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9日 星期六
北京归来,我整个人都要垮掉。老爹的病已然确诊,再无半点侥幸,可是我该如何向亲人们转达?如何向老娘交代?如何面对可怜的老爹?如何才能尽快入院治疗?脑海里不断切换着各种画面:路瑾嘲弄而冷酷的眼神,咄咄逼人的气势;老爹痛苦而绝望的神情……不敢想明天,甚至不敢想下一刻。
还是静下来陪陪老爹吧。老爹这两天的状态还算不错:食欲不错,疼痛似乎也不重,还想到耀华买刮胡子的刀片,今天溜达到窗口看下雨,午后甚至去到电梯口坐了好一阵。我的心情得到了暂时的放松。暗地里让老公准备好进京治疗的钱,明天再次北京“探路”,只等“一声令下”,立刻投入北大人民医院的怀抱。
下午四点,老爹一次次地催促我们回家,说不用人陪,自己在这就行。我取笑说,我得看着你呢,怕你自己跑回家。后来我们还是留大哥在,起身离开了。
吃过晚饭,准备再去医院看看老爹。推车出来,发现雨不大不小,一直在下。我有些犹豫:要不就不去了吧,刚回来两三个小时!老公说,去转一圈吧,要不也不放心。
来到医院,简单问了问爹的吃饭情况,发现爹闭着眼躺着,我问,爹,又疼吗?爹说,没事。经验告诉我,一句“没事”,肯定是有事,随手摸了摸爹的额头,发现,老爹的额头滚烫!记忆里爹轻易不会发烧的,这是怎么回事?赶紧找来体温计一量,38.7度!而且还在直线飙升。爹支撑着起来,想去厕所,可他在我们的搀扶下,刚走两步就浑身发抖,站立不稳,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神情颓唐。赶紧找来医生打针,医生说可能一下子降不下来,需要物理降温。我赶紧打湿毛巾一遍遍地擦拭着爹的额头,手臂,胸口,希望将高热击溃,可是,爹的体温只涨不退,直到将近40度!爹情绪激动,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好像在和病魔进行殊死的搏斗。我紧紧地抱住老爹说,爹,明天咱去不了北京就去沧州!爹艰难地说,还去得了吗?
“还去得了吗?”而不是“哪也不去!”我知道,这是老爹对病痛的屈服、对生的渴望!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不明白,白天还好好的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看着老爹的痛苦,我的心像被撕裂一样,一次次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明天的北京之行还去不去?老爹,是不是还能等?
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老爹,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抓紧时间救老爹,即使要去,也要拒绝疼痛!
立刻出发!速去速回!
老爹,一定要等我回来!
2018年6月10日 星期日
凌晨三点,带着所有的又是唯一的希望,我们再次踏上去北京的列车。
火车上,我虔诚地祈祷:此行,一定要有结果,尽快收治老爹住院治疗!我心急如焚:火车,快一点,再快一点!
双脚踏上北京的土地,我便一路小跑,把老公远远落在后面。我听不到他的呼唤,看不到周围人各色的脸,更无暇理会环境的喧闹,我只有一个念头:给我一张病床,让老爹住进来,而且,马上!
等待挂号的分分钟是那样的煎熬。我微信打听爹的情况,答曰:不疼,就是没吃早饭。我再也扛不起自己沉重的心,蹲坐在地上。
各种挂号。各种询问。结果仍是一个:明天下午,找路瑾加号。既然如此,我会做好一切准备,再去面对那个骄横狂躁的大夫!
马上回家。途径霸州,二哥电话,到哪了?我自知不妙,急切地问,爹是不是不好?二哥说,这会打了针睡着了,回来再说吧!
泪如泉涌。这会睡着了?就是说,上午爹肯定又痛了!又发烧了!可怜的爹,无能的我!
弟的电话:姐,到哪了?我去接你。我的心如针刺一般疼痛,哭着问,爹不好了吗?依然是,没事,我想过去看看。
我也狂躁起来,流着泪在车厢里来回走动,一遍遍地说,爹不能等了,等不及了!于是给沧州120打电话,不通;查号码,没用;我知道,必须得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姑说,别急,回来再商量吧。
终于见到了爹。爹蜷缩在病床上,脸色黯淡,眉头紧皱,发紫的嘴唇微微地颤动,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老爹累了,倦了,在进行短暂的休整。旁边各种抢救仪器一应俱全,使病室的空气骤然凝固。
我躲了出来,和姑商量办法。姑找了在北京医院的涛弟,涛弟说明天周一找关系争取住院,如果不能住就要处方回来自己治。我担心地问,还是明天,来得及吗?后来,涛弟又说,沧州二院有个关系能够治。从内心来说,我是不愿意把爹交给别人的,但是目前的情况,又能有什么办法?只求,现在,立刻,马上,能救老爹于水火,使老爹远离疼痛!可是,和对方联系的结果,只有明天,只能明天!
娘打来电话,问,明天周一,我该去陪你爹了。我极力克制自己,说,爹有点发烧,明天带他去沧州,你不要来了。
老爹一天没吃饭了。老爹的疼痛加剧,高烧不退,打针,输液,退烧,止疼。老爹开始投入新的战斗,呻吟,咬牙,不断地翻转身体,挥舞拳头,而我,我们,只能做无助的围观者。
去找医生,医生再次提出让我们尽快转院,我说,明天,肯定会走的,只是今天,今夜,一定要帮我们,一定要帮我们!
医生再次从爹的手臂抽了几管血,再次让我们把剧痛的爹从病床抬到CT室的机器,我恳求医生,别动他,他会受不了的!医生说,只有这样。
我木然跟在他们的后面,我亲眼看到爹难捱的痛苦,我等在检查室的外面,在泪水中祈祷:明天,你快点到来!
医生通知我,检查结果,左肺大部分变白,随时有生命危险!不能再等了!否则再无明天!我立即拨通了沧州急救中心的电话,并安慰老爹,整理行装,随时准备出发。急救车上,我请求随行男护工,照看好我的老爹,他冷冷地问,问,为什么晚上去?为什么周日晚上去?去了也没有好医生。我说,告诉司机车开稳点,我爹会疼的!他说,没办法,就这样!然后坐在一旁打瞌睡。我只有搂住遭受剧痛折磨的爹,告诉他,坚持住,疼你就使劲打我!到沧州咱就不怕了!
2018年6月11日 星期一
到了中心医院,已是凌晨一点。进了急诊,医生询问、观察、检查,我的心稍微放松了些。告诉老爹,这下好了,我们来沧州了。老爹的疼痛好像也减轻了些,他睁开了双眼,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我知道,老爹的眼里充满了希望!老爹想小便,固执的由人搀扶着下了地,而后躺回病床。
会诊之后,我们被带到22层血液科。血压210,高烧将近40度,疼痛不止,老爹痛苦地翻身,呻吟,抖动,后背都被汗水打湿。医生看了我们带过来的所有检查结果,指出病情的严重性,让我们有思想准备,并签署了病危通知书。我说,医生,只要有希望,您就全力救治,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相信你们,尊重你们!
输液,打针,检查,我不停地用毛爹擦拭身体降温,爹被病痛折磨得情绪激动,他使劲地攥住我的手,没有光泽的眼睛盯住我,我知道他在告诉我:疼!我说,我知道你难受,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就好了!爹,除了安慰,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和姑汇报病情,内心充满了绝望。姑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说,明天,你先去告诉娘吧,让她也有个心里准备。言罢,再也不能自已:娘,我该如何向你交代!
将近黎明,老爹的高烧渐退,血压也稳定在150,爹渐渐安静了些。出去买点吃的,准备哄老爹吃点。我竟然发现,爹尿床了!几分钟后又尿了。我心酸不已:老爹,多么自尊的人,如果他有意识,决不允许自己过这种失掉尊严的生活!
终于迎来了黎明。医生找我沟通,说爹依然没有脱离危险,他们用了最好的进口消炎药,准备先把肺部炎症消除;然后进行血浆置换,逼出有毒素的血浆;下一步每月打一针避免骨折。我没有听到惊悚的结论,我看到了爹的高烧渐退,内心充满了对通宵工作的医生的敬意。
安静下来的老爹喝了几口水,吃了几块煮梨片和蛋糕渣,一天一夜未进食的爹终于能吃点东西了!我欣喜若狂,说,爹,一会我给你买粘玉米,你最喜欢吃的!爹的眼睛露出柔软的笑——爹已经说不出什么了啊!
将近中午,姑和嫂子到来,我欣喜的说着爹的好转,转述着医生的治疗方案,爹先是无悲无喜,安静地躺着,后来,情绪又激动起来,双眼圆睁,双手在空中挥舞,我赶紧迎过去,抓住了他的手,他握着我的手指用力地攥了两下,嘴唇哆哆嗦嗦隐约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不明所以,问他,爹,又疼了?他有些恼怒地突然转身,抓着我的手伸向输液管!
我有些诧异:爹,你这是不想输液了?爹的眼里突然有了光芒,嘴里也胡乱答应着。
那可不行!爹,咱来沧州了,你的烧也退了,血压也不高了,咱得听医生的好好治病!过几天好了咱再回去!再说回家疼起来咋办?爹又开始闹了,双手挥舞,嘴里叽里咕噜想要说什么,却一个音都发不出。喂水,爹要么紧闭嘴唇,要么把管子在嘴里嚼着。弟说,大爹,你是想回家啊?爹一下子笑了。
我突然明白了:爹夜里一直情绪激动,抓着我的手挥来挥去,原来就是想放弃治疗,回家!
不,决不!我有些疯狂,又哄又吓,又哭又闹,爹执意要走,拒绝治疗。姑说,要不,就听他的吧,回家!那你就先喝点水吃点东西。爹居然面带微笑,孩子般静静地吸水……
给娘打电话。悲伤逆流成河。电话的那端,娘出奇地冷静:别难过,让他回来吧,我都收拾好了,他不愿意在外面……
不!爹已经开始好转了,已经好转了!我失声痛哭。为什么会这样?一个多月以来,我们就带老爹四处看病,都说没大问题,每天大把的药吃得老爹都怵了;十天前去县医院仅仅是怀疑不好,于是每天各种抽血化验检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器官;去北京仅凭一纸血液结果就已基本确诊,尽管还需科学的结论;就在我们紧锣密鼓做好各种住院准备时,老爹却不能再等;仅仅是两天之内爹已病入膏肓;深夜急救来沧州,还不到一天,而且刚刚看到了希望,可是,爹却不愿意再受折磨,宁愿放弃治疗!这是怎样的结果!爹,你曾说,你不怕死,只是怕受罪;我也曾答应你,不会看着你受罪,可是,我看着你的苦痛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再次与医生沟通,医生说爹还处于危险期,随时可能出现脏器衰竭,同意开药回家。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我知道,回家,意味着什么!
看着我们收拾着东西,爹听话地任我们的摆布。我还在试图说服他,爹,咱把液输完,明天再回去……马上,爹又恼怒,狂躁。我干脆躲在一边偷偷地落泪。
一切收拾妥当,叫来了救护车。老爹,一天一夜没吐一个字的老爹竟然清晰地说了一句:华,拿着褥子!这是内心的欣喜,又是对我的安慰!
我们还是上了救护车,去往家的方向!爹的心里是欣喜和坦然,更是饱尝人生苦痛的无奈和绝望。而在我,全然是大厦将倾的悲痛!
再见,沧州,曾经给我们无尽希望的地方。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来了。
我说,爹,我们回家了,你看,咱的小院,你种的菜,西红柿、黄瓜……爹的神情黯淡,目光游移,我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信念坚持着回来,他嘴里说不出,但心里明白得很!
见到当医生的叔叔,老爹眼睛突然泛起了光,双手找寻着,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我解释说,你放心,叔不会让你受罪的!他又抓住我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我知道,他是有多么地想早日脱离苦海,我说,爹,没事,坚持一下就好了。他烦躁地攥着我的手然后用力地推开。他的嘴唇不停地抖动,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调,这对于神志清醒的你是多么的痛苦。爹,我知道,你还有很多话想说,你没有想到你的病会发展这么快;你想知道你到底得了啥病;你还有很多活没有做完;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安排;你最怕受罪可最后终将忍受剧痛;你真的不甘心,是吗,老爹?
2018年6月12日 星期二
依旧高烧。依旧高血压。粒米未进,血糖竟高到26。依旧疼痛。喉咙里有痰,呼吸困难。我的老爹,独自承受着这一切。他的神志开始迷糊,不再挥舞手臂,不再试图表达什么,就那样,目光呆滞,却始终不曾合上;嘴唇微张,任由清痰伴着呼吸艰难地回荡。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往爹的嘴唇上沾水,不停地擦拭着爹滚烫的身体。
爹似乎不再感到疼痛。他真的累了,倦了,只有艰难地一呼一吸,而眼睛始终不愿闭上,尽管,已经没有了一丝光芒。
终于,烧退了。血压100——80——40。咳出困扰了很久的一口痰。
从此老爹再无病痛。
从此世上再无老爹,再无父爱。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是为农历四月三十凌晨一点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