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家的那头老犍子很乖,寻一处青草丰肥的地场儿,它能从早晨吃到黄昏,中午我会牵着它去喝从山顶流下来的泉水。我在上游,双手捧起来喝,犍子牛在下游低头畅饮,黄昏,牛吃得肚子滚圆,在经过小河边的时候,它会停下来,嘴巴贴在水面上,敞开肚子把水灌足。
春末夏初,刺槐树下,凉风习习,在山上放牛的日子很爽,村东头的王大哥、几乎每天都来割草,不是早晨就是下午,南山坡的四哥隔三叉五来割担柴,有时候是正午,有时候是下晌。这俩人还是乐衷于找我开涮,我都习惯了,有时候也回怼他们,揭他们老底儿,现在想想,说相声一样儿,和不喜欢的人互喷,还真的练嘴儿。
有个人我倒是喜欢的,就是住在村北头水渠边儿的林大哥,常来二叔的山场割青草,那一年他有六十多了,戴一顶蔑编席夹子,上身开怀,下身穿一条灰色的大裤衩,赤脚穿一双号称“沂蒙坦克”的凉鞋,车轮胎裁的底子,橡胶袢儿,小铁锤敲进洋铁钉固在一起的那种。
林大哥割完一筐青草,会在刺槐树下歇歇脚,他把烟袋插进荷包里,摁上一铜锅子旱烟,擦火柴棒儿点燃,衔在嘴巴里,我陪他闲聊天,他给我讲故事!
他说,这山上蛇多,有一年俺在山下割麦,麦田盘着一条蛇,估计是来捉田鼠吃的,那是一条紫灰蛇,有一米多长,麦丛割倒,显了身,“吃溜”一下往山坡游走,俺拎着镰刀,循踪追去,紫灰蛇在一块山岩中间的缝隙里消失了。
俺知道,这儿有个蛇窝。
俺那年四十多岁,身大力不亏,加上身手敏捷,艺高人胆大,整个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椤头青。俺的镰刀在山岩周围一通划拉,一袋烟的功夫,一垛山一样的柴禾,把蛇窝堵了个严实。
林大哥喷出一口浓呛的烟雾,望着前方黑黝黝的岩石,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
俺擦燃火柴,点燃柴禾,一缕浓烟飞起,不一会儿,火丛中直直地伸出一只蛇头,俺眼明手快,挥起风快的镰刀枭首,转眼又是一只,镰刀挥起,然后,一只、两只、三只……
镰刀挥舞的胳膊都有些酸了,终于消停下来,俺找了杆槐木棍子,把无头蛇一根根挑起,足足装满一粪箕。
俺把满满的一粪箕蛇,挖坑埋在不远处,一棵刺槐树下。俺脊梁骨像是吹来一股凉风,顿时感觉四肢乏力,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知为啥,心里突然感觉非常害怕。
俺抽了三袋烟,才慢慢缓过来,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识数啊!有一回,芝麻峪贾先生来咱村,他说,蛇有灵啊!贾先生读过很多古书,是个明白事儿的人,十里八乡,兄弟爷们儿有个难事儿,都会请他破迷开悟。
林大哥拉着呱的功夫,出了一头冷汗,他显然被自己的故事吓着了,猛猛地接连吐出几口浓烟,我闻到了刺鼻的烟味儿,禁不住咳嗽起来。
秋谷子还没从山上收下来,俺家里办饭的(妻子),就不好了,晚上做恶梦,说胡话,神神叨叨,躺在床上拧鼓着身子,怎么看怎么像蛇妖icon。
诊所、医院、神嬷嬷,全都看遍了,没个好!半年不到,人就不行了,临死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冲着俺说,这事儿没完!
故事讲到这里,林大哥转过脸问我,二兄弟,恁念的书本多,俺想问问,恁说说,这世上有因果吗?我不容置否地望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轻轻地说,俺年岁小,经得事儿少!
林大哥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接着说,
俺大儿媳妇儿是个难找的贤惠人儿啊!俺就盼个孙子,她和大儿子躲东北,养参卖钱,天寒地冻的,遭多少罪啊!接连生了三个丫头片子,最后怀上的是小子,实指望功德圆满了,躺医院病床上,俺那宝贝孙子活下来了,她却把命丢了……
大儿子第二年春上,把几个孩子领回来,一家人老少三代,办口儿热乎饭儿,人口多,穷是穷点儿,一家人在一起,也挺幸福。
没承想,大儿子回来没满半年,翻山去串亲戚,喝了点酒,晚上回来,深一脚浅一脚,不小心跌下山崖,摔S了!
余下四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大的十一,小的两岁,全指着俺这六十多岁的孤老头子拉扯。这些年,忙里忙外,不敢得病,不敢闭眼,好在大孙女懂事了,能帮衬着做口儿饭吃咧!
林大哥掀起衣襟擦拭浑浊的老眼,他叹了口气,说,二兄弟,恁说说,俺是就这劳苦命,还是自作自受?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林大哥说,他得回去了,家里猪要喂,羊要喂,长毛兔子要喂,可爱的小孙子要喂……我望着背青草的林大哥,被夕阳拖出长长的影子,心在想,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古仁人都说不清楚,我一个近乎下岗的产业工人,怎么可能领会得通透。
黄昏,我牵着大犍子,慢慢行走在林荫道上,犍子牛突然“哞哞”唤了几声,惹来村子里一阵阵鹅鸣与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