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存在着无数奇妙的事物等待人们去指认,比如被分成两类的人以及存在于这两类人之间的微妙力量。一定程度上,这种力量和万事万物间的引力,或者事物本身的或强或弱的磁力一样,只知其明确存在却没有任何固定的秩序和道理。于是我相信关于爱情的一切说辞同样地诚恳,比如一见钟情,比如日久生情,因为他们都是一样地和爱情毫不相干,或者一样地都是纯粹的爱情。
纯粹的爱情只能是一个词语,语言的解释和描述铺就的道路朝向且不断靠近它。道路的尽头也许是夜色朦胧的凯普莱特花园,罗密欧正祈求朱丽叶的眼睛化作煌煌明星;也许是曾经姹紫嫣红的惊梦之所,杜丽娘正因一往而深之情起死回生。这一意义上的爱情现实中实难抵达,好像阳光下的影子,永恒地不离不弃,却无法实在地拥抱它。关于爱的期待多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生活中的爱情无处不存在各种各样的阻力,这时人们不总是效仿罗密欧和朱丽叶。最初萌发的爱会早早夭折,或者不得不带上沉重的条件,寄存爱情的躯壳会日渐衰老,炽热的火焰会慢慢冷却。爱情便成了往昔岁月的储存罐,面目全非。
所以我喜欢将爱情视为不纯粹之物。如同一个漩涡,高速旋转在四周的,是面包屑的细碎与酸腐等等不可抗拒的日常,唯有中心的爱使它们聚拢。也有很多时候,漩涡会消散,就像爱而无果。这一意义上,戴维.伽特森的《雪落香杉树》无限接近爱的真谛。它所展现出的爱的秩序,是爱情被人无法左右的力量阻挠甚至切断时,如何让曾经被爱情滋养过的生命继续保持爱的能力,而不是被过往的爱耗尽生命中全部向上的力量;或者是在柴米油盐的日常琐碎中,如何制造爱的火花并让这小火花以枯燥庸常的生活为燃料而熊熊。这更贴近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也更贴近世界的真实面貌并并赋予其温柔的色彩。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华盛顿州北岸的圣佩佐岛,原居民伊什梅尔和日裔移民初枝是青梅竹马。明确意识到喜欢初枝的那一年,伊什梅尔十四岁:“不仅是因为她的美丽打动了他,而且因为他们有了一段历史,这片海滩、这些石头,以及他们身后的这片森林都留有他们的印迹。这些都是属于他们的,而且永远都是。这个地方因为初枝而有了意义。”如同确认了初枝赋予了自己生活的地方以意义,他同样确认了初枝对他的爱。
此后,伊什梅尔开始频繁偷偷约会初枝。森林中一个巨大的杉树树洞成为成为两人幽会的秘密所在,一个又一个的傍晚时光在这里被消磨。他们在柔软的干苔丝上亲吻对方,一起听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在甜腻的气息中探索彼此的身体,直到光线因为太阳落下而变得昏暗……这样的好日子持续到日本军队偷袭珍珠港,作为日本人的初枝一家被迫离开,被美国政府遣往临时设立的集中营。
离开的前一晚,他们在树洞话别,商量着分别后如何写信联系。亲密爱抚过后,伊什梅尔“进入了她的身体,全部,他那坚硬的部分完全地充实了她的身体。”初枝在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撕裂中,从离别的愁绪中冷冷地清醒了过来,对他爱意全无,伊什梅尔还未曾料到这次离别将在他生命中占据怎样的位置。十多年后,面对初枝以及她被告谋杀的丈夫宫本天道,伊什梅尔无数次地会想起初枝寄给他的分手信,以及他由此而面目全非的余生。小说的叙述也从这里开始:宫本天道因可能的谋杀被告上法庭,窗外的大雪将覆盖整个小岛。伊什梅尔无意中得到了极其重要的、能够证明宫本天道无罪的证据,但他怀揣别样的想法以冷漠回应此事: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她丈夫正在像他一样从她生活中消失。……现在她丈夫被指控谋杀,他们之间的事情有了变化。”
这里所展示的,是深爱却不顾一切的疯狂力量:只要能和初枝在一起,哪怕以她丈夫的死来换取,伊什梅尔也愿意。无法否认伊什梅尔对初枝的爱,从少年到中年,十多年来伊什梅尔不曾放下过初枝,在躁动青涩的年纪无望地等待,在岁月灰烬里绝望地爱着初枝,对初枝走后写给他的绝决信念念不忘。面对自己一厢情愿的爱,他心中的火焰摇曳不定:此时十二人陪审团中有十一人认为宫本犯有谋杀罪,他是要交出自己持有的关键证据,证明宫本无罪;还是默默等待初枝成为寡妇,重新进入她的生活。如何选择不仅仅关涉着他对初枝究竟是怎样的爱,也关涉着作为一个人对正直与善良的维护,这样的选择注定是艰难的。
晚上回家后,伊什梅尔在困顿中独坐在了已逝的父亲常坐的位子上,看着书房里一本有一本携带着过往印记的书籍,想念父亲一生的正直与过去温暖的日子,难以抑制地再度取出初枝的信件,将她那刀锋般的一字一顿在心中婆娑。与以往不同,他更注意到信的最后一段: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伊什梅尔。你是有志男儿,是谦谦君子,我知道你必将大有作为,但是现在我却必须和你说再见。我要继续我的生活,为它努力,我希望你也如此。”
伊什梅尔本不坚硬的心在这些自己的抚慰下更加柔软,灯光安静地照射着,他注意到了母亲地衰老:“她的脸上布满皱纹,看着它们他更深深地感到,如果她走了,他会有多么思念她。……终有一天他将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她死后,他将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此时的伊什梅尔,在怀念父亲、怜惜母亲、追忆过往等等诸多人世情感的裹挟下,走进夜空,走进少年时与恋人坐拥亲吻、一起度过无数美好光阴的树洞里:
“伊什梅尔裹紧大衣,在里面坐了一小会儿。他聆听这个世界的声音,大雪使一切都失了声,根本听不到任何声响啊。寂静的世界在他耳中轰响不绝,他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这树洞里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这树洞应该被一些更年轻的人发现,用以承装他们深藏心底的秘密。”
之后他坚定地朝初枝家走去,一路上,他的眼睛里是夜空中布满的点点星光。初枝对于他的证据感激不尽,门廊里,隔着十余年的思念与遗忘,两人再次直面:“伊什梅尔,”她说道,“我很感激你。”“瞧,”他答道,“等你老了,会想起往事的时候,我希望你能记得我一点。我——”“会的,”初枝说到,“我会的。”她靠近一些,手依然深深地藏在衣袋里,亲了他一下,那样轻柔,仿佛只是在他脸颊边的一声耳语。“找个人结婚,”她对他说,“生几个小孩,伊什梅尔。好好过日子。”
这段话令我鼻尖发酸,几欲泪下。从树洞坚定地走向初枝家的那一刻,伊什梅尔终于回到了明朗的人世之爱的秩序中。只有亲情、爱情、生活、记忆等等一切与人有关的事物中的美好部分相互滋养、相互回馈,才能不断催生新的美好,才能不断让生命欣荣。伊什梅尔回到正常的爱的秩序后,释然了对初枝执着的爱,唯一的希冀是少年恋人在光阴逝去不再年轻时能记得他——初枝哪里可能忘呢?难道真如初枝自己所说,在和他发生性关系的瞬间确证了不爱他吗?十多年后,初枝在初恋情人耳旁“好好过日子”的叮嘱仍然是初枝爱的蜜语,是初枝对昔日恋人最诚挚的祝愿。理解这句话的分量就得理解初枝所渴望的生活。
初枝在被美国人遣送到集中营后选择和宫本结婚,在于两人有共同的追求,对平凡稳定生活的追求。正如宫本“从未放弃过他们家的土地或是他们对他名正言顺的诉求,这种人道的诉求大过憎恨、战争、敌对或是任何其他琐事。”初枝也是,从小作为日裔移民被歧视,陈旧而又固执的民族与人种等诸多偏见,让稳定的、平凡简单的生活成了生命深处的渴望,对少年恋人“好好过日子”的耳语,实在是初枝沉淀在心灵深处的对生活与生命的热爱,以及,对自己都未曾认清的爱的确证。
确认初枝“好好过日子”这句简单的话的分量,就不得不看看古老的种族偏见、战争等等是如何地破坏了每个人的生活与心灵,如斯通纳所说“一场战争不仅仅屠杀掉几千或者几万年轻人,她还屠杀掉一个民族心中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失而复得。如果一个民族经历了太多的战争,很快,剩下的就全都是残暴者了,动物,那些我们——你和我以及其他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种污秽中培养出的动物偏见。”
偏见让初枝的爱注定见不到阳光,她在伊什梅尔进入她的身体后,确证了不爱他。临别之际,“她多想告诉他,自己选择离去是因为在他的怀抱里她感受不到完整的自己。”这是多么荒谬的感受——本该让爱完整的爱人的怀抱却使自己变得残缺。然而它的确发生了,这种异常的撕裂感来自初枝自小所受的教育与环境:伊什梅尔是优越的白人,而她却是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日本人后代。偏见这一种根深蒂固的强大力量让初枝在爱情面前时时处于撕裂:与爱的甜蜜同时存在于内心的也是沉重的负担与无望的将来,直到她误以为自己不爱伊什梅尔而写下那封信。无法左右的强大异己力量让一个人在爱中撕裂,然而这样的力量不仅有种族偏见这样宏大的来源,同样有诸如贫富差距这般与每个人相关的细微来源。
同样地,如果不是偏见,居住在岛上地日本人就不会进入集中营,宫本天道就不会沉默寡言,伊什梅尔就不会去参加战争从而丢掉一条胳膊……宫本被控告杀人更多原因是他是日本人,陪审团成员判他有罪是因为他长着一张日本人的脸。这些偏见不知从何而来却根深蒂固,宫本天道年迈的辩护律师一番话令人动容: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但也有些事情是我们能控制的。你们的职责就在于慎重考虑本案案情的时候、确保不要向那些偶然偏离正轨的事情屈服。尽管命运、巧合和意外沆瀣一气,人类必须还是理智行事。宫本天道的眼睛的形状,他父母出生的国家这些都不应该影响到你们的决定。”“我说这些是因为作为一个老人,我更倾向于从死亡的角度去考虑事情。我就像一个从火星来的旅行者,惊讶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我看见的是人类代代相传的弱点。我一再地看到这不变的令人难过的弱点。我们怨恨彼此,我们是非理性恐惧的受害者。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我们看不到有改变这一点的可能性。但是,我承认,我偏题了。我只是想说,面对这样的世界,你只能依靠自己。你们只有这个必须作出的决定,你们每个人,各自。你会助长那些不公正合谋的冷漠力量,还是会全力抗拒着无休止的循环,做一个真正的人?以上帝的名义,以人性的名义,履行你们作为陪审员的职责。判宫本天道无罪,让他回家和家人团聚,把这个男人还给他的妻儿。”
庭审结束了,初枝的丈夫回到家中,表层的主要冲突解决了,深层的冲突仍在继续。拯救了别人命运的伊什梅尔,他所遭受的不公和痛苦,难道只能归咎于无力的命运?初枝所依附的社会规则和观念意识对伊什梅尔是否公平?关于生命中未获成全的爱应如何被珍重?痛苦远未结束,显见的不公与恶意,蒙昧与偏见被战胜了,隐形的不公、冷漠仍然构成着无从反抗的命运枷锁,纠结缠绕的幽暗森林。
小说以这样一句话结尾:“意外统御宇宙万物,唯独人心除外。”话里包含了作者最重要的表达意图:世界无序,个体渺小,偶然性决定了命运无常。正因如此,人与人之间更应该求取公正仁爱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