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德十三年,出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年仅弱冠,受封金殿,在此之前,他更是在诗词上也有不小的声名,号称江南小诗仙。
彼时少年郎,青衣长衫,面容清俊,端方有礼,朝中大臣看迷了眼,想着待字闺中的女儿,都厚着老脸凑到探花郎面前,明示暗示。可怜小小探花郎,出街总是被人偶遇,虽不至掷果盈车,却也是个小小的盛况。
此等情形传入了宫中,皇帝笑问他正值芳华的十六妹,“吾妹觉得这苏探花郎如何?”
十六公主磕巴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却先羞红了脸。
这事一传出,探花郎更是炙手可热。
不久之后,朝廷任命官职,探花郎被越级任命为翰林院修撰,探花郎家的门槛更是要被踏破。
外面因为抢这女婿,已经有两个脾气暴躁的大臣打了起来,而探花郎却一个人悠闲安在,在一个极其平常的早上,提着一盒礼,敲响了一个寻常院落的木门。
探花郎走进小院,对着床上病卧的何衡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先生。”
何衡看见他,难得有了精神,笑了,“是苏御啊,许久未见了,还未庆贺你高中。”
探花郎跟何衡说了些近事,相谈甚欢。口干喝水之际,何衡才想起来问他:“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探花郎弯腰把那盒礼放到何衡面前的桌子上,笑笑,说:“学生是来提亲的。”
何衡一口茶喷了出来,屋内屏风后同时也响起一声倒吸声。
探花郎看了眼屏风,又转过头来对何衡笑笑,以示真诚,没在开玩笑。
可何衡收拾了狼狈,正了脸色,如同从前教学般的严肃,带着不悦。
“苏御,你如今仕途大好,又生的如此,自有高族贵女等你来娶。而我如今辞了官职,闲赋在家,只是一介平民,没有什么能助你的。”
苏御听言立刻起身,对何衡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御,双亲早离,孑然一身,赖先生大恩,传授恩书,又资助入京,才得如今功名。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高门贵婿,御都不在意,亦无意求娶,唯先生一女,聪颖贤惠,愿得其青睐,苏御必会细心照顾,珍视一生。”
何衡握着茶杯,拧着眉头并不说话。话说得是漂亮,可苏御与自家姑娘从未见过。但若要他开口拒绝,他私心又不愿。苏御他知根知底,确实是个好孩子,他早就动过心思将女儿嫁他,可苏御如今扶摇而上,而他何衡却落得个灰头致仕,潦倒归家,他不敢再言。
可话又说回来,苏御他心里不明吗?
何衡思来想去,叹了口气道:“囡囡,这事儿,还得你来看。”
话落,屏风后走出一女子,低着头,只能瞧见如云的墨发,莹白的肌肤和两行温柔的远山眉。
女子大大方方地对他行了个常礼,苏御立即回礼。
女子转身对何衡甜笑,声音温柔:“苏公子是爹的学生,品行皆优,女儿心也欢喜。”
她说这话时,眼里只有笑意和宽慰,却无羞怯。
何衡明知道她的心思,却也只能顺水推舟地叹一声,道一句:“也罢。”
就这样,苏御与何洛成亲了。
敲敲打打,热热闹闹后,新娘伏在床前,笑着对床上的何衡道:“爹,他对我很好,您放心。”
苏御上前揽住何洛,也表情严肃地郑重许诺:“先生放心。”
何衡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反正是笑着走了。
何衡走了之后,何洛僵着笑,却弯了脊背,整个人缩成了一小团,泪水滴在鲜红的婚裙上,点点晕染开,连哭都是安安静静的,这大喜的日子,怕惹了谁的嫌烦,遭了谁的忌讳。
苏御将她的头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何洛却直起身子,抬手擦擦泪,起身对他行礼,“多谢公子。”
她知道他是看在爹爹时日无多却放心不下她的归宿才来提亲。
苏御脸色变得难看,半晌后苦笑,“我对先生所说,字字真语,不为做戏。”
她抬眼看了一下苏御,看他眼里的真切,又起身重新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也更加郑重,“多谢夫君。”
新娘红妆依然,喜服浓艳,敲敲打打的热闹隔在一室之外,听着遥远,苏御想,到底是不同的。
且不管这屋里头,苏探花郎娶了亲,外面可是心碎一地。有几个不服气也咽不下气的,拿上礼,新婚第二天就开始串门子,当然也少不了瞥几眼这让众千金贵女落败的新妇是个什么模样。
茶喝了几盏,话也唠干了,也不见新妇来,只有新郎官在前端坐,偶尔对客人温言一两句。急性子的宁王女终于忍不住出言讥讽:“这苏夫人莫不是什么金贵珍宝,连我等来了都瞧不上一眼?”
苏御仍然噙着他那抹温润的笑浮于唇畔,“阿洛近日操劳身子不爽,怕怠慢了各位,还是让御陪侍吧。”
宁王女闻言只是冷笑,不过是怕新媳妇受了她们的刁难,竟百般维护至此,可是他堂而皇之拒绝了宁王,而娶这么个平民女子,宁王被驳的面子今日不由她找回来,来日可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她读过苏御的诗,爱惜他的才华,才放低身段来这一趟,他竟会不知吗?
她最后咬着字警示:“苏相公,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苏府,真的不让我见一面苏夫人吗?”
苏御仍是温言笑答:“今日不巧,确是遗憾。”
多说无用,为了那心头片刻悸动,她已仁至义尽,宁王女转身带着人离去。
他也起身向后院走去,他的小妻子很听他的话,乖乖地坐在室内不曾出门,只盯着门槛愣神。听见他回来了,抬头看向他,眼睛半是空寂半是温柔,空寂是无他,温柔是什么都懂后的理解。
她起身,仍是那副和和顺顺,温柔恬静的模样,俯身为他添上一杯温茶,道一句,“多谢夫君。”
风乍起,吹散好不容易团聚的热,飘忽而去,挽留不得,哭笑不得。
他接过茶,慢慢转着茶杯,沉默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说道:“阿洛,我是你丈夫,用不着你报恩。”
何洛歪头,睁着一双透亮疑惑的眼睛看着他。
他有一丝泄气,顾自笑了,抬手顺顺她鬓边发,心想,罢了罢了,都道恩爱恩爱,先恩后爱,总归都会有的。
婚后他一直勤于公务,可一回家,她总能立即给他倒一杯温热的茶,风尘仆仆,一路霜寒,一杯茶就轻易解了,一口温热便是到家了,他没什么再奢求的了。
也是这碗茶,摆在了御案上,当他跪在金殿上呈上那封弹劾的奏章时,让他有了一丝犹疑。
他曾给她买过簪子,布料,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也不见得她多高兴,问她想要什么,她垂着头,翻着书,情绪低落,许久喃喃道:“妾……”
“阿洛。”他不悦。
她抿了嘴,又重新说:“我没什么贪图的,只想要你好好的,日子好好的,平稳地过下去。”
他当时无奈地对她笑,如今才发现,她从来比他清醒。
他在殿中跪了一夜才被放回家,刚一回家,翰林院掌院学士张泽便火急火燎地直冲他走来。
两人刚走进书房,张泽便憋不住了,猛地一拍书案,“苏御,你逞什么强,这事儿哪轮到你出头?!”老头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
膝盖跪了一夜,疼痛难忍,站立不住,他索性跪坐下来,含着笑仰头看张泽,“学士恕罪。此事若由他人出手,难免沾了党争的影子,陛下不会重视。只有我初出茅庐,陛下顶多视我年轻气盛,好大喜功,却不得不审视这桩案件。”
宁王将手伸进翰林院,扰阻圣听,插手科举选材大事,总得有人上达天听,他本想着赖着这副老骨头去上奏,然而这个少年却屈着膝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