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我爸心理压力还是有的,虽然他口中常常念叨着“知足者常乐”,常常喜欢偏安一隅,常常渴望能够逃脱世俗,渴望能够找到一方桃源宝地苟且,但是明志中学似乎给他敲响了警钟,让他不得不跟村子里的泥水匠到工地上干活。
通常是六点钟从家出发,刚开始他临走之前还要跟我妈好生交代,猪圈里的猪分别喂什么饲料,时间一长,我妈学会了,也就不用他再三交代了。我妈虽然口中抱怨,说他一个人干活赚几十块钱要拉上一家子折腾,但还是会早早的在锅里炖一盆鸡蛋。与我们现在口中的蛋羹类似,不过我妈做的是甜的,她先把四颗鸡蛋打到冷水里,然后用筷子搅拌直到蛋液上出现泡沫,然后用开水煮开。我爸只用筷子扒拉一点到碗里吃,剩下的都是我和阿浩的。
中午他是不回家的,给主家干活,就在主家吃饭,如果一块干活的工友有中午回家的,我爸就顺便坐别人的电动车回家睡觉。这一点给我偷看电视增大了很多风险。我妈通常吃饭快,中午吃过之后就到猪圈里喂猪,我和阿浩吃完饭之后收拾碗筷就跑去看电视,有时候好巧不巧刚打开电视机,我爸的声音就从猪圈里传过来了,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猪圈里看一看。我爸一回家,就把堂屋的大风扇打开,把饭桌拉到一角,使唤我把地扫一扫,然后把凉席铺在地上,凉席很小,只够他一个人睡的。我妈就把洗干净的薄膜铺在地上,还在水泥地越睡越凉快,不过薄膜容易曝气,往往一觉醒来,背后都是汗。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两点钟,我爸终于醒了要去干活。我妈前脚出去,我后脚一骨碌爬起来把风扇关上,跑去放电视。我妈已经习惯这样的鬼把戏,总是恐吓我,“明志中学每个年级都九百多人,看你能考多少名?”
晚上我爸总是灰头土脸的回家,一手拎着工具箱,一手来回摆动,像一只喝醉酒的鸭子。晚上没人急着吃饭,先是要把猪喂饱,然后才能想着吃什么填饱肚子。场上凉风徐徐,我们一家人都睡在场上,尽管盖着被子,深夜还可能被冻醒,蚊子更是猖狂。
临近开学的前一天,摊上村里集市逢集,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倘若要观望起来,买东西的人比不上卖东西的人多。我妈穿着那件大红色碎花短袖,刚好可以盖住臀部,下面穿的是一条紧身黑裤子,长度到膝盖左右,脚踩一双黑色高跟皮凉鞋,鞋面由于是镂空花纹,所以脱掉鞋之后,脚面上的颜色奇奇怪怪,一片斑斓。放眼望去,中年妇女都是这般打扮,可想她们是觉得十分好看的,所以我劝说她不要穿成这样,直接被我妈宽容的耳朵过滤掉了。
这和她之前是大相径庭的。我忽而想起我上二三年级的时候,已经不太记清了。一次周六,是阴天,风也不小。家里的六只老母鸡下了很多鸡蛋,她在篮子底部塞了厚厚的麦秸,然后小心翼翼的把鸡蛋放在上面,大约有四五个。放养的母鸡下的蛋比较小,蛋壳的颜色比较浅,有的蛋壳上甚至还有血迹。个头虽小,却比鸡棚里的鸡蛋行情好,三毛钱一个。不过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鸡鸭,卖鸡蛋的摊子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一个人眼前看着一篮子鸡蛋,都巴不得自己先卖出去先拿钱赶集。但是往往都到十二点仍然有人鸡蛋没有卖出去,那时候集市早已经散了。其实如果真想卖,就不存在卖不出去的可能,因为只要逢集,总会有县城里的小贩子下乡收鸡蛋,每次收五六百只,以二毛五一个收购,然后到县城里再以四毛钱一个倒卖出去,县城里的饭店需求量尤其大,小贩子就靠中间赚差价。由于农村到县城来回两个小时,谁都不愿意废这个工夫多卖几块钱,再上鸡蛋都是家里母鸡下的,能卖一毛钱都是赚的,谁想为了几毛钱磨破嘴皮子呢?
我妈穿着黑色的衬衣,外面套着大红色的针织开衫,我个头刚到她大腿根部。她站着,我也站着,实在是无聊。街头有卖糖葫芦的,一块钱一串,鲜艳的山楂十分耀眼。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让我去买一串过来吃。我咽了咽口水,摇摇头说自己不想吃,实在太酸。
眼不见心不烦,我仰头拉着我妈的红色外套,把小身板藏在里面,绕来绕去,她把我裹得紧紧的。
“你要是想吃,便去买一个,又不贵。”
“卖三个鸡蛋才能买一串,再说现在鸡蛋一个也没有卖掉。”我噘着嘴。
“那待会鸡蛋卖掉了,糖葫芦卖完了,你买不到岂不是要后悔死?”她这句话,我长大之后才感触颇深。
“那又什么好吃的,你在家都能做!”我嘴里满不在乎。
“那好,等咱们把鸡蛋卖完再去买,再买点鸡叉骨。”
我多么希望有人过来问问价,赶快把我的鸡蛋买走。但是问价的不少,挑来挑去的最后不买的却是大多数。往往最先卖掉的老爷爷老奶奶,顾客往往格外照顾老年人的生意。而对于年轻卖家,他们总免不了挑肥拣瘦。
“哎呀,我看你这鸡蛋也存了几个月吧,颜色看着都不新鲜了。”
虽然有些顾客的话听着让人生气,但是我却只能直勾勾的看着他们,不敢说一句话。
更有的顾客,用买西瓜的办法来买鸡蛋,先是举着鸡蛋对着太阳光照一下,再用手弹一弹,放在耳朵边上听一听。在我看来,鸡蛋本来就不是透明的,难不成在阳光底下他能够看到鸡蛋里面的样子,我想是不能的。
我妈也觉着甚是好笑,“我看你听了半天,你是不是听到鸡蛋里有鸡仔在叫啊?”
“哦嗬,那可真是哦,我上次煮了一个鸡蛋,剥开一看里面都已经快孵出小鸡了,真是吓死人。”这个中年男人的小心翼翼原来是因为这个缘由。
“我家没喂公鸡,你可放心吧,保证鸡蛋新鲜,家里六只母鸡十来天就能攒下四五十个鸡蛋。”我妈为了揽下这笔生意,开了口。
“还能不能便宜一点?”
“大哥你可真会说笑,这一条街都是这个价,我要是想便宜卖了,还不如直接卖给小贩子。”不用说,我妈是肯定不同意便宜卖的。
“那算了算了,不买了。”
中年男人转身就走,我妈冲着他的背影嘀咕一句,“现在男汉子都会讨价还价了!”
“这都十一点了你还不卖啊?卖不掉怎么办?”我都着急了。
“别急,肯定会有人买的,卖不掉就拎回去,中午炒一盘鸡蛋吃。”
我远远的看见一个小女孩跟我打招呼,定眼一看,原来是语文老师的小孩。我笑着回应她,希望她能快速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然而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她拉着她妈妈来到我跟前,语文老师跟我妈寒暄几句。
兴许语文老师是觉得不好意思,于是顺手拾了十五个鸡蛋在塑料袋里,说是买多了不好拎。我妈收了她四块钱。其实我不希望她能够买我的鸡蛋,一来是因为我妈对陌生生是锱铢必较的,一毛钱都不能放过,更何况五毛钱能够买一袋豆芽菜。二来是两对母女站在一起对比强烈,我忍不住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因为窘迫整张脸滚烫。许晴晴穿着嫩绿色的毛衣开衫,开衫的扣子是木头的,上面有好看的图案。下面穿的是不倒绒的黑色裤子,裤脚上面缀着白色蕾丝花边,脚上穿的是白色袜子,红色的按扣皮鞋。而反观我,上身穿紫色的毛衣,下面是米黄色的裤子,膝盖上都是油渍。光脚穿的带攀鞋,带攀鞋里的鞋垫上面,我妈绣了几朵梅花。
篮子里大概还剩三十个鸡蛋,眼看着快到十一点半了,还是没有人上前问,几个在这蹲守一上午的人都开始躁动不安。
“不如卖给小贩子吧,在这看着也不是个事儿!”
“一个就少卖了五分钱,我不等了,街里都没有人了!”
我妈觉得心里不舒服,自家的鸡蛋质量好,就该卖三毛钱一个,不能委屈了鸡蛋。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憋不住了。
“要不,咱们也卖给小贩子吧?”
“我早让你卖,你不卖。”我有点气不过,因为糖葫芦确实如她所料,已经卖完了!
我妈攥着零钱笑眯眯的走向我,“又卖了八块五毛钱!糖葫芦没有了,买点瓜子给你吃?”
我有点生气,不想理她。我真讨厌为了几毛钱斤斤计较的妇女。只是没想到,我后来也变成了对钱斤斤计较的姑娘。
我妈回到家就像是旅游回家一般,对我爸大谈特谈在街头的所见所闻。总的来说,不过是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哪个村子里的夫妻出去打工一年回来盖了新房子,村子里谁家婆媳又吵架了,或者是哪对夫妻离婚了。我爸差不多总会回一句,“你现在才知道啊?我早就知道了!”即使这样,我妈还是会滔滔不绝。
我看着如今这般打扮的她,真真是苍老许多,不再是小学同学口中的漂亮妈妈,而是一个活脱脱的中年女人。不过我那时候并不懂事,满脑子都在想,今天赶集我要买新衣服。因为我不想在新的同学跟前丢人。
我终于穿上不是妈妈做的鞋,那是一双深紫色的低帮帆布鞋,鞋舌是折叠,鞋带是白色的。我想要买裤子,可是我妈不许,因为亲戚家的孩子送来很多破旧的牛仔裤,我试穿过,又大又肥,而且特别长。而对于我会做衣服的妈妈来说,这根本不算事,她自然能给我改成合身的衣服。我只能“欣然”接受。
本来买好东西准备回家,街头一个电动三轮车在卖衣服,一律十块钱一件。我一眼就看中了挂在衣架上的白色长袖,领子上有一圈亮片,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的。可是我妈没看上,她觉得这给她洗衣服增加了难度。于是她开始低头在一堆衣服里挑来挑去,终于给我挑了一件同样是白色的短袖,不过没有任何特色,用我妈的话来说,“这一件没那么花里胡哨。”
我有个特点,无论买了什么东西,总是喜欢时不时拿出来瞧一瞧,总觉得越看心里越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