临城下,宫人闻讯之后逃的逃、散的散,偌大宫廷短短时日荡寂一空,昔日繁华成了一场梦。
别人都能走,唯有萧容玙不能走,何况以他眼下的身体情况,也走不了了。
我爬上床去将他抱在怀里,脸贴着脸,手握着手,我道:“亡国之君无异于丧家之犬,陛下此时去了,倒也干净,不必受那蛮子的侮毁。”
萧容玙笑着叹了口气,“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会宽慰人,只是卿卿,我去了不要紧,你可怎么办呢?萧容玙这一生,无愧于天下,却有负于卿卿。”
“陛下别这么说,”我道,“我又不爱你,说什么负不负。”
“你呀你呀,心肠还是如此冷硬,”他声音越来越低,“不过这样也好,情至寡者心无殇,我倒宁愿你冷硬一辈子,好好活下去。”
我说“好“,看着他阖眸,缓缓脱了我的手。
我吻吻他额头,道“傻子”:“你既然走不了,我又能到哪里去,我不是旁人,我是你的皇后啊。”
纵使不爱,也抵不消这十多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恩情,再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宽待我,包容我一身臭毛病,将我往死里宠。
萧容玙的一辈子走到了头,倘若只需有一人守在他身边,那这个人只能是我,他才能走得没有遗憾。
他历来身体不好,我俩成婚那天他就是这么说的。
洞房花烛当前,我对他十分刻薄,脸上毫无新嫁娘的喜悦,我道:“太子殿下,如果让我自己选,我决计不会出现在这里,当你萧容玙的妻。”
他垂眸低声道:“我懂。”
他道:“对不起,委屈你了。”
其实我深知,如果也让他自己选,他同样不会出现在这里,听我的抱怨。
大周走向了末路,群雄军阀割据,各自封邦建国,北有辽金,南有我萧蜀,东有吴,西有燕,遑论还有其他附属小国。
诸国表面上称周朝天子为“天下共主”,实则私下里谁也不服谁,个个心雄万夫,凌云争霸,搅得战火四起。
我与萧容玙,不过是朝局动荡下的两粒沙,命运从出生那一刻便是写好的。
他本志在山水,架不住头上兄长怯弱无能,在先帝身陷囹圄时从逸林野趣中被拽回来,临危受命,当了个收拾烂摊子的太子。
而我比他还惨一点,听说我出生那一刻紫气东来帝星升,擅推演的国士说我命中主贵,判言得王氏女可得天下。
先帝听了以后大喜,当即与我父亲立下盟约,将来不管他哪个儿子加封太子,必然娶我为妻。
我从学说话走路开始,一言一行都被按照未来的皇后培养,由我母亲亲自教导。
我母亲出身世家,本就端庄肃穆,对我更是严苛。
我多想让她像对姐姐那样,把我抱在怀里容我撒娇,对我温柔地笑一笑。
我想跟她说说心里话。
我想告诉她,我一点也不喜欢曳地裙子,也不喜欢描花样,我喜欢光着腿下河摸鱼,读兵书,跟别人一样出去骑马,腰上别一把黑亮的弹弓。
就算我要学跳舞,也不是为了惊艳别人跳给别人看的,只能是为了取悦我自己,为自己而舞。
这样的实话我只说了一次,母亲大怒,但她不能对我动家法,防止我身上留疤。
所以她以挑唆主子不学无术为由,把我最喜欢的丫鬟打死了,让我在旁边看着。
她说王昭泠,你瞧见了,这就是你要做自己的下场。
她说你的命从来不是你自己的,入主东宫当皇后才是你的命,唯一的命。
嫁给萧容玙的十年间,我一直学着释然,我告诉自己说反正都是要嫁,那么萧容玙是最优选。
他容貌神仪明秀,性情和善温柔,亦有济世胸怀,除了是个病秧子,没有其他缺点。
我只要尽力做一个妻子,做一个皇后就好了。
我也做到了。
我依偎在他尸体旁边,将袖中一颗毒药捏来捏去,可能对萧容玙还是不够感恩,很难说服自己就此殉了他,遂将毒药扔进了床底。
就在此时门被破开来,完颜晟逆光站在那里,我怀疑他就是为了来炫耀的,淡黄长袍乌犀带,衮服上金龙纹华美高贵。
连龙袍都穿上了,多么迫不及待。
我给萧容玙掩好被角,下了床。
走近完颜晟,看他飞眉入鬓,星眸幽邃,薄唇不可自抑地噙着笑意。
算命的说唇薄的人都薄情,我不信命,但对面是完颜晟,我决定信一信。
完颜晟开口,问了一句跟萧容玙同样的话,“旁人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我道:“我之所以没走,是因为我想带头破除封建迷信,告诉世人‘得王氏女可得天下’都是扯淡。
“我父亲战死沙场,兄长下落不明,夫君尸骨未寒,家已破、国已亡,我就是迷信害人的最好证据!”
我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完颜晟却笑了。
他逼近我,比我高出一个头,身材高大伟岸,轻易将我笼罩进他的阴影中,“王昭泠,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你留下,根本是因为萧容玙。”
我也笑:“那你是人还是鬼?”
“我当然是鬼,”他附在我耳边低声道,“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你怕不怕?”
我配合道:“我怕极了,求大王无论如何饶小女子一命。”
“得王氏女可得天下,”他道,“也不全然是扯淡。”
我有不好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他钳住我手腕,将我往门外带:“萧蜀气数尽了,跟我走吧昭泠,给你荣华富贵,当我完颜晟的皇后。”
我一下愣了:“完颜晟你要点脸好吗,有种你把这话对着萧容玙再说一遍!”
他头也不回:“在我们那里,女人是共同财产,兄弟死了,他的手足和朋友就可以继承他的遗孀,有何不可。”
“你还知道萧容玙是你朋友?你好歹也是在蜀国长大的,吃着蜀国的粮食、喝着蜀国的水、读着蜀国的书,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朋友妻不可欺’!”
“别跟我提以前,萧容玙不是我朋友,”他低吼,“我在你们蜀国是他国质子,是阶下囚,是你们可以肆意凌辱的物件儿。你以为在蜀国的那十年,我很快活吗?”
我明白了,为何辽金居其北,完颜晟不惜兵行险着、拉长战线,也要先取蜀国京都,因为他对蜀国有恨。
十三年前,蜀国是强国,从南到北的大小国都要低蜀国一头,其中以金为最。
遇见完颜晟那年我方及笄,同还是二殿下的萧容玙偷溜出学宫,游玩累了去皇寺歇脚。
有个小孩儿抱着柴火在我俩面前晕了下去。
萧容玙身子骨单薄,最后是我把小孩儿扛回房的,萧容玙去前头喊人,我在床边守着小孩儿,蘸了热水想给他把脸擦擦。
我一碰他,他就醒了,见到我很是受惊,跳到离我最远的床角,对我目露凶光,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时不时龇牙,小狗似的。
我软语哄了他几句,他越来越凶。
我暴躁了,一枕头削过去:“凶什么凶,给老子滚过来!”
他呜咽一声,老实了。
萧容玙带着方丈回来时,惊讶于小孩儿在我手底下如此听话。
我自小恪守母亲的教诲,人前贤良淑德,从不展示自己狂野的一面,难怪他惊讶。
小孩儿看看萧容玙,小心翼翼吞着我喂给他的水,看我笑不露齿,文静端坐,眼里写满疑惑。
从方丈那里我们才得知,小孩儿是金国不久之前送来的质子。
时年两国交兵的时候常有,战败国向战胜国交换质子都快发展成了固有节目。
去往异国的质子们,多半年纪小、身份低,在母国也属于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那种,更遑论是被送来他乡,经常死在路上的都有,没人会在乎。
完颜晟不知怎么被安排到了皇寺,寺大人多,蜀国人又排外,老方丈看管不过来,孩子被人欺负了他也不知道。
完颜晟那身破烂衣服底下一身的伤,之所以晕倒,是因为饿了多日,今日要不是被我俩遇到,他多半就无声饿死了。
你看所以说我不信命,佛门清净地又如何,佛祖眼皮底下照样藏污纳垢。
萧容玙做主,将完颜晟带回了宫。过了两三日,我听闻这孩子很消极,一心存了死志闹绝食。
这等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被父母亲族抛弃,又在异国他乡饱受折磨,别说是个才十岁的孩子,就是大人也未必想得开。
时年我也是年轻,好为人师,好多管闲事,挽着袖子将他拎起来好生揍了一顿屁股:
“一时的挫折算得了什么,死都敢死,为什么就不敢再挣一挣,你就这般便宜死了,你天大的委屈和怨怼谁能知道,说不定人家身后还要诽你一句‘果然是废物!无能’!
“我如果是你,我就爬起来,走到他们面前去,让那些我恨的人都睁眼看着,我是如何一步步将他们踩在脚下,活出个模样来。”
吼了半天,他委顿坐在那里,腮上挂着两行泪,茫然看着我。
我这才想起来语言不通,他听不懂。
我咬了咬牙,硬拽着他去学宫。
我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便总希望身旁其他的人,都能为所谓既定的命,去搏一搏,争一争。
后来语言通了,他也长大了,他问我为何要管他,当时我已是太子妃,于宫闱漫长的光阴中消磨了意志,意兴阑珊地答他:“没有为什么,我闲的呗。”
“你这话违心,我不信,”他道,“昭泠,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什么,他没说完,萧容玙同皇叔萧泽并肩而来。
时冬,风卷帘,雪初降,天地一素。萧容玙披着鹤氅,墨发如云眉积翠,凝望我一眼,将手炉递给我,才在萧泽的催促中,忙他的事去了。
完颜晟跟我一道看着萧容玙的背影,忽然道:“他唤你‘卿卿’,我也要。”
我一脚踹在他小腿上:“去去去,让你多读书你不听,‘卿卿’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不,也是你能随便叫的?”
自那以后一过七年,也就是三年前,完颜晟归金,趁着蜀日益衰微,他率兵来了。
长成了我揍不起的样子。
蜀国投降的第三十二日,大军班师。我同蜀国贵族子弟一道作为下国臣,被押解往辽金。
路上我频频回顾,完颜晟压在我身后同我共乘一骑,强迫我把脸往前看:“别留恋了,你又跑不了。”
我将他披风拉过来挡风:“我冷。”
他在我头顶嗤笑,下巴搁在我头上,说一句话我脑子就“嗡嗡”一下:“谁叫你执意要骑马。”
“我就是想骑马,一直想骑马。”
“好,让你骑个够。”他狠狠抽马,在士兵们的起哄声中,带着我狂奔了出去。
烈风在我耳边作响,一同响起的还有他低沉的声音,他道:“昭泠,很多年前我就发过誓,总有一日我要带你回大辽看看。”
“看你如何报仇?”
“不,是看看我长大的地方。你喜欢骑马不要紧,我有世上最辽阔的草原,我还要教你射箭,你想去哪我都可以带你去。
“我再也不要让世俗礼教束缚了你,大辽的女子,想笑得多大声就可以笑多大声,笑起来也不拿扇子挡脸。”
我承认,我颇受感动。
结果一入了上京,他就把我丢进了高墙围立的皇宫。
当天晚上,还没等我熟悉过来宫中粗狂的装修风格,他来了,带着酒气,毫不犹豫将我压倒在床上。
他将封后的圣旨放在枕边,撕开了我的绰子,三两下把我扒得只剩抹胸。
我丝毫撼不动他沉重的身躯,情急之下道:“你混帐,萧容玙就从来不强迫我。”
“你还是忘不了萧容玙!”挺聪明一人,喝了酒就显得失智,怒道,“你骗我,你说过你不爱萧容玙。”
我哭笑不得,给他讲道理:“我不爱萧容玙,难道就得爱你吗?”
“那你还准备爱谁?”
我给他问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道:“关你屁事。”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完颜晟,难道你将我抢来,是因为喜欢我吗?你不是,你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判言,留住我可以归拢人心,臣服他众……”
他蛮横打断我,失望神伤,仿佛我是什么负心人:“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萧容玙有十年,我也有十年,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为什么只准他可以喜欢你,为什么?”
我无奈:“你不要事事都跟萧容玙比。”
“是,我比不过萧容玙。”
“不是,”我道,“你有你的好。他是他,你是你,你们两个谁都是独一无二,不必比来比去。乖,去找你别的女人吧。”
他偏躺在我身侧,抱着我一只手臂,睡去之前呓语:“昭泠,别一次次给我希望,又叫我绝望。”
次日我醒来,他已经上朝去了。
一连消失好几日。
完颜晟的后妃们来我这里谒见时,我正在吃自制火锅。我这个人何时何地也断然不肯委屈了自己,这里的伙食我实在吃不惯,于是自己动手。
女人们毫不拿我当皇后尊重,甚至不太拿我当人,围着我指指点点,以为我听不懂契丹语和女真话。
因为我比完颜晟还要年长五岁,她们当着我的面说我是难看的老女人,叫我‘南边来的细白猪’。
我火锅吃得差不多,才伸伸懒腰站起来,假装没看见门后明黄的身影,瞅准其中最尊贵的一个姑娘,看服饰应该是个贵妃。
我笑着送了她一面贵重的八宝玲珑镜,用契丹语说:“这么精致的镜子没见过吧?土鳖。来,照照你这副尊容,哪来的自信说我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和宫香粉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红番花和着梅花凝露淘澄的腻子你会用吗?
“本宫自小荷珠煮酒,瑰露蒸面,熏着你们吃不起的果子香气入眠,连走路都是步步香尘,精细过你们百倍,就算比现在再大上十岁,也比你们娇美。
“这还不叫可悲,可悲的是我们南国女子不以己美自满,亦不以己丑自卑,更不会将自己的美丑押付在一个男人身上,通过取笑打压别的女子来换取可怜的优越感。
“无论美丑,我们人人首先都是自己。
“你们既如此自得,瞧不起我,那我就纳闷了,怎么陛下放着阖宫佳丽不要,非封我一个南边来的你们瞧不起的老女人为后,你们是觉得陛下的眼光连你们都不如吗?”
说着,我将滚烫的锅底一泼,油花四溅,她们尖叫着连连后退。
我满意道:“记住这个距离,以后再来拜见本宫,不许离本宫过近,既然你们自己上门讨卑微,那大家索性说个明白。
“本宫站着的时候,你们最好跪着,下次再让我看见谁脑袋高过了我,我就把她脑袋砍了。
“今日的训话就到这里,心有不忿的尽管去找完颜晟告状,你看他责难的是我还是你们,行了,跪安吧。”
被我赠了镜子的那个姑娘白着脸,看看左右,不甘心地跪了下去。
有她带头,其他人就听话多了。
本来我这下马威已经施展得差不多,完颜晟非在此刻进来捣乱,从门后不紧不慢现身。
众嫔妃一看,顿时有了倚仗,尤其是那个贵妃。她身形一动,我比她还快,照着完颜晟的怀抱就扑了过去,开口先带三分凄楚:“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臣妾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是一时适应不了北国饮食,忍不住吃了顿火锅,众位妹妹便对臣妾横加诛伐,说臣妾坏了规矩,瞧她们不起。”
我将掀锅底时手背不小心烫上去的几个红点亮给他看,梨花带雨:“都不容臣妾反思几句,她们就掀了臣妾的锅底,幸而陛下来得及时,否则臣妾,臣妾……”
话不宜说太满,就到这里,后面给他留点发挥空间。
我这顿哭诉用的是中原官话,小姑娘们听不懂,只有干看着的份儿。
看,多学几门语言是多么有必要。
完颜晟低头看着我,眼中写着“你真能颠倒黑白”,臂弯一收将我揽进了怀里,目光威严一扫,沉声发问:“放肆,竟敢对皇后不敬,谁起的头?”
众人走得黯然销魂。
我从完颜晟怀里挣扎出来,将他一推,我也就是仗着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先这么着,你该忙忙你的去吧,她们不来找我,我也得去找她们,再敢克扣我的兽炭和毛肚,我还敢闹一场。”
他手臂还保持圈着的姿势,徒然空了,有些不情愿,依附上来,笑问:“这就过河拆桥了?我在你眼里好像还没有毛肚重要。”
那是肯定的,吃火锅没有毛肚,就好比人生没有彩色全是黑白,是对人性的压抑,压抑!
但我不能这么说,万一他那些不省心的妃子还有后招,惹恼了他再不帮我,我岂不惨了。
我摆出一副笑脸来对着他:“这是哪里话,陛下在我心中有千钧重。”
“是么。”他抱上我的腰。
我略一推拒,匕首从袖中掉了出来。
我:“……”
他抢先一步将匕首拾起:“昭泠,你这样防我?”
“误会了陛下,这是我拿来切毛肚的。”
“你也这样防萧容玙?”
又开始了。
我不耐烦道:“萧容玙没有后妃,也用不着我防。”
“如若你不喜欢,我也可以散尽后宫,独宠你一个!”
低估了完颜晟,原来他不喝酒也上头,蛮横将我抱起,置在殿中的桌子上,杯盘扫了一地。
吻随之落下来,我有些招架不住,抓起一棵吃剩的白菜堵住他嘴:“冷静啊陛下,其实我并没有要怪你。
“你虽然禁锢了我的自由,但你不将我带回来,我还能去哪,在外头颠沛流离吗?这乱世之中,除了陛下,试问还有谁,能真心实意地护我周全。”
他:“这是你的心里话?”
我诚恳点头,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感情这回事,需要培养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让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我不想总是跟你吵架。”
他说“好”,攥住我手:“小王八就不必画了,我等你的死心塌地。”
“……”
他怎么知道我在他心口画王八。
而后两年,我适应了北国的恶劣天气和手抓羊肉,与完颜晟的后妃们相处甚欢,尤其是那个小贵妃阿彩。
我教她们梳妆打扮,脱掉皮裘,穿起绢绮,我教她们女红、画画、跳舞、写汉字,还有顶级的风雅。
而我学会了骑马打猎,在草原上迎风肆意放声笑,拥有了在南蜀不曾拥有过的人生。
我怂恿完颜晟开辟商路,让南北商人往来,将种植和水利技术引进北国。
我为跟我同期入北国的南国旧部贵族求情,让他们得以被放归故乡。临行之前他们中几人来同我告别,有些老人家不愿来,说我是叛徒,一女侍二夫,是南蜀的耻辱。
我不以为然:“合着我当时就该吊死,他们就称心如意了,可我又没吃他家大米,为何要如他们的意。”
我在南国已无甚牵挂,唯一不放心的是我哥哥,听说他在一年前被找到,如今正在边疆休养,我让一个年轻孩子帮我带了封书信给他,尽述思念之情。
南国人都走了以后,我才意识到,真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晚上完颜晟来我寝宫,缠绵之后他从背后抱住我,问我:“昭泠,你爱我吗?”
我不答反问:“你爱我吗?”
他斩钉截铁说“爱”。
我笑了笑,说:“洗洗睡吧。”
他也笑了:“你帮我洗。”
热汤气雾氤氲,我拨开他的长发露出脊背。
我记得他小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的伤疤,而今前胸后背沟壑纵横。
我从来没问过他起初回国的那三年经历了什么,一个伶俜质子,从无依无靠到掌一国江山,想想日子不会好过。
我不是不能问,而是不忍心问。
他曾说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
半年后,完颜晟送给我的新园子落成,我在人工打造的江南水乡里过完了三十岁的生日。
次日,完颜晟东征伐吴,将朝政大权交给了我。
他刚走不到一个月,南蜀联合西燕北上,突围辽在蜀国的驻守兵,趁辽金兵力中空,十五日之内吞噬十七城,直取大辽上京。
领兵的竟然是个熟人,先帝最小的弟弟——我跟着萧容玙叫了很多年“皇叔”的萧泽。
他其实比萧容玙大不了几岁,因此从前常跟我们厮混在一处,大家表面上叫着“皇叔”、“大侄子”,实际都拿他当钱袋子、饭搭子、导游。
他最擅长玩乐,是我往昔顶羡慕的人,羡慕他潇洒恣意,活在当下。
而今他站在城楼下,连铠甲都不穿,广袖飘逸当风,依稀还是那个逍遥散人。
他看着城楼上的我,朗声道:“可惜了侄媳妇,你走投无路了。”
“来吧,”他张开手,“不想让我屠城,就跟我回家。”
我跟着萧泽走后第二天,听闻消息的完颜晟集结军队回上京,与我只差一步。
整整三个月,辽与蜀、燕、吴热战不休,陷入胶着。
蜀国得以喘息片刻,萧泽趁机登基称帝。
登基前一日,他来宫里看我。
正值新鲜荔枝下来的时节,我靠坐在湖心亭,凭栏剥荔枝。
初夏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
重回故地,我五味杂陈。
“昭泠在想谁?”萧泽出现在我身后,“萧容玙还是完颜晟?”
我冷冷道:“反正不是你。”
他也不生气,仍旧笑吟吟在我旁边坐了,看我用精心保养的手剥荔枝,道:“看来完颜晟将你呵护得极好,那天我在城楼下就想说,这么多年不见,昭泠不见半分老态。”
“还行吧,”我看着远处湖光水色,“皇叔不也一样,时无英雄,使狂徒乱入,皇叔趁人之危趁得好啊,意气风发不减当年。”
他好似听不懂我的讥讽,折扇抬起我下巴,迫使我扭过脸对着他:“别这么见外,过了明日,你就是本王的皇后了。”
我笑了:“皇叔,你不会依然还信那个传言吧。”
“我自是不信,可有的是人信,人心到时能否归属,就看昭泠的了,”他展扇摇曳生风,“北边蛮荒之地终究不是你的归宿,这里才是你的故乡。”
“错了皇叔,吾心安处才是故乡。”
他道:“予你心安便是。”
我怔了怔,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着实被里头的深情吓着了。
他指着远处树林:“你看那丝萝,若无乔木依附,到死也扎不了根,几下风吹雨打就散了,自从知道有昭泠这么美貌的丝萝,我便恨死了自己不是站得最高的那棵乔木。”
萧泽走后,我掀了水晶碗,荔枝滚落四散,我望着它们,蓦然无比想念完颜晟。
快来吧,快来吧,我在心里默念,快来救我。
但我迟迟没有等到完颜晟,只等来了隆盛的封后大典。
大典过后,萧泽大宴后妃群臣,昔日的皇婶、如今的德妃,当众将酒泼在我脸上,骂道:“不知廉耻,人尽可夫的娼妓。”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人人都等着看我笑话。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前温婉矜重的我了,两年草原骑射的日子,我猎过狼。
我厌倦了装腔作势的你争我斗,反手把酒泼回去,巴掌随即甩在德妃脸上。纸醉金迷里养尊处优的妇人哪里是我的对手,这一巴掌力道大得将她掀翻在地。
“德妃殿前失仪,削去妃位打入冷宫思过,无诏不得出,”我说完,面无表情坐回萧泽身边,对底下呆若木鸡的众人道,“继续奏乐,搞点喜庆的,搁这儿哭丧呢都?”
萧泽默了默,德妃到底是他结发夫妻,他望着我道:“昭……”
我望回去,将还没捂新鲜的凤印砸在他面前,“陛下封我为后,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外事五权,内事五枚?
“还是我理解错了,竟不知我大蜀何时添了个在封后大典上过泼水节的习俗。
“我连处置个把后妃的权力都没有,这皇后不当也罢,凤印在这里,陛下尽管收回。”
萧泽只权衡一霎,就选择了我这边。
结发夫妻也不过如此。
可真是令人心寒。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往日东宫栖霞殿,然则物是人非,起码不会有个身修如竹的影子,在寒夜里挑灯带一盏暖光,过来柔声唤我“卿卿”了。
不知道萧容玙坟头的草如今长得有多高了。
我潜入萧容玙曾经的寝宫,萧泽忌讳,没有入住,宁可将那里空着。
宫人懒于打扫,殿里到处蒙着一层灰,萧容玙该不高兴了。
床榻上被子甚至都保持着他死去那天堆叠的形状,我将自己重叠躺上去,试图寻回一丝他的体温。
我发现自己比两年前更舍不得他。
“我今天受了委屈,”我将他睡过的枕头箍进怀里,“你也不来帮我,我生你的气了萧容玙。
“我真的真的生你气了。
“但只要你回来,再叫我一声‘卿卿’,我马上就能原谅你。”
回答我的只有静静的蝉声。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永远不会回来了。
天亮以后我在床底找出了两年前被我抛掉的那颗毒药。
我将它拿在手上盯着看了许久。
我还是将它扔了。
死那么容易,我选择好好活着。
两年前我能新生一次,两年以后依旧能。
我要对得起我自己。
我将所有门和窗户都打开,让阳光和朝霞透进来,吩咐宫人入内打扫:“陛下……先帝爱洁,以后每日务必将殿里殿外清扫干净,若有半点灰尘,唯你们几个是问。”
我花了两个月时间,一边同萧泽虚与委蛇,一边买通侍女侍卫,乔装出了宫。
念头只有一个,我要回到完颜晟身边去。
这辈子我从未如此奔命过,一路东躲西藏,从蜀国到辽金,从夏到冬,吃了无数苦。这些苦在见到完颜晟那一刻都化为了值得。
他几乎要认不出来我了,我知道自己瘦得脱了相,他震惊看了我半晌,才与我紧紧相拥。我还没哭,他倒先哭了:“昭泠,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大辽的情形仍旧不好,被其他三国夹击,上京完颜晟是回不去了,仓促之下迁都邺城。
新的宫殿简陋不堪,勉强可遮身。
我安慰他说:“不要紧,我们东山再起。”
说完这一句,我就在新宫殿看见了身怀六甲的阿彩,还有完颜晟新封的皇后。
我走了半年,新后入宫五个月。
我突然很想笑。
完颜晟惶然和我解释,他这也是无奈之举,大辽现在分崩离析,他急需巩固皇位,新后是上将军之女。
我只问他:“你爱我吗?”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我说:“我知道了。”
他追我出了城,在我身后不断道歉,最后恼了:“昭泠,你自己也说过,这乱世之中除了我,还有谁能真心实意地护你周全,你离了我,还有地方可去吗?”
没有了,他明知我没有了。
我调转马头,静静看着他:“那我就自己辟出一方天地。”
谁说女子注定是丝萝,一生只能依附乔木。
为什么我不可以也是乔木,为自己遮风挡雨。
他怒道:“你连一日不洗澡都受不了,听话,快回来。”
我快马扬鞭,与他拉开了距离。
得王氏女可得天下,为什么就不能是王氏女去夺得了天下。
情至寡者心无殇,萧容玙,卿卿听你的,好好活下去。
我哥说,打仗他没的说,不让他当先锋他都不答应。
“但是阿泠,当皇帝你哥不行啊,没那脑子。”
“没让你当,”我说,“另有人当。”
我哥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我问:“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
我哥重重点头。
但是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郑重立在我面前:“行,从小到大你背着爹娘捣蛋都是哥背锅,哥豁出去了,再陪你疯一把。”
他将弓拉满:“阿泠你说,第一箭咱们射向哪?”
我指向南:“蜀国。”
我哥把箭射到了脚下,他肯定以为我是真的疯了。
燕国皇帝慕容珣也以为我疯了,委婉道:“不是不肯借兵给你,但我们一般都不拿自己母国试刀。”
“我知道陛下在跟萧泽合作,但论起他的为人,陛下定然没有我了解,”我缓缓道,“他酷信神佛,又耽于美色,雄心或许有,壮志不够,还喜欢瞻前顾后。
“否则为何你们同辽金胶着这许久,每次交锋都是燕国士兵冲在前头,不就是因为萧泽舍不得那点兵力吗?陛下同这种利己之人合作下去能有什么好处,不如跟我合作。”
燕皇看着我:“皇后娘娘手上有什么,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不要叫我皇后,我谁的皇后也不是,”我端起空碗倒茶,“正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什么都想要。别小觑女人的野心,你助我拿回蜀国,半年之内,我与你平分东吴。”
说完,我倒了半杯茶给他。
他眼睛一亮,苦吴已久:“皇……王姑娘有何妙计?”
我笑:“想空手套白狼就不厚道了,陛下,双方合作,首要就是信任。
“再者说,我只要你十万兵马,不及你燕国全部兵力的十之有一,不破不立,陛下不赌一赌、试一试,怎么会有赢得机会?”
他讪讪一笑,连声道:“那是那是。”
说着凑过来,握住了我持杯的手:“都说得王氏女可得天下,朕今日才明白这是个什么道理,天下可分得,不知姑娘的心可分得吗?”
我忍着恶心:“都好说。”
他这就算答应了,扬长而去。
我坐在帐篷没有动,重新续了一杯茶,吴皇桓明从帐子后头走出来,脸色极为难看。
我问:“陛下刚才可都听见了。”
三天前燕国假意投诚,联合吴国共同抗辽,如今听来没有一点可信度。
毕竟辽国路远,远不如吴国给燕国的威胁大,而留在吴国的辽军不少,燕国要想彻底解决了吴国这个隐患,眼下就是最好的时刻,盟友当然越多越好。
“最深不可测的是人心,最容易玩弄的也是人心,是陛下该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恒明道:“我还有得选吗?”
我笑:“你好像没有了。”
当下吴国被辽把持,再来一个燕国,确实遭不住。
萧泽选择跟燕国合作,吴皇急于找外援,只能选我。
桓明道:“我最多能给你三十万人马,和一个月时间。”
足够了。
临走之前他问我,吴国明明和燕国兵力差不多,为什么我却选了吴国。
我道:“因为要攻打辽金,从吴国取道最是便利,这也是辽腹背受敌,拼死也要拿下贵国的理由,我最终的目的,从来都是辽国。”
不知为何,恒明看我的目光陡然忧伤了起来:“上兵伐谋,用兵之道,以计为首。姑娘三言两语制衡了萧泽和燕国,要去了我目前一半兵力,我还不能不给。
“你当真只想要辽国吗?最好是如此。”
被他看出来了。
当然不是,不要则罢,既然决心要,那么我要四海归降,寰宇臣服。
不然怎么对得我吃过的那些苦,我这么娇贵的一个人。
正式进攻辽金那一日,我在蜀宫里着人唱戏。
我哥重甲在身,半身屈膝:“陛下,臣去了。”
我点头,“等你凯旋。”
我哥顿了顿:“要把完颜晟给你带回来吗?去皇寺跟萧泽作伴。”
我道“不必”:“蜀国这块土地,我想他死也不会再来了。”
果然兵败第二日,完颜晟于城楼自刎。
听说他对着南方,大喊了一句“卿卿”。
宫人捧着戏折子请我点戏,我点了一出《霸天下》。
里头有那么一两句戏词我很是喜欢——
“看海上龙腾,乘风破浪,平吞万顷苍茫。何尝言女子未能有千古之心,未必能成千古之业,何尝言女子不能雄霸天下。”
你看,当你有了话语权,乃至生杀权,就有人自发写诗歌戏文来称颂你了。
“后来呢?皇奶奶后来呢?”东方现了鱼肚白,小崽子怪缠人,让我讲故事讲了一夜。
老年人虽然觉少,但不代表可以不睡,我这个娇贵老人家又做错了什么。
我颓了,快速道:“后来朕东平吴国,西击燕国,再往北收伏匈奴十八部,其他小国纷纷称臣,使得天下一统。大周亡,大魏立,有了长安,有了你爹,有了你这个小崽子。
“崽啊,你爹不行,年纪轻轻体弱多病,没有你皇爷爷的血缘还遗传了他的缺点,丁点儿好也没继承到,咱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崽子大眼萌萌亮:“皇奶奶当年不就是看我爹身体不好心疼他,才收养他的吗?”
“所以咱们大魏的将来就全靠你了,”我从善如流,“你多喝牛奶多举铁,一定要有个好身体,晓得了不?”
小崽子“嗯嗯”点头。
反正天也亮了,不睡就不睡吧,我给他穿上特制的小龙袍:“走,跟奶奶提前感受一下何谓坐拥江山。”
收拾一番,衮服冕冠,小崽子摸着我礼服后头的金绣龙纹,尤其垂涎,忍不住问道:“皇奶奶,穿这一身,什么感觉?”
“沉,累,爽。”
我牵着他小手走出了门。
太子有心,将我的寿宴办得贼拉费钱。
五十九阶丹陛下,八方来朝,四海归宾,大礼乐灌耳,恨不得九霄外声闻环佩。
小崽子被山呼海啸的“女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震得张开了嘴巴,好几次想往我身后躲,都被我硬拽了回来。
孩子不锻炼不行。
今日是我六十岁的寿辰,人生走了一大半,我又度过了一个三十年。
要不是小崽子把萧容玙年轻时候给我画的小像翻出来,缠着我问这问那,我以为我已经将从前淡忘了。
原来我没有,我只是刻意不去回忆,它其实一直深深藏在我脑子里,一触碰仍然新鲜如昨。
我这一生所经历的三个男人。
萧容玙是最懂我、我亦最懂他的人。
完颜晟是我将自己真实的一面暴露得最彻底的人。
萧泽……萧泽不提也罢。他被我幽禁在皇寺修行的时候,我见过他一面,我愿意称之为一段不堪提及的过往。他喜欢我,是因为我像他的初恋。
现在想了解这些破事,诸君只能去史书里寻了。
正史太无聊,我建议各位买野史,我自己都经常偷着买来看。情节之跌宕起伏,香艳场景描述之引人入胜,各种版本层出不尽,每版都能给朕新的惊喜。
只是最后的结尾,大家总想知道我最爱谁。
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