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去了阿坝区的一个民宿,村口就有个少数民族服装照相馆,同行的朋友很想拍照,于是我们就进去选衣服,因为个子高,被推荐了网红款。我还问店主,我穿的是那个民族的,问了三次,店主都没能答上来,问来问去她就一句话:“反正都是我们少数民族的服装!你穿真好看!”,其实店主也不知道具体是那个民族,在试衣服的途中,我们还试了其它几款。
当然,少数民族的服装以艳丽多彩著称,我在试穿中,感觉最明显的还是那一个个比衣服还长的袖子,为什么不是一双双?因为大家仔细想想就明白有些衣服的袖子是一个长一个短的。
我边试衣服边想,怎么搞这么长的袖子,走路、吃饭、干活都不方便啊?难道只是为了好看?我也没觉得长袖子衣服好看,倒是长长的袖子把人变得僵硬起来。在我这个汉人看来是不能明白的。
之后,我就穿着这一身叮叮当当、头饰还不停地掉的衣服去拍照了。有时候一不小心就踩到裙子差点摔倒,边拍边想,穿这衣服穿着可真是受罪啊。为什么就不能弄得简单、合身一点呢,好看是好看,但也太麻烦了。
终于到了可以脱掉衣服的时候,我竟然有种解脱感。
篝火晚会式的万人空巷
到了晚上是篝火晚会,整个商业街的藏族女士都“下班”了,统统扔下了刚才还坚守着的超市、精品店、特产店、饭馆等岗位,换上了民族服装来跳舞,游人不太多,但大家热情很高,都想加入这个篝火舞会为自己的假期添上激情一笔。但最终加入这篝火舞的人寥寥无几,这寥寥无几的人中就有我,穿着宽大的抓绒服,在这一群全是着藏族女士裙装的圈子里,我一看就是个打酱油的,跟了几圈,有的动作能跟上,有的跟不上,我发现有些动作跟一遍就会了,仔细想想这些就是在田里劳作动作的变形。
篝火晚会只要不下雨每天都有,年纪大的藏族女士们动作稍显随意,但也自然,有一位年轻女孩跳的最好,长得也很漂亮,她整个身体都跟着音乐的节奏在律动,看起来很享受,一开始我把身边的几位藏族女士当作老师在跟学,后来我目光越过3米紧紧锁住这位藏族的“阿诗玛”,看她跳舞真是一种享受啊!就像是当离开阿坝的时候,我脑中偶尔还会想起那位“阿诗玛”的舞姿。这时,我脑中闪过一个成语“长袖善舞”,在离开时,我才明白少数民族服装那些长袖的意义。
这些各种各样的长袖是为了跳舞准备的,并不会为了我们汉族人所说的实用、舒适、方便等而存在的,它是为舞蹈而存在的。
那一刻,我深深被这飞舞的长袖折服了。生命不就需要这“莫须有”的长袖来愉悦和表达自身吗?
作为人,我们在穿衣上讲究舒服、美观、大方、方便等实用性,衣服的功能被赋予了保暖或清凉、合体舒适、甚至是一种符号的代表(如军人、企业职工和学生的服装、道袍等)还有特殊行业的防静电服装等,对于服装的实用功能可是发挥到了极致。
当然,衣服对人还有一种装饰的功能,这个功能也很重要,看看女士们在衣着上下的功夫就知道了,但是再爱美的女士,也不会在日常着装中穿着带有长到脚面的袖子的服饰,少数民族例外,而且我还学到了对于这种长袖子的穿着“心法”,那就是干活的时候把长出来的又曳回胳膊里,这样就不影响动作了。跳舞的时候又拽出来,一举两得。
关于长袖,在现在的服装中只有少数民族服装和戏曲服装还保留着,戏曲的长袖叫做水袖,水袖是演员在舞台上表达人物感情时放大、延长的手法。它来自于戏曲舞蹈中,今天的中国古典舞借鉴和继承了戏曲舞蹈独特、鲜明的风格和形态,是相辅相成的、不可分割的。而长袖在古代服装里也有,叫做宽幅大袖,那时候袖子是用来当口袋装东西、藏东西、遮掩吃饭喝水时的各种不雅状态,长袖就像是一个随身携带的帷幔。
后来人们又发明了手绢,长袖的部分功能被手绢代替了。袖子也渐渐变短了。目前留下的就是少数民族服装和戏曲服装,仔细想想这袖子都是为了舞动留下的。
想到这里,我还特意查了“长袖善舞”的词典,但是词典的解释是贬义,用来形容善于钻营和运作的人。但我想,最初“长袖善舞”的意思并没有贬义,它是形容了长袖和舞蹈相互映衬熠熠生辉的互为彼此的共生状态。而不过后来,人们更加精心与钻营,并将这个美好的词语庸俗化了。长袖既然留存在于爱好唱歌跳舞的少数民族服装上,也是他们对唱歌和跳舞的念念不忘。
那么,从服装延伸到身体的功能,自古至今,我们如何看待我们的身体?中西医有说法、哲学家们有说法,精神分析家也有说法、心理学也有说法,各自不同。但有一点说:身体是用来劳动的!这一点马克思说的最清楚了,如果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来理解马克思的说法,那就是劳动治愈一切。而要实现劳动那就要用到身体,身体用来劳作,用来创造。
合体的短袖是方便了这种劳作,那长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它完全不是为了劳作而设置的,它是为了愉悦神灵、自身而存在的。或者说它是美学的象征,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美学的意义。它用它的存在提醒我们,我们的身体不仅仅是用来劳作,维持生命,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的身体还能创造美,长(水)袖就是我们身体美的一种延伸和夸张。
这舞台上,飞舞的水袖里是我们喜怒哀乐的夸张显现,水袖把我们生命的情绪的丝丝扣扣都表达出来。虽然我们有诗词歌赋般的戏词,但这还不够,还用得水袖来直观表达,它时而凝练洒脱、时而含蓄内敛、时而奔放有力、时而怒火中烧、时而惊心动魄、时而颤颤巍巍,生命的张力在这种直观的表达中淋漓尽致。
再说少数民族的长(水)袖,更是一种美的延伸,篝火闪耀,把舞动的袖子衬托的五彩斑斓,在人间的草地上,跳跃的篝火周围是五彩翻飞的长袖闪烁着,一声声低吟、一腔腔高亢,长长的舞袖,上下左右翻飞着,韵律像是附着在这长袖上,像天边的云彩来回变换。舞蹈仿佛也有了灵魂!可不,长袖善舞,身体就是在这种绚烂的美中和灵魂同步起来,长袖功不可没。
飞舞的长袖是人类的翅膀
同时,我也想起了长诗《百鸟衣》,这个长诗是根据壮族的民间神话改编的,里面就有一只神奇的黄鸟为了报恩,每天为自己心爱的小伙子编织一件百鸟衣:
“百鸟衣哟,百鸟衣,百鸟衣的羽毛,百鸟衣的灵气;千针万线缝起来哟,妹要和哥比翼飞……张打鸟穿上百鸟衣和姑娘跳起舞来,跳呀,跳呀,舞步越跳越轻,越旋越快,百鸟衣飘飘荡荡,好象一团旋动的彩云,跳呀,跳呀,张打鸟和姑娘变成了一对凤凰腾飞起来,飞到森林去了。”
一件百鸟衣蕴含了姑娘对小伙子的美好祝愿和期待,这件蕴含白鸟灵气的衣服最后成为姑娘和小伙儿飞舞的翅膀,不仅帮助他们脱离苦海,还带给他们无限的快乐,可见在少数民族那里五彩花衣和梦幻长袖就是一种对美的期盼,以及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可不,当飞舞的长袖在风中飘动起来,可不就是一双美丽的翅膀吗?少数民族的文艺作品里总是亲近自然、崇敬自然、爱护自然的,他们也热爱动物、模仿动物的歌唱和舞姿,也许鸟类们翩翩起舞的时候,上下翻飞、五彩缤纷的羽毛也吸引了人类的目光,他们把这些美丽的翅膀幻化成翩翩起舞的长袖,这还让我想到了他们色彩缤纷的头饰,也是在模仿鸟类的头部羽毛,我们也不难发现很多少数民族的服饰就是直接用羽毛来装饰的。这样想来,那飞舞的长袖也是人类给自己装上的一双翅膀,在闪耀的篝火旁,人类手拉手、肩并肩像一群快乐的鸟儿一边歌唱一边跳舞,长长的袖子像翅膀那样翩翩起舞,人类用长袖为自己创造了更多样的美感。
现如今的都市里,流行“简平快”,大家都追求简明扼要,快节奏,有实用价值的东西,身体也被训练成三点一线,对身体的放纵多数交给了酒精,身体的功能变得实用单一,它抛弃了美学的功能,愉悦的功能,只是为了存活更加长的时间。
因此,身体被各种保健品投喂着,只是为了所谓的“健康”,身体自娱自乐的功能被忽视、被禁锢、被遗忘,对于人来说,身体彻底的被工具化了。工具化的身体当然不需要一双灵活而有情感的长袖,只需要保暖、得体、大方、实用,也许生命的美就这样被无情地割舍了。
在旅行途中,我们看到更多的少数民族开始穿汉族服饰,当然最受欢迎的是运动服饰,阿迪、耐克因其方便行动、面料舒适、轻便、快干等特点备受青睐。越来越多的少数民族服装也渐渐“改良”,袖子不再留出长长的舞袖,袖子变得合体了,对于他们来说这好像天经地义,但是似乎有一种东西随着长袖的消失渐行渐远……
但我相信,长袖的存在提醒着我们人类对于美的追求,长袖是人类身体美的一种延伸,它也提醒着我们身体是美的,身体天生有美的诉求、美的体验和美的表达。俗话说,就是我们人类也是要像动物那样唱歌跳舞,我们天生就和动物一样能歌善舞,只不过我们选择用身体获取我们认为更加“有用”的东西,唱歌跳舞渐渐被纳入“无用”或可有可无。
庄子在《人间世》中这样说道:“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正所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莫须有的长袖就是提醒我们人类要给自己一双舞动的翅膀,生命的张力就在这飞舞的长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