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永在

老街刚从暴雨中死而复生,就迎来了拆迁的准确消息。如今的拆迁政策早已不是前两年,补贴不会让谁一夜暴富,私搭乱建的屋棚必须先拆掉。

几家欢喜几家愁。

其实我已经搬离老街很久了,但它依旧滋养着我,隔段时间总要找借口从老街路过,买半斤猪头肉,或者一把小葱,次次都走得很慢,听说它已被列入棚户区改造计划后,更是珍而重之,像是测绘员,用眼睛丈量并记录着老街的一切。

老街是我心中的迦南美地,虽然它不流淌蜜糖,不开满鲜花。

它纹路密布的路面上永远沾满油腻,它盛产讨价还价,泼妇骂街,男人推搡和孩童打闹。但这毫不影响老街哺育这片街坊,有人三代四代的住在这里,吃喝拉撒营生全在在这条街上,有人只停留过一阵子,却烙印满身,比如我。

我太舍不得这里,它是我于繁忙隔膜的都市丛林里为数不多还能摸索到人气的地方,偶尔沮丧到不想再用力去生活,便乘车到老街,来来回回走一趟,多少想死的心也没了:肉香酒辣公厕臭,油漆味刺鼻,无数人用力活着的证据!

老城老街,悲伤喜乐,走一遍如同在泥水里滚一遭。

卖水果的大姐忙着把烂掉的葡萄摘下,有的扔地上有的进嘴里。打烧饼的大爷拿围裙擦汗,面饼在火里,汗珠掉地上。一张圆桌两个男人三个小菜四瓶啤酒,挺直了压弯的背,沉默的喝。轮椅上的老人等夜色,骑自行车的青年追夕阳。家犬牵在主人手里,野狗三两聚在路旁。走在这条街,随手就能摸到生活的本真:它是如此艰难又如此漫长,那样美好又那样真实。

气象台预报今晚会有再一次的特大暴雨,我站在老街的路口再次向前望去:买自制酸奶的小屋已经因为违建被拆除,店家却还在,圆滚滚的玻璃瓶子放在三轮车上,阳光下闪着微光;“猴王”演艺公司租住的院子围墙也没了,孙悟空猪八戒套装正懒散着在院子里晒太阳;“包子哥”的招牌还在,红底黄字,无所顾忌地迎风招展,我知道这老板姓葛,招牌原本叫做包子葛,是某次我和爸爸在摊上吃早餐,结账时随口说了句你这叫什么包子葛呢,你就叫包子哥,包子界一哥,没多久招牌真的换了,我反倒不好意思去吃了。

吊车、铲车、挖机,各种机械正整装待发在路口准备作业,发动机轰鸣,老街的路面都在震动,老街里的人却依旧气定神闲,自岿然不动,猪头肉小车前依然无人排队乱成一团,狗子趁机混在案下等待美食掉落,男人们买完了肉照理支起小桌呼朋唤友,女人也依旧一边骂一边从家中搬来啤酒。

看过了此情此景,我便明白:这条街里的人,他们知耻未必勇,知难定不会退。他们随波逐流又踏浪前行,是英雄也是蝼蚁,他们舔过夏日里的蜜也含过冬天里的冰。

房子和街道会被推平重建,老街哺育过的人不会,就像此刻的我,疫情里翻一座城,也要来看看,为的其实不是街,是人,是情,是精气神。

用力活着!光鲜不过是钢铁丛林的果,老街才是城市的核。我好爱它,我为它比心99次还嫌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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