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

还没出正月,黑夜依然要比白昼长些。凌晨五点钟,天尚且黑着,武为本家的烟囱却已冒出了一缕热气,被一阵阵看不见踪影的北风吹散在浓密夜色中。

武为本家的三间老瓦屋着实是有些年头了,掉了沫儿的砖缝被糊上一层层水泥,犹如一块块补丁,在破败的灰砖墙上密密麻麻。眼看着钻风漏雨的地方越来越多,武为本终于咬了咬牙:“拆,重盖。”这才有了现如今这几间还算说得过去的红砖房。

厨房里飘着猪肉饺子的香味,头顶一个五瓦的破灯泡,灯下的炉子里一块烧红的煤球燃得正旺。小方桌的油漆起了不少裂痕,此刻的武为本闷头坐在方桌一侧,面前一碗饺子已经放得有些凉了。武为本的老伴、儿媳和八岁的孙子小续在小方桌的另三条边上依次坐开。

“你这人……出门的饺子回家的面,都是有说法的,好歹吃几口。”武为本的老伴把那双一直没动的筷子往前推了一把,这话听起来像是祈求,又像是命令。

终于,武为本抬起脑袋,眼睛却始终凝重地耷拉着:“吃了就走,包裹收拾好了?”

“就两床被子和几件换洗衣裳,这能够用?”老伴早就等着他发问,不等武为本话落,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出去干活呢,又不是去享福。”

见武为本情绪不高,老伴便不再多做声。他拿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分了三口才吃下,却并不是因为要细品饺子味道的好坏。搁在平时,这满满一海碗饺子,他眨眼的功夫便能统统吞进肚里,可是这个清晨,他的胸腔好像堵满了棉花,虽说透得上气,可那气儿得从棉花缝里一点点挤出来。

饭毕,武为本便扛着行李上路了,一个装化肥的白色编织袋,被麻绳捆成了个大号腊肠,在这个五十几岁的男人肩头老老实实地呆着。天边已经泛起一道朦胧的白光,夜也不像刚刚那样漆黑,可以依稀看见个人影。他沿着门前的小路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头天夜里的小雪并没能留下什么痕迹,地面有些潮湿,儿媳和孙子在身后紧紧跟着。

他绕了几步路,拐去自家田里。武为本热爱土地、善种庄稼,在他看来,土地就是他的另一个母亲,只需他好生照料一番,便能产出足够的粮食来,保他一家老少在这世上顺利活下去。他从不贪求富贵,即便村里不少外出务工的人都挣得了更好的生活,他也从不羡慕。土地是他的根、他的命,庄稼汉不种田就是对生命的背叛。更何况,武为本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土地更懂他的东西了,天大的困难,只要往地头上一躺,抓一把带着温度的土壤,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可是现在,他的烦恼非得离了这让他惦念的土地才能解决,不舍得又能怎样呢?

蹲在地头上,拨开几株带着潮气的枯草,双手哆嗦着捧起一抔土,慢慢把鼻子凑过去,平缓又极为用力地吮吸着它的味道。清晨的第一缕光已经跃过了地平面,照亮他的睫毛,他闭着双眼,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流正从手里的土壤过度进鼻腔。而后,他又一点点地把手里的土抖落下来,拿指尖反复揉搓了几下:“开春了,土地要睡醒哩。”武为本脸上露出了这天仅有的一点笑容。

天色明明还没有大亮,武为本脑袋上那一根根的白发竟都像是抹了荧光粉那般,在即将被日光吞噬的灰蒙中分外惹眼。

那立起的白发犹如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子,割破了身边人紧绷的血脉。这时候,跟在后头的儿媳终于鼓足了一口劲儿,向来都找不到主心骨的一双三角小眼紧张地眨巴着,怯怯地问到:“爸爸,不出去了,成不成?”

武为本不语,他依然踮着脚尖蹲在地上,抬头看向远方的同时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来。“啪”,打火机带来的光亮瞬间燃烧了眼前的黑暗,但它却无法走到人的心里去,深藏在那里的苦闷自然也不能借着这转瞬即逝的火苗而消失半点。

小续第一次去省城是在这个春节前夕。那天的清晨比现在还要漆黑、还要寒冷,公鸡刚打响第一声鸣的时候,小续便一骨碌爬下床,从衣柜里扒出最阔气的一身衣裳换上,然后就蹑手蹑脚地摸黑走到武为本的房间。

“爷,爷,快起来,不然赶不上去省城的车啦。”

武为本没开灯,但他不用看也猜得出,小续的脸蛋一定笑成了一朵大红花花。于是,他也忍不住对着他的红花花咧着嘴巴笑起来,一嘴歪扭的黄牙成为四面黑暗中最明亮的光点。比起“农民”这个身份,现在的武为本更像一个园丁,需得好好给他的花花施肥浇水,让他的花花开得更红更美。没多大会儿,公鸡尚未把这天该打的鸣儿一一打完,这一老一小便倒锁了大门,顶着腊月的寒凉,往省城奔去。

武为本从未见过小续的眼睛睁得如此之大,有如两个闪亮的驼铃,好奇地打量着这一路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如果把省城比作一部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那么,小说里零散的只言片语,小续已经在电视上读过许多次了。只是,他没有机会通读小说所描写的完整故事,更无法读懂那故事里暗藏的诸多秘密。他不懂,他的爷爷同样不懂。所以,当小续真切行走在省城的街道上、亲眼见到那些曾经出现在电视上或者梦里的楼群屋舍,一个八岁孩子心中最本真的激动也就随之迸发了。

“爷爷,你看,那高楼上的人都住在天上,他们够得着星星不?”

“爷爷,这大街上连个碎纸片片都没有,到处都是树呢,冬天还会有这么多绿叶叶,城里人都住在花园里嘞。”

“爷爷,电视里的人都是在这样的玻璃窗里头喝咖啡,咱镇上卖的那咖啡都是骗人呢。”

……

武为本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有过丝毫不满,也从未对“农民”之外的世界有过任何想法。可是现在,当他真真切切地面对这样一个物质丰富、繁华整洁的城市时,没有落差是假的,没有欲望也是假的。

眼前的一切都与武为本玩起了猜灯谜的游戏。写字楼,“镇政府,三层!”;商场,“每月的大集,叫嚷不绝,尘土飞扬。”;绿化带,“地里的杂草,还藏着虫子嘞。”;时髦的少男少女,“村口拉呱的娘们儿,声音跟个闷锤似的,唾沫星子满天呐。”……一路下来,省城带给他的所有新奇全都让他在老家一一找到了对应,然而,这游戏并没有给他任何奖励,却使他越来越不自在,像是被套进了一个与他有着相同容颜与身量的人肉皮囊——肩膀耷耸着、背驼着、双臂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体两侧。这皮囊使他抬不起脑袋,不得不压低了脖子看人,活像古时候宫里的奴才,看谁都惹不起,看谁都嘴角上扬。的确,见了车他躲着,见了人他躲着,见了宠物狗他也躲着。武为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庄稼地里的好把式怎就被省城搞得唯唯诺诺了呢?

他忽而觉得手掌心有些奇怪,低头一看,小续的手正紧抓着自己那苍老干裂的大手。这很不对。小续早已不习惯被牵着手走路,这是怎么了?武为本带着疑问看向小续,完了,活脱脱一个小号的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续最初的兴奋与叫喊竟全都不见了,同武为本一样,他也收紧着肩膀,低垂着脑袋,唯一的不同就是那双戒备森严的眼睛。大人习惯用讨好与奉承来转化“怯懦”带来的不适,但这并不符合孩子的本性。城乡差异带来的落差与向往加深了小续的自我认知以及这种认知背后的自我否定,他尚且没有到达一个可以正确处理落差的年龄,又或许,心智的成熟与年龄没有任何关系,就像他的爷爷,活过了大半辈子,却依然会完美躲避对自我身份的肯定,在一种错误的自我否定中盲目打转。

眼看着整天在田间地头撒欢的孙子变得畏手畏脚,武为本心里咯噔一下。大手牵着小手,爷孙俩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一路沉默地走着,同许多刚入城的外乡人所经历的那般,这城市让他们感到卑微,于是,他们便把那兴奋草草转化成落寞,又把落寞悄悄藏在自个儿心里。

路过天文馆的时候,爷孙俩之间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爷爷,天文馆是干啥的?”

武为本没读过几本书,更没去过天文馆,但他知道“天文”是有关天上的事情,天上的事情不就是月亮和星星吗?便答到:“看星星的。”

“城里人得去这里头才能看得到星星?在咱村里,随便往谁家地头上一站就能看得见哩,满天星星都看得见,”小孩子的情绪向来没有定数,忽然兴奋起来的小续再次瞪大了双眼,“怪不得,怪不得,城里的星星都被这高楼挡住了,只能去这里头才能见着星星。爷,看来住在城里也并不是啥都好呢。”

武为本没听出哪里不对,反而觉得这话颇有道理,刚暗自点了一下脑袋,咧开的嘴角还没提到该到的位置,这爷孙二人便被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打回了原形。

世间就是有那样巧的事。那孩子刚好从天文馆出来,刚好擦着小续走过,又刚好听到了爷孙二人的对话。在超出小续两步路的时候,那孩子缓缓地回了下头,单单提起了一侧嘴角,又偏偏眯起了半只眼睛,使得这爷孙俩刷一下齐齐愣了神。

那笑容实在太厉害了,武为本从中看到了讥讽、嘲笑与鄙夷,也感受到羞辱、愤怒与无能为力。与此同时,他深知自己由此产生的各种情绪同样也在小续心中轮番转换,愤慨与自责便更加深重起来。他体会过来自同龄人的羞辱,也知道那是何等锋利残酷,可是,这整个过程中,加害行为与受害结果都是无声的,若是把这寻不见实在证据的事情向小续挑明,那绝不会是安慰,反而是扒开了伤者的疤痕,再添一把盐。

小续的脸先是涨红到了耳朵根,接着又变得阴郁暗沉,最后,小小的脑袋彻底成了霜打的茄子,重重地垂到胸口。武为本的心又是咯噔一下。他抓紧了小续的手,许久没言语。他希望他的小续如这城市里的孩子那样勇敢、自信,怎样才能做到呢?

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偶尔几片落叶在寒风的围裹中与沥青路面轻轻摩挲,发出簌簌声响。已在室外连续行走了许久,冬日的这份寒凉并没有对武为本爷孙二人手下留情。武为本用一只手把小续冻红的小手攥在手掌心,又放进自己衣兜里,另一只手压了压小续的帽檐。

“续儿,不是老闹着要喝城里的奶茶么?爷给你钱,喜欢啥就买啥,爷有钱。”路过一家奶茶店时,武为本摸了摸内兜,从中掏出些零钱来,拿给小续。

小续半天没吭声,呆呆地瞧着爷爷递过钱的手,半晌才小声说了句:“我不敢。”

“咋不敢呢,又不赖他账,你看,人家都是你这般大的孩子自己去买呢。爷在这儿看着。”

“我用啥话跟人家说?咱家乡话还是普通话?”

“都成,都成都成,听得懂的就成,没人笑话咱。”武为本听出了小续的心思,除了装作若无其事,一时间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他远远看着收银台前的小续,两只小手叠放在身前,一动不敢多动,微含着下巴,一双眼睛一下下忽闪,这模样他从未见过。不,他总觉得似曾相识,这不就是刚刚套住了自己而且此时依然无法挣脱的人肉皮囊吗?他小心翼翼地躲车、躲人、躲狗,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续避让了一个又一个,排了十几分钟的队依然在队伍最末尾。

武为本的内心顿时严肃起来,而这份严肃直到晚上回到家都没有消失。一直以来,小续都是个懂事的孩子,打小没了父亲,不仅从不给家里添乱,反倒是主动学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这么个惹人疼的好孩子凭什么就得低人一等呢?然而,这样的孩子如今竟遭到莫名的耻笑,武为本不明白,也不理解。武为本把这块石头装进心里,他要回去好好思量,不能让他的小续折损在人生起跑线上。

爷孙俩的省城之行进行得并不愉快,午饭是在一家类似于路边摊的小店里解决的。饭后不久,离回家的末班车还有些时候,小续便板着小脸早早要求回去。

“爷爷,咱回吧,省城没什么好的。不过是楼高了些,马路宽了些,东西又贵又不好,没意思得很。”自打发生了天文馆的事情,小续的脸色就一直没缓过来。他的想法没有那么深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认定,这城市的一切繁华与精彩都不属于他,相反,这一切只会让他难过,触之不及而产生的难过。毕竟,对于学不会飞行的鸟儿来说,天空只会是危险的来源。

那天夜里,武为本爬上房顶。上次独自在房顶上想心事还是结婚前,那会儿他需要好好思考该娶个怎样的媳妇。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他竟要面对比娶媳妇更艰难的事,着实是难过的。农村的冬夜,深暗与幽静从来不会缺席。那夜静得可怕,武为本的困惑与无助无人可诉,索性全都寄托给了满地的烟头。他从自己想到小续,又从小续想到自己,这都是他从没想过的事情。

武为本生长在一个物资贫乏且人人都贫乏处处都贫乏的年代,没见过山珍海味,便也不觉粗茶淡饭的苦。如今,时代变了,这世间许许多多的小续们,到了一个需得闻着山珍海味、咽下粗茶淡饭的时代,非得有成熟的心智才能理智对待由此而生的种种问题。武为本懂不得太多,但他知道,城乡之间的物质资源差异一定是引起巨大心理落差的最直接因素。是时候为小续的将来考虑了。

许多时日以来,武为本仅仅希望小续能够健康、自信地活着。对于农民来说,土地就是最大的底气。背靠土地长大的孩子怎会失了底气?然而,白天的经历一下惊醒了他。武为本喜爱种田,但他的小续也会喜爱种田吗?即便是同他自己这般,一辈子做个安分守己的农民,这就一定是最好的安排吗?自己在省城亲历的困窘不能告诉任何人,但并不能说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不想让他的小续在年老之后再把他所经历过的一切重来一遍,再者说,若是把做个只会种田的农民作为人生目标,又为何有那么多孩子去读书呢?在他看来,种庄稼是个体力活,与读书没有丝毫关联。所以,武为本最终更新了对小续的期待,他要让他的小续有学识、有底气、有与城里人分享丰富资源的机会,绝不能再遭受任何耻笑。可是,这一切又该怎样实现呢?

原本漆黑的夜空忽而多出了几颗星星,似乎是藏在云朵背后,若即若离。看到星星,武为本一下有了主意,把烟头在地上碾灭,噌一下跳起来。

“对,对,去城里读书,用城里的方法读书,天文馆、博物馆、美术馆……哪能是农村比得上的?小续便也能拥有城里孩子的见识与底气了。”

夜已经到了最深处,腊月的北风足够刺骨,武为本感觉不到丝毫凉意,相反,他的脸是热的、血是热的,心也是热的。他为找到了可以为小续的人生助推一把的方法而欣喜若狂,却也为这方法的实现而陷入愁苦。

他需要足够的金钱,可是,一生靠种田盈余的他,口袋自然是瘪的。他想到外出务工,那他的土地怎么办呢?让他幸福、满足、心心念念的庄稼怎么办呢?他舍不得离开!

武为本似乎是想起了这段经历,用力碾灭了烟。

“走,走了,”他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又摸了摸小续的脑瓜,“续儿,清明时记得给你爸上柱香。”

走出去好远,武为本依旧不停地回望他的庄稼:“好好伺候着,这土地对咱有感情。”交待过儿媳,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多数情况下,时间总归是过得很快。武为本已经在工地上拉了几个月的水泥,转眼就到了夏天。

工地上的铁皮屋就是武为本这些建筑工人在城里的家。冬天与室外一样寒冷,夏天却比太阳底下还难受。可是武为本却对小续说,“爷爷在城里的住处可是与大自然亲密接触嘞。”

那天,头顶的火轮不知和谁怄气,铁了心要把人间烤化。树叶在一览无云的碧空下颓软苍老,河流沉静,群鸟归巢。骄阳对大地的报复,在这个中午显得极为有力。

工友们下了工,三三两两朝后街的城中村走去。此时,城中村的各家苍蝇小馆已经为这些靠力气糊口的男人们备好了盛夏最受青睐的食物。这群人中照旧没有武为本的身影,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工地门口的摊位前买了三个馒头,便急匆匆回了铁皮屋。

一连串的动作都很娴熟,洗菜、下锅、装盘,外加三个馒头和一桶白开水,武为本的三餐基本都是这个模式。饭菜还没来得及吃,吧嗒吧嗒的汗珠竟抢先入了口,武为本吐了口唾沫,一把扯掉湿透的工作服,露出里头那件破了许多洞的老头背心,又把裤腿挽到了膝盖,发黑的白毛巾往脖颈一搭,便蹲在阴凉处闷声吃起饭来。

林子是武为本的同乡,剔着牙、哼着曲儿,腆着溜圆的肚皮进了大门,见武为本在树荫下连汗带饭地往下咽,便走了过去。

“我说武头儿,这天气能热死个人,你咋还有力气做饭?”林子走到了武为本跟前,一脚抵着树干,一脚撑着地面,“后街那小馆子,一大碗面五块钱,一天下来也就十几块,比你买菜做饭贵不多少。再说,你这大热天的点炉子,大伙都有意见呢。”林子放下抬起的腿,说到最后一句时,故意压低了声音。

武为本捧着他的大海碗,一双眼睛虚晃晃地打着转儿,不用林子说他也知道,工友们对自己意见大着呢,被人说在了明面上,自然是很不自在:“做饭便宜,做饭便宜。”

“还给谁省钱呢,孙子才那么几岁,用得着从现在开始就攒钱娶媳妇?”

“得上省城读书呢。”

武为本干脆利落的回答使得林子一惊,随手折断了一直把玩着的牙签,也蹲了下去:“干啥非得来省城上学,镇上不是没学校。”

武为本认真地摇着头,连说了两个“不一样”,一边放下碗筷,一边又给林子解释:“你看人家城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去那天文馆、博物馆,这馆那馆的,这视野、见识,咋能一样呢。有底气呢,自信得很。”

“哎,你这人……去个这馆那馆的就有底气了?你知道啥样的人活得有底气?不给别人添恶心,不给国家添麻烦,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养家,这就是底气,”武为本的话引起了林子的不屑,原本以为会听到什么独到的观点,不曾想竟是这么个被物欲同化的结论,他站起身来,嘴巴一撇,“人靠啥立世?得靠品格,靠修养。丟了这两样,再博学再聪慧都没用,照样得心惊胆战地过日子。武头儿,可别犯糊涂。”

“可别犯糊涂”几个字出口时,林子严肃的眼神吓了武为本一跳。武为本苦苦思索了那么久的路子被林子说成了是犯糊涂,那一刻,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犯了糊涂,但犯了嘀咕却是肯定的。这嘀咕也就持续了短短一分钟,武为本一下想起小续从省城离开时那张灰溜溜的小脸,又想到自己连个宠物狗都得躲着避着的卑微,满腔热血又刷一下涌上来:“我清醒着呢,你不懂。”

“嗐,成,我不懂,”林子没有因为武为本冲撞的语气生气,一揪裤腿,又蹲了下去,“在省城上学可得有入学资格呢,你咋解决?”

“啥?啥资格?”一个新雷啪地一下打在武为本头上,只觉得攒够了钱就能解决问题,难道不是这样?

“你这人……只知道种地,在省城上学得有入学资格,你咋不找个人问问?”

“得找人呢?”

不知为何,林子提起的“找人”二字一下把武为本重新套进了那副让他难受的人肉皮囊。他在刺眼的骄阳下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四面是密不透风的墙,他感到窒息,又深陷无助。透过稀薄的空气,他神奇地看到自己变成一只蝼蚁,在城里人的鞋子下仓皇躲避。若不是林子拍了他一下,武为本还得继续自我沦陷。偌大的省城,林子说要去找人呢,他认得谁呢?谁又会搭理他呢?

人总会陷入一个莫须有的怪圈。潜意识一旦发挥了作用,给某件事下了定义,什么实事求是、什么规章制度、什么公平正义,就统统不存在了。武为本自认是省城这座花园里的蝼蚁,没人理,万人踩,这卑贱且荒谬的想法使得他胆怯起来,肩膀又耷耸着,背驼着,再次弱弱地问林子:“得找人呢?得找关系呢?”

“找啥关系?”林子一愣,“我是说,你得去相关部门咨询一下政策,政策满足了不就成了。”

“那不就是得找人?拉了关系才能给问?”

“你,你这人……你把城里人都当成啥了?那一个个机关单位里头的人都得秉公办事呢,得帮咱解决问题呢,哪像你想象的这样,全是乌鸦,一般黑?”

武为本不懂了,也没心思去弄懂,他深深记下了“入学资格”和“找人”这两个关键词。

武为本一连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夜晚。夜晚的铁皮屋像个被架在熊熊烈火之上的蒸笼,武为本觉得自己就是一大个儿的人肉包子,被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怪物折磨。那怪物叫什么呢?世道?不对,世道好着呢,与庄稼地打交道的日子别提有多自在。命运?也不对,来省城之前自己的生活向来舒适顺坦。那是什么呢?

工友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在武为本看来,这满屋子的人都正在被死神召唤,等蒸笼下的水开了锅,连同着自己,全都会消失殆尽。

“不想了,睡觉。”

鼾声搅和着满屋浓重的汗味,武为本觉得一阵恶心。之前,他从不觉得这味道与声音有什么,相反,他喜欢这种气息,劳动人民的奔忙与梦想全都在这气息里融合。可是现在,他非得拉开了窗,蒲扇重重扇着才感觉顺畅。

每天晚上,武为本都会故意踩着菜市场关门的时间去买菜。他并不觉得因摆放了一整天而蔫头耷拉脑的蔬菜有什么不好,而且,他总有各种办法劝说摊主们把那些被顾客淘汰的蔬菜以最低价卖给他。

不知怎的,那天的菜市场特别热闹,即便到了关门时间,里头却依旧吵嚷不绝。武为本以为自己看错了时间,转身便要离开。又一看早已黑下来的天空,不对,时间对着呢。于是,他伸长了脑袋往市场里边观察情况,脖子拉得老长,仿佛一只被掐住了死穴的鸭子。约摸两分钟,脖子收回来,川字纹深深地拧着,一步分作三步地往里走去。

他身着一身被灰尘磨白的工作服,脚上是老伴纳的千层底布鞋,两只鞋都顶破了洞,鞋底也被磨得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厚度,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自己的道路。紧贴着两侧裤缝的双臂一动不动,脖子往后拱起,刚刚那只被掐住死穴的鸭子忽而变成了一只刚被割断喉咙的公鸡。

左边过来一人,他迅速踮着脚尖错身躲避。右边又挤来一人,便再次飞快地扭转身体。来来回回躲让了许多次,武为本每次都能完美做到与他人保持半米距离,绝不会引起因碰撞而产生的不必要的麻烦。武为本为自己练就的敏捷身姿而骄傲,与此同时,他的嘴角一直微微咧开,看谁都是带着笑,看谁都得提溜着心。

“事与愿违”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令人丧气的,然而,对于正处于困窘的人来说,它所引发的悲哀便更加深刻。

假如人类的后脑勺也能够长只眼睛,武为本一定能躲掉那让人抓狂的毛孩子。可是,生活没有假如,武为本也没能及时避让那个从身后撞上他的孩子。被撞出两步远的武为本一个趔趄,一把扶住了身旁的菜台子,同时,耳朵上像是戴了副听诊器,能够清晰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胸腔。

缓过神来的武为本往身后看了一眼,那毛孩子也刚好看着他。武为本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对不起,对不起。”

耷耸的肩膀一下被人推开,武为本心想完了,遇上事了,正想赔上个笑脸,却听到一个粗糙有力的声音:“这是谁家毛孩子,大人怎么管教的?”

武为本一愣,寻着声音看去,一个五十来岁的胖乎乎女性,不听声音单看穿着像是个地道的城里人,短头发,矮个子,大脸盘。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便看到那女人朝他挪了一步,声音跟他们村的女人差不多,像个生锈的闷锤,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斯文。

“你这人,真是奇怪得很,他撞了你你还跟他讲对不起。”说完,那胖乎的女人便拎着菜走了。

再看武为本,胖女人和毛孩子都已走了,眼前半米之内唯剩下飘着青菜涩味的空气。对着空气,武为本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半晌,待周遭路人带起一阵凉风,才反应过来,“喔,城里人帮了忙嘞,帮咱说话呢。”麻烦并没来纠缠,武为本的心一下轻松了,同时,对于那帮他教训毛孩子的胖乎城里人,心里也是无限感激。他看到一缕从天而降的曙光直射在他的面前,这道曙光中,他似是感受到正义,又看到希望,还有未来一个个美好而光明的日子。然而,喜悦没有持续太久,武为本忽地想起刚刚那位女性说他的话:你这人,真是奇怪得很。

奇怪得很,奇怪得很……武为本第一次被人说奇怪,他自认别人说得没错。自己被撞了却主动给那毛孩子道歉,武为本羞红了脸。站在过道间怎么都不自在,窝囊,“是,真窝囊!”;是非不分,“对,他做了错事我还去道歉?不分。”;卑贱,“没错,真贱。”武为本越想越无地自容,脸庞涨红得像个熟透的西红柿,沸腾的血液似乎一碰就要喷涌。他喘不上气,慌忙转身出去。

夏天的夜晚,空气里依旧没有凉意。此刻,武为本对自己的气愤与鄙夷全都堆积在胸口,卡在嗓子眼。眼前繁华喧嚣的城市夜景更让他觉得自己的渺小,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似乎又不那么觉得。因为刚刚有人替他讲了公道话,做了公道事,这让他隐约认为,作为这世界的一份子,他是被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的。别人把自己当成堂堂正正的人,可是自己呢?自己却偏偏要往人家鞋底下钻。武为本更加瞧不起自己,一股火气与愤懑就要喷发,“下馆子,今天不过了。”

走到后街,选了一家苍蝇小馆,进去坐定。

武为本特别佩服把这种小饭店称为“苍蝇馆子”的人。从外面看,两间矮趴趴的破屋,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进去之后,几年墙壁被灰尘和油污染得灰不溜秋。再听那声音,这桌的叫喊,那桌的争吵,混在一起,全在脑袋里嗡嗡作响,这不就活生生的苍蝇声?

柜台边上是个块头不小的三十几岁壮汉,武为本也想像其他人那样,痛痛快快地吼一嗓子:“大碗鸡蛋面。”等声音真正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老板,鸡蛋面,大碗,大碗。”说着,那唯唯诺诺的笑又出来了。

面端上来,武为本发现不对了。他听工友说过,这大碗的得卧个整鸡蛋呢,他的这碗却没有。再看旁人的,都有。他犹犹豫豫地伸了伸脑袋,刚好与那壮汉四目相对,随即收回目光,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亏是福。好不容易下次馆子,还摊上这事。武为本心疼自己的五块钱,却还是默默低下头闷声吃饭。

也就两分钟,那壮汉端着碗走到武为本跟前:“你这人,少给你鸡蛋了就吱一声,有啥不好意思的?给,俩。”

“谢谢,谢谢。”

“谢个啥,是我欠你的。”

两个鸡蛋像两个小太阳,把武为本的心照得温暖有力。

趁着夜晚人少,武为本认真打量起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不乏湖泊,空气带着潮湿,拍打着他粗糙的肌肤。这个时候,他真想躺在地上,就像以前躺在地头上那样,和满天的星星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安静孤独的夜晚。

他继续走着,喉咙一阵瘙痒,“啊”,一个响亮的“啊”字出来,“呸”字还没出口,武为本忽然想起这是在省城的街道上,不是老家尘土飞扬的集市,随即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一看没人,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又硬生生把那口痰给咽了回去。就在这时,他看到前面树底下有一道人影,不像是醉汉,却像是哪里不舒服,在地上坐着。武为本原地转了好几圈,他怕给自己添麻烦,又怕被人说冷漠无情,便有些慌乱。最后,他决定耍个小聪明,仰着脑袋,像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夹着胳膊,快速从那人身边走过去。

“大兄弟,劳驾,搀一把,”坐在路边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跌了一跤,脚给崴了。”

“得,没逃过去。”武为本暗自叹息。这种情况,撒腿跑开不免太过绝情,便缓缓定住,一言不发。

“家就在前面,不值当折腾孩子,能否帮个忙。”

老人的话并没有卸下他的防备与犹豫,往前看了一眼这老人说的小区,便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做出搀扶的姿势,老人搭上他的手,二人缓慢地走着。

一路上,武为本没说一个字,把老人送到,扭头就走。

“不走不走,进来歇歇,今天多亏遇见你。”老人一把抓住武为本的胳膊。

武为本一个机灵,嘟哝了半天没说出一个清晰的字。来不及推辞,老人踮着一只脚连推带搡把他拉了回来。

这是武为本第一次见到城里人的家。白色的墙壁,米色的地板,款式算不上新颖的家具,这些都和他们村那些相对富裕些的人家没什么差别,可他就是觉得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陌生的环境使他局促,在城市人跟前的自卑又令他不安,规规矩矩地站着,搓着手,老人一把把他摁在沙发上:“坐。”

武为本立马跳起,惊慌地看了看老人,两只手在身上胡乱抓着,终于,他仔细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小心翼翼地靠着沙发边坐下,大半个屁股在空气中悬着。

“你这人,”老人见武为本浑身不自在,“沙发就是给人坐的,哪用这么仔细?”

一杯冲好的热茶递到跟前,受宠若惊的武为本心生一阵感动,反倒忘记是自己先给人家帮了忙。戒备与犹豫随之消散得没有踪影,老人和善的举止让武为本感到一种难得的敬重。这敬重卸下了那副使他卑微的人肉皮囊,像六月的骄阳,让他充满力量。

二人聊了不少家常,老人说别人都叫他老张头,从事业单位退休,还说有个儿子在区规划局工作……临了,武为本准备离开,老张头一句“把这当自己家,常来”又让他一阵感动。他完全没听出这句话隐藏的客套,一下愣了神,木头似的杵在门口,又嘟哝了半天,还是一个字没说出来。

这段经历是武为本从未设想过的。在他的想象中,城里人必是自信坦荡且温柔得体的,而这些想象中的优秀特征,他全都在老张头身上一一找到了对应。遗憾的是,他依然不懂“知人知面不知心”,也不明白人活着究竟需要依靠什么立世。相反,他更加坚定了要让小续来省城读书的想法。

没过几天,武为本正在工地上工。

“武头儿,有人找。”

武为本一眼认出,眼前人正是头几天晚上遇见的老张头,身后还跟着他们的工头。

“武头儿,做了好事也不跟大伙说说,”工头拉开手里的红绸布,“瞧,人家专门给你送锦旗来了。”

“助人为乐”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在红绸布上熠熠夺目。在工友们的围拢之下,武为本刷地一下红了脸。临走,老张头又说了一句:“有空来家里玩。”明显的一句客套话,武为本又一次信以为真。

“武头儿,可以啊,在省城有熟人嘞。”

对于老张头而言,这件事情至此便有了一个满意的收尾,可是,对于武为本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一切的一切,只因工友们这么一句随口打趣的话。

“在省城有熟人”让武为本想入非非了,他忽地记起林子说过的话,“得找人”这件事一下提醒了他。老张头说过,他的儿子在区里有正经工作,武为本连单位名字也没记住,却偏偏相信老张头或者老张头的儿子能够帮忙把小续的上学问题解决掉。

那一晚,武为本兴奋得没有丝毫睡意。他想了许多种接近老张头的方法,也设想了每种方法可能产生的各种结果。最后,他决定天一亮就回老家,把感情联系热络了,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第二天一大早,武为本跟工头请了假,匆忙向车站奔去。

两手空空地回去,却大包小包地扛回来。武为本一下车就直奔老张头的家里,把大大小小的包裹摆了一地。中午刚摘的菜尚还透着嫩绿,老伴做的腊肉,儿媳熏得鱼,甚至还有小续帮忙剥的豆荚,还有许多自家晾晒的干菜,像个队伍,齐齐躺在老张头家的地板上。

突如其来又不合常理的馈赠,让老张头眼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言语也比之前多了些谨慎,遗憾的是,一心盘算着自己那点小九九的武为本并未发觉这些改变。

“大兄弟,您瞧,您这一趟都把我这搞成菜市场嘞,”老张头一边乐呵地说着话,一边拿起一把青菜,凑近闻了闻,“嗯,就这个味,泥土的味!托兄弟的福,我也有福气吃这么新鲜的菜。”

老张头所表现出的对满地农产品的喜爱,让武为本兴高采烈。他觉得自己选对了方法,猜对了喜好,自己的事情也就有了希望。

前后不过三两分钟,武为本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便从老张头家里出来了。这是他事先想好的计划,自有他的道理。

待武为本离开,老张头并没有着急收拾那满地的东西。他收起了与武为本说话时所表现出的兴奋与胸无城府,冷静地分析着他此番举动的种种用意。谨慎起见,他拨通儿子的电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最后,儿子只回了一句话:“这天底下,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免费午餐,爸爸,等着吧。”

一次,两次,三次……一连许多次,武为本每次都是撂下东西就走,老张头自是明白他的用意。“吃人的嘴软”,这道理谁都懂。你武为本想要让我吃撑吃晕乎吃得说不出推辞你的话,不如顺着台阶上,看你能否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所以,当又一次扛着大包小包的农货山货登门时,照旧扭头就走的武为本被老张头一下拦住,推到沙发上:“老弟,往后再朝家里送东西可就真是羞我这当哥哥的脸面了。”

武为本一愣,立马从沙发上跳起来:“不不……没,没有……”

看着他一副着急模样,老张头更加肯定了之前对这件事的猜测。吃人的嘴软,但偏偏有人能够吃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吃得那被吃的人哑口无言、自愧不如。

老张头微微一笑,俩手一按武为本的肩膀:“坐下,坐下,你就这急脾气。”说完,紫砂壶一摆,茶水一沏,给发懵的武为本递上一支烟。

沙发那头的武为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这头的老张头则故意保持沉默,别有用心地观察着局促不安的武为本,看他沾满污渍的两条裤腿如何并拢,看他脑门上的汗一滴滴渗出又滑下,看他紧张的双唇似动非动,又看他藏在心里的小九九要如何挑明。待把武为本熬得发毛了,老张头往武为本那边挪了挪,说:“老弟弟,今天我就称个大,把话挑明了说,都是自家人,咱不玩藏着那套。”

最后几个不轻不重的字像条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武为本的脸。面对武为本已经泛红的脸色,老张头嘴角轻轻咧了咧,继续说到:“论年龄,我比你大,理应是我照顾你,哪有总让弟弟护哥哥的道理?论条件,我也充个强,总比不上你耕种辛苦,怎能让你一次次破费?再论礼节,单以这个城市论,你是客,更没有让客人做主家事的道理。”

老张头不徐不疾地说完,武为本的脸已经胀成了猪肝。他不明白老张头说这些话的动机,但这些话里,每一个字都使他深觉自己的冒昧、唐突、阴暗、虚伪。明明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却为了一己之私舔着脸做些有失礼节也有损脸面的事情,还想要故意把人家推到一个两难境地……武为本越想越觉得羞愧。

办事讲究火候。老张头眼看着武为本在自己置下的砂锅里慢慢熬煮,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不管你武为本有没有脸面开口提要求,难过的或者难看的,都是你自己。

老张头家的房子也有些年头了,时候到了,破旧总会应时显现,唯独那狭小的阳台,似乎被时间遗忘。牡丹、芍药、木槿、海棠……就连武为本这个与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也不能把名字叫全。

说得武为本不堪,老张头便起身走到阳台,东闻闻西看看,轻瞥一眼武为本,正闷头沉思,于是,又趁机添了把柴:“还是生活在农村好,不浮躁,人朴实、真诚。你看这花,在城里的花盆里再好,都不如在田野里扎实、滋润。”

老张头新添的这把柴烧得武为本血脉贲张,“生活在农村”这几个字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小续。他的大红花花就要在农村凋谢了,自己还留着脸面有什么用?终于,他摸了摸被烧得血肉模糊的脑袋,努力挺了挺身子,说:“老哥哥,有件事想求你帮忙嘞。”

手拿花洒的老张头,动作顿了一下,接着,以最快的速度放下手里的活,急忙返回客厅:“快说,什么事?你这人,有事不直说,还藏着。”

“想让孩子来省城上学呢。”

听了武为本的请求,老张头的心事放下许多。如此大动干戈地套近乎,老张头本以为会有些难缠的麻烦事,至于转学这件事,他多少知道些,符合条件自然能转,像武为本这种想暗箱操作的,自是不合要求。或是应允,或是拒绝,总不会让自己为难。

然而,他的心思一转,暗自笑了一下,起身给武为本续上茶。他知道武为本正紧盯着自己,便露出自家人的关切:“老弟,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自家话,说实话,省城的教育资源、文化资源、基础设施,哪一样是农村能够比得上的?咱先不说学校教得怎样,单是这个成长环境,耳濡目染、无形熏陶,这最终的结果是不一样的。你看,城里的孩子想学个陶土、玩个软陶,直接去报个兴趣班,咱农村的孩子呢,只能蹲在树底下玩泥巴,是不是?”

“是,是是……”这番话正中武为本的心坎,他觉得老张头的话句句在理,比工地上的林子靠谱,这才是为他着想。

“转学这事,只要符合条件,咱就好办。”

“啥条件呢?”

“至少得让孩子母亲在这边找个工作,交上社保,有了固定住处,这就成了。”

武为本听懂了,这就是林子说的入学资格,可是,让从没出过农村的儿媳在省城找工作,无异于在旱地里种水稻。再说,即便找得到,这时间耽误不起。老张头的话让他再次坠入深渊,他仿佛看到他的小续独自站在江边,眼睁睁地看着唯一一座渡江的桥梁被山洪冲毁。

“找工作这事,我托朋友帮忙打听,至于住处……”老张头故意稍作沉思,大手一挥,“咱就住家里,就住这。”

“不不,不成,不成,”老张头的真诚让跌落悬崖的武为本看到生活的希望,他心怀感激。接着,又小心翼翼地问到,“咱这咋能合要求呢,时间耽误不起呢,有其他办法不,老哥哥?”

“你是说……”老张头没把话挑明,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又拿手指在空气里画了个圈。

武为本看懂了这动作的含义,心里猛地一乐:“对,对对,咱有认识的人?”

老张头眉头一紧,示意他小点声,气愤一下变得神秘,吓得武为本一捂嘴巴,俩眼睛瞪得溜圆。明明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武为本紧张兮兮地巡视一圈,尔后,便凑到老张头跟前,声音小得像只苍蝇:“咱有认识的人呢?”

老张头点点头,不语。

许久,老张头掐灭手里的烟:“这样,老弟,你先回去,这事就交给我了,等我消息。”

武为本一下急了眼,这是应允还是婉拒?他搞不清楚。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火急火燎,武为本的确是慌了:“别,别别,老哥,这事是不是得花钱?”

“咱自家孩子的事情,什么都包在我身上,”老张头一拍膝盖,这就要把武为本推出门,“放心,一切有老哥哥。”

“老哥哥,你是说,这事咱能办成呢?”武为本扒着门框。

“放心,放心,回吧,回。”

“放心”二字的魔力在于,明明放不下心的事情,听到这俩字,也会心平气和。老张头对这件事的应允以及他所表现出的真诚,让武为本极为激动。在他一次次坠入深渊时,总有那么一根绳索抛下。而今,他觉得自己终于攀着绳索爬了上来,眼看就要开始新的生活。此刻,他体验着在这城市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自在,但是,路边的自助银行提醒了他,这事需要花钱。老张头不要他管,没这道理。武为本家的口袋向来没有充实过,但如果这钱能够换小续一个美好的前途,他便觉得值。

第二天,武为本又回了老家。

六万块钱,都是武为本一家老小一滴汗一滴汗攒下的。武为本说这钱要送人,老伴的心就一直悬着。二人反锁上房门,在里屋的柜子前一遍遍计算着存折上的数字。

“你这人……哎,”老伴叹了口气,“这事靠不靠谱?”

武为本狠狠瞪了她一眼,稍停片刻,又神秘兮兮地说到:“人家在机关单位工作,正经的国家干部,你说靠不靠谱?”

老伴把那张存了六万块的卡仔细缝在武为本的衬衣内侧,来来回回上了三圈线。武为本从里面摸了摸,又从外面摸了摸,期间还一遍遍地改变着走路姿势,认真感受那张承载着希望的卡片与身体发生的每一种碰触。

这一路,武为本走得心惊肉跳。肩上像扛着巨石,身后像跟着抢匪,前面的路远到看不见尽头。终于到了老张头家门口,像个虎口逃生的勇士,惊慌、庆幸、喜悦,混合着盛夏的汗水,一齐围绕着武为本。他用事先备好的刀片把老伴缝合的线小心割开,取出银行卡。紧接着,敲开老张头的家门:“老哥哥,你拿着。”说完,不等老张头反应过来,便噌地一下跑回去。

把自己辛辛苦苦挣得的钱放进别人的口袋,武为本竟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他想着他的小续即将来省城读书,想着小续也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来这漂亮的写字楼上班,会同这城市的其他人一样,在这里安家、在这里生活。想到这里,武为本的心一下飞到了半空,拉直了他驼起的背、低垂的头,捋顺了总也不敢大声喘的气儿。那一刻,武为本看到一副笔直、挺拔、趾高气扬的身姿在玻璃橱窗里映射,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自己。

揣着这股子无所畏惧的劲头,武为本来到上次那家苍蝇馆子。心里有了无限底气,他想着,这次一定得大声地吆喝一句“大碗鸡蛋面”,如若又少给他鸡蛋,也不能像上次那样不敢吭声。

刚掏出去六万块钱,武为本的家底已经没什么厚度了。他看不到同一时空下心事重重的老伴和儿媳,想不到拿着钱的老张头是怎样一种暗自窃喜的得逞模样。他在自己狭隘的世界里极尽孤苦,如今,又洋洋得意。

一个乞丐在饭馆门前张望,心情正好的武为本眉头一皱,手一推搡:“让让。”没好气地说了句。

“呦,你这人……”武为本常听到“你这人”这仨字,可是这次的语气,明显不怀好意。声音来自上次那壮汉,手里一碗鸡蛋面卧着两个整鸡蛋,见武为本对乞丐无礼,继续挑衅他,“想拦我的客?”说完,把那面放在门口的桌子上,示意一旁的乞丐过来。乞丐羞涩,壮汉便一把拽过他,摁到板凳上坐下。

壮汉看武为本时的轻蔑表情活像看着一堆臭气熏天的垃圾,他的不友好像是一把尖刀,一下捅破武为本这个刚刚充满了气的气球。武为本就是在这么一种鄙夷中,出溜着脖子,硬着头皮进去坐定,再次恢复到被人掐住死穴的鸭子模样。

武为本不曾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意料之外的糟糕心情使得他没了心思吃饭。他犯犹豫了。之前怯懦慎微地过日子,却能得到许多敬重,如今,自己刚刚有了些底气与希望,怎么就被人厌恶了呢?难道,是被林子说中了,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犯了糊涂?他不敢想下去。猛地一拍脑袋:“醒醒,别犯糊涂,胡乱想些什么!”

时间过得不紧不慢,距离武为本送钱约摸半个月。他去老张头家问信息,“放心,放心,钱送到了,送到了,回去等信儿吧。”

又过了半个月,又去。“放心,放心,不会有问题,等消息,等消息。”

一个月,又去,如此。两个月,又去,还是如此。眼看着半年过去,又要过年了,依旧如此。武为本从来不知,等待竟是一件这样磨人的事情。他在一滴滴豆大的汗珠上等,在一根根立起的白发上等,不敢想象自己在庄稼地里辛苦刨下的血汗钱如何变为一个个破碎的幻影,他不敢想,不敢想。

一场大雪过后,周遭的一切都有了难得的沉寂。铁皮屋的屋檐结起一溜晶莹透亮的冰条子,屋顶的雪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厚。屋里冷得像个冰窖,满满一屋子人,空气却死一般阴森。

中午,武为本又蹲在门口心事重重。又是林子,哼着曲儿,剔着牙,手里提着几个没吃完的肉包子,一条流浪狗在他身后哈着气,蠢蠢欲动。

林子走到屋门口,一个转身,“啪”,丟给那狗一个包子:“嘿,肉包子打狗……”

又丢一个:“肉包子打狗……”

武为本正担心着自己送出去的那六万块钱,听到林子一句一个“肉包子”,又听到一句一个“打狗”,眼前便忽然出现一只巨大的、由一张张人民币做成的包子,嗖地一声过后,稳稳落在那流浪狗跟前,被疯狂啃噬。他拿拳头猛锤了下脑袋,朝林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没好气地扭头离开。

“哈哈,肉包子打狗,打狗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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