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我的老师

      赵咸熙

          慈祥和蔼的原清月老师  (下)

      孙镇街逢五逢十每月六个集会成了乡村农副产品牲畜贸易交流大会。这一天十里八乡的村里人推车挑担,带上自家地里生产的蔬菜水果、五谷杂粮,手工做的土布鞋袜, 牵着牛马猪羊,上街赶集,到处都是繁忙景象。 从街东头东堡子到村西头药王庙南北两边一字摆开的有刘师中医馆,满娃弹花柜,西京食品站,秦师铁匠铺,师娃磁器店,显斗修车部,陈家理发馆,老孟竹器店,吴氏京货部,李师皮货店,孙镇医院,孙镇小学,孙镇供销社,孙镇乡政府,百货商店,国营食堂,孙镇旅馆,中西药店,俊娃羊肉馆,相府中药堂,运来肉店,平虎饭店,车马店,建华茶馆,发奇水果店,王氏盆碗店,生产资料门市部,何氏面房,土成瓮场,长命大车店,仲毅烟酒茶铺,村医疗站,孙师榨油坊…早上天麻麻亮,街西紧靠城门楼大涝池岸边,一个个看不清面孔的身影忙来挤去抢占摊位,其中有洛河东永丰温汤大荔一带菜农半夜起身,赶着毛驴拉着新鲜蔬菜的车子,有县北龙山西固蔡邓马湖驮炭架瓮的骡马队,有陕北黄龙深山老林里拖出的檩条长椽。涝池岸南面长着四撸粗30多米高白洋树下有如同小学北操场一样大的牛马猪羊牲畜交易市场,前村小花园巷西头紧临涝池岸旁的冯娃老汉(我们都叫他冯娃爷),光头驼背,身板硬朗,穿身一年四季始终没有换过的灰色衣裤,腰间胡乱绑着一条又黑又脏挂满污物油渍带子,红堂堂的脸面两腮挂满花白胡须,手提长把搂土耙子和绳索,大声叫嚷着老工头戴相和村里几个帮工收拾粪场,栽桩牵绳挂索迎接各路牛马猪羊牲畜进场交易,进市场是免费的,只要求出走时留下一堆堆粪便屎尿就行,冯娃老汉庄西边的二百多亩旱地等着急用呢!牲畜交易经纪是前村老户孙玉海伙同乡下几个十二能人分头负责。玉海老汉年过六旬,身材高大,颜面廋长,头顶黑色礼帽,身披深色织贡呢短大衣,黑色加衣裤腿用一白带紧裹,穿一双白底黑条绒布鞋,戴一枚砣哩克水晶石墨镜,拿一把一米多长玉石烟嘴大铜烟锅,上面挂一个大黑色烟布带。他从事牲畜交易经纪三十多年,经验丰富,手法老到,村院中好多难办的交易事,一经他手,马上迎刃而解,一挥而就,卖买一头牲畜,多赚10元少出8元都是他一两句话的事,因而深得乡民信赖。街上每个集会都少不了他。未到会圆之前,他经常圪蹴在街西城门楼大槐树下的碌碡上敲打着烟锅,对前来平虎饭店就餐围观的群众慢条斯理地说:“孙镇街上钱多的能把人拌倒,就看你会拾不会拾?”“那咋拾哩?”一个小伙子问道,这时饭店老板孙平虎会端出茶壶茶碗笑眯眯地说“大哥,先喝点兄弟沏的龙井淰茶再说吧!”玉海正说到兴处,泯了口茶水,细长的脸上露出笑容“那就看你咋拾哩!爬着睡着跪着站着都行,只要你的手法高明本事大,躺在炕上都有人给你送钱呢!”老经纪的一席话,惹得围观的人哄堂大笑。一般乡下人害怕买卖牲畜吃亏,都会拿些鸡蛋卷烟土特产礼品,提前到他家里看望预约,以保障买买交易成功。

      天大亮了,学生们都背着书包怀里揣着包谷面杂粮硬馍蹦蹦跳跳地去上学,从街西城门楼下的涝池岸边到我家门前的长命车马大店大约300m的道路边,堆满了冬瓜南瓜西葫芦大白菜红白萝卜大葱大蒜洋葱洋芋西红柿西芹莲藕豆芽豆角莲花白辣椒潼关酱菜生菜窝笋上海青西兰花香菜等蔬菜及豆腐粉条腐竹豆腐皮等副食品。粗檩长椽,犁楼耙礳,杈耙扫帚,锄镰斧镢,农器家具都整齐排列紧靠长命大店的墙上。拉运东西的车辆木架、牛马驴骡都拴在涝池南岸的牲畜市洋树林里,老冯娃早已派人在那儿侍候呢!待到街上会圆时,拉西洋镜片、演线葫芦戏匾担戏、吹糖人玩蛇、耍猴骑车子上杆、顶椅子蹬瓮、搭洋伞转碗的场子围满了观众,掌声欢笑声此起彼伏。位于街镇老西头药王庙前面的打麦场里,时不时有省上周华一魔术团、河北马戏团、西安尚友社、县张耀秦剧团、陕北志丹秦剧团、延安歌舞团纷纷登场演出,吸引了县东数万群众前来观看!人们在闲暇之余三五成群、兴高采烈、奔向街镇。从西到东,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如七色彩带飘过,繁华似锦,成了人的海洋。在供销社生产资料门店前,来自县西丁纸坊村卖狗皮膏药的细高个刘麻子特别引人注目,他头顶旧毡帽,脸长麻子,一副铜圆圈茶色镜片后面,两只鼠眼瞅来蹓去,穿一身破旧黑西服,左腿微跛,拄一柺杖,活像美国演艺家卓别林。只见他手敲铜锣当当当响个不停,口里大声喊道:“各位乡亲前来观看,刘麻子演艺不要钱!药到病除三春暖,狗皮膏药能治风寒!”立刻引起群众围观。他放下铜锣,从腰间抽出一条花纹绳子,拴着一个标枪头,在围观人群中串来绕去,“看看看,枪头不长眼!”人群哗的一声都向后退了,中间留出一个圆圈空场,刘麻子用绳子标枪头再绕了几个大圆圈,放下绳索,双手抱拳,点头哈腰说道:“各位乡亲请褒涵,看看刘麻子再表演!”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黄表纸卷,倒上白酒点着,生成火柱,刘麻子歪头张大嘴巴,将燃烧的熊熊火柱放入口中,观众啊的一声惊叹!太可怕了!这时只见他弯腰鼓腮,两丈多长的烈焰从口中喷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再喷了四次火柱,并转头一周喷出一个火圈,惊得观众齐声欢呼,拍手叫好!刘麻子十分得意地擦了一下嘴巴,高声喊道:“真金子不怕火炼,好媳妇不怕人看!再看看刘麻子的狗皮膏药治风寒!”说着说着便开始了他的正经买卖…

        时间已过立冬季节,天气慢慢冷了起来,家里买不起暖水壶,父亲只好每晚用塘磁缸子盛水放在用麦草谷壳玉米杆烧炕的火渣里,第二天清早从炕洞里取出有点温热的水供我们姐弟俩洗脸漱口。带上黑粗杂粮馍片早点,抱一些棉花杆或玉米杆上学校取暖,由于一般家里都没有钟表,只能凭感觉黑呼呼地早早起床到学校,经常是在校三门口等了好长时间看门的张师到点才能开门,门一开,大家就像兔子一样穿过一排排教室宿舍飞快地跑向校东北角一年级教室,老远就看见原老师开门挂起竹帘洗漱打扫,跟我们上操,辅导早读,毕了坐在门前椅子上喝白开水,用小勺子吃鸡蛋羹,从未见过抽烟喝茶饮酒。除了上课,自习辅导,课余时间就是批改作业,书写仿格大字,站着高声朗诵唐诗宋词、古文观止。虽然年近六旬,但生活很有规律,一天老是精神饱满,神采奕奕,从未见过咳嗽吐痰感冒发烧,没有耽误同学们一节课。即使星期天也不休息到生活困难的学生家里进行家仿。深得村民赞誉!

      有一天早晨起来,天气阴沉沉灰蒙蒙的,远处看不见人影,东西街道,涝池两岸,消失了往日的喧嚣热闹,显得寂静安宁,河东的菜农,县北的脚夫,都被赶到涝池岸老南边的高大白杨树下前村的小涝池旁边。街道各个商业店铺,游戏娛乐及老冯娃的牲畜市场都暂停营业,唯有饮食饭店可以开业。街西城门楼土墙上面,街中间路南乡政府大门两边,张贴着【堅决鎮壓反革命!恐固無產階級專政!】【打倒李正初!血债要用血來还!】的巨副标语。并有持枪军人执勤。究竟今天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一年级小学生是不知道的,还是上学重要!因为天气阴冷,妈妈说今天就不请假卖红豆汤了, 大约上午九点多钟,当我们上第二节语文课时,原老师正在课堂上讲课,只见细高个冀孝信校长引着两个穿蓝色制服的青年干部来到教室门口,小声并招手示意叫原老师出去,他们在教室外面谈了一会儿,原老师走进教室对同学们说,今天中午有个会让他参加,叫大家好好自习复习功课,不要乱跑。说完便跟着那几个人走了。原老师走后,教室马上就乱了,前村和东堡子的几个同学好像得到了消息,他们非常深秘地说:“听说今天中午要枪毙人,走!到街里看看去!”因为快到回家吃早饭的时间了,我们也没有多想,很快地跑出教室,从大操场西门门槛低下爬出校外到街上看热闹。

      立冬后的天气比较阴冷,慢慢地竟飘起雪花了,街面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东堡子的十字路口,乡政府周围,城门楼上,涝池岸边,村西头药王庙前的场里,都布有持枪的军人民兵巡逻。大涝池底下因天旱也无积水裂开了缝。工作人员正在忙着放凳子抬桌子搭台子撑竹竿盖帆布,看来今天真的有事了,县上要在孙镇召开公捕公判大会。大约中午十二点,街道最东边距离东堡子百十米远的区公所吊桥路口响起了如同每年正月十五闹元宵打社火时用的三眼枪震天巨响,随即从城堡门洞里陆续开出了四辆军用车,每辆车上站着持枪荷弹的武装军警,头一辆车上由四个高大军警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罪犯,低着光头,背后插一剑头标杆,两边各站立五个军警,后面三个军车各押着六名犯人,每两名军警押运一个双手捆绑的犯人。沿着街道缓缓行进,街道里一下子涌出了好多人,大家争着抢着挤着往前观看。并高呼口号:“打倒李正初,镇壓反革命!”“恐固無產階級專政!”“血债要用血來还!”高昂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随着军车隆隆的引擎声一直涌向街西城门楼的大涝池岸边。西北风吹起了,天气越来越冷,雪花随风飘荡,越下越大,公判大会很快作出判决,宣布前国民党孙镇民团团长首犯李正初罪大恶极,立即执行枪决!其余18名罪犯分别判刑收监。人们跟着死刑车,高呼镇压反革命,枪毙李正初的口号一下子涌向村西药王庙打麦场里, 到了那里,守围场子的军警疏散了围观群众,从死刑车上押下五花大绑戴有脚撩手肘嘴里塞着毛巾面目青肿浑身稀软的李正初,一个老年妇女裹着酱色头巾穿一身黑色破旧棉衣裤腿扎着在场角痛哭叫骂,无人理睬,听人说是李正初的母亲前来收尸。三名军警押着死刑犯到场南边,拔掉口里的毛巾,一脚蹬倒,李正初刚喊出一声:“冤枉…”后面一名军警“叭叭叭”向死刑犯连开三枪。白色脑浆立刻喷出,随即后面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青年干部掺扶着一位头戴黑色棉帽,身穿黑色棉衣裤腿扎带,双眼罩着黑色圆框眼镜的老年人向死尸走去,我挤进去仔细一看,顿时傻了眼,呀!老年人不是别人,竟然是我们的班主任慈祥和蔼可亲的恩师原老师!他怎么能来到这样的地方?这是为什么呀?雪越下越大,我随着散去了的人群回了家,只听到高音喇叭里传来了原老师回到会场的讲话音:“刚才,执行军警共打了三枪,一枪击中头部一枪击中腹部一枪中击腿部,李犯当场毙命…”就这样公判大会在雪花飞舞中结束了,父亲沉思着不说一句话,母亲叫我们收拾桌子准备吃饭,这时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满身披着白雪花的老人,一进门就拍衣垛脚撩身上的雪花,父亲走近静静一看,想不道是原老师,我们赶紧扶他进屋,“我太困了,浑身无力,先弄些热水让我洗洗,躺下歇歇。”原老师低声地说着,父亲马上弄热水让原老师擦洗并上炕健身,随后倒了杯开水,原老师破天荒地竟然要抽口水烟定定神,可能是受了惊吓刺激,遭遇风雪寒冷,原老师喝了开水吃了热饭,躺在炕上,盖上棉被很快地睡着了。到了下午,雪停了,原老师起来后关切地问我他走了以后同学们的学习情况,我一一如实回答,原老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明天一定要把今天耽误的课抽时间补上!”原老师走后,父母亲心里十分难过,我们都想不明白当时枪毙罪犯,镇压反革命,为什么要让一生致力于教育事业的老教育工作者参加陪伴验证?到了晚上前村花园巷的冯娃老汉一进门就坐在椅子上对父亲大声直嚷:“你说我亏不亏?今天把李正初瞎蛇枪毙了,民国二十九年他拉了我二十石六千多斤麦运到中条山给38军打日本,还打了借条,这钱给誰要哩?”父亲只是好言相劝。老冯娃一回头发现我在家,恶狠狠地吼叫:“你们这些娃娃,光生些坏心眼,一天不下苦到官路上拾粪,老是抽空偷拾牲畜市场里的粪,以后再叫我发现,非打断腿不可!”我吐了一下舌头,心里骂道老不死的,誰偷拾你的粪给誰要去!就跑出屋子。

      第二天我们去上学,出操早读,一直未见原老师的面,上课铃声响了,同学们以为原老师又有事上不成课了,这时教室门打开了,原老师拄根木棍一瘸一拐进了教室,笑着对同学们说:“昨天下雪,回学校时因路滑,不小心跌倒崴了脚,这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他还说:“昨天耽误的功课我们今天中午要抽时间补上,现在我们就开始上课。”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次遇到原老师上语文课时,他总是让班上大个子吴进才孙栓牢两位同学提前背他进教室讲课,不因患病影响学生们的学习。

        敬爱的原老师!您是辛勤的园丁,精心培育我们茁壮成长!您是永不息灭的腊烛,以自己光焰照亮了我们前进的方向!尽管您给我们代了不到三年的语文课,但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作出了表率!我们将永远牢记您的教诲,在人生的道路上努力奋斗,永往直前,共创辉煌灿烂的明天!

                  二零二二年二月陕西蒲城孙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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