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在冬天找到了屋子。十二月初的某个时候他打来电话,说:“喂。”然后沉默着,我也沉默。他说:“我是斯坦因。”我说:“我知道。”他说:“你还好吧?”我说:“你有事吗?”他说:“我找到了。”我有些茫然:“你找到什么了?”他不耐烦地答:“屋子!我找到屋子了。”
屋子。我想起来了。斯坦因和他关于屋子的话,逃出柏林,乡村别墅、庄园住宅、农舍,前面种菩提树,后面种栗树,头顶上是蓝天,远处是勃兰登堡的湖,至少三摩尔根【欧洲一些国家的土地面积单位,1摩尔根大约等于0.25-0.34公顷】土地。然后翻地图,做记号,整周整周地在附近转来转去搜寻。每次他回来时,看上去怪怪的,别人说:“瞧这家伙都说些什么,简直是异想天开。”斯坦因不在时,我把这事忘了。连同他一起忘了。
和平常一样,斯坦因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让我又恢复了一点对他的记忆的时候,我就机械地点上一支烟。我犹豫地问:“斯坦因,你买下来了?”他在电话那头叫道:“没错!”然后话筒从他手中掉了下去。我从没有听到他叫喊过。然后他重新拿起话筒,继续叫喊道:“你一定要去看看,你想不到的,屋子太棒了,棒极了!”为什么我一定要去看它,我没有问。我静静地听着,虽然他很久没说话。
“你刚才在干什么?”他终于问道,完全是一副猥亵的口气,声音有些发颤。“没什么,”我说,“我坐在这儿看报纸。”“我来接你,十分钟后到。”他说,电话挂了。
五分钟后他到了。我开了门,好久,他的拇指还按着门铃不松开。我说:“斯坦因,你烦不烦,别按了。”我本想说:斯坦因,外面冻死人,我可没兴趣和你一起出去,滚吧。斯坦因把手从门铃上拿开,歪着头,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我穿上衣服,和他出发。他的出租车里有股烟味,我摇下车窗,把脸露在冷空气中。
我和斯坦因的关系——别人所谓的关系——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这种关系没有持续很久,它主要由坐他的出租车构成。我在车上认识了他。他带我去参加一个庆祝活动,在高速公路上他把一盘《飞越美洲》放进录音机里。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我说,现在活动应该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于是我们继续往前开。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计程表关了。他和我一起到了我住的地方。他把他的塑料袋放在我的门厅里,然后住了三个星期。斯坦因没有自己的住处,他带着他的塑料袋在城里穿梭,有时睡这儿,有时睡那儿,有时找不到睡觉的地方,他就睡在车里。他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的模样。他很干净,衣着讲究,外表体面。他有钱,因为他工作,但他就是没有自己的住处,也许是他不想要。
在斯坦因与我住在一起的三周里,我们经常开着他的出租车横穿柏林。第一次贯穿法兰克福大街,直至尽头,然后又返回。我们把音乐开得老大,抽烟,在法兰克福大街上来来回回地转了大概一个钟头,然后斯坦因说:“你明白了吗?”
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我感到自己已经被掏空,处于一种少有的飘忽状态。我们前面的马路又宽又湿,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擦着。街两旁斯大林时期的建筑巨大、陌生而且美丽,城市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座城市,它是封闭的、荒凉的。斯坦因说:“像一头巨兽的僵尸。”我说我会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刚才已经停止了思考。
那以后我们总是一起开着出租车到处游荡,斯坦因在不同的路上放不同的音乐,在州际公路上放韦恩,在内城街上放戴维·博韦,在林荫大道上放巴赫,《飞越美洲》只在高速公路上放。我们几乎总在高速公路上开。落第一场雪时,斯坦因在高速公路的每个停车处都下车,在积雪覆盖的田野上奔跑,然后很慢地、全神贯注地做一些跆拳道动作,直到我笑起来并且大叫,要他马上回来,我得赶快走,不然就要冻僵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腻了,我把他的三个塑料袋收拾好说,是时候了,他该去找个新的住处了。他道谢后走了。他搬到我楼下的克里斯蒂安娜那儿,然后又搬到安娜那儿,到亨利埃特,到法尔克那儿住,然后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和她们所有的人都上床,这不可避免,他相当漂亮,要是法斯宾德【德国著名导演】能看到他那灿烂的笑容就好了。他在这里,他又不在这里。他不属于这里,但出于某种原因他留下来了。他坐在法尔克的画室里当模特,在安娜的演奏会上布置电线,在红色沙龙【柏林著名的文学沙龙】里听海因茨的朗诵。我们在剧院里鼓掌时他也鼓掌,我们喝酒时他也喝酒,我们吸毒他也吸毒。他参加我们的聚会,夏天我们到郊外那些破败的乡村小屋去(他们很快每个人都有了一栋,腐烂的篱笆上胡乱涂了些“柏林佬滚出去”之类的话),他也跟我们一块去。我们中不时会有一个拉他上床,不时会有一个盯着他看。
但我不,我决不反复。我可以说——那不是我的风格。我也想不起与斯坦因做爱是种什么感觉。
我们和他一起坐在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人的花园和房屋中。这儿住着一些工人、小农户、园艺爱好者,他们讨厌我们,我们也讨厌他们。我们尽量避开当地人,光是想起他们就叫人难受。我们和当地人根本没法相处,我们夺走了他们“在自己人中间”的感觉,我们使村庄、田野以及天空都变得走样。我们摆出一副酷毙了的样子到处闲逛,将吸剩的烟屁股弹到他们屋前小花园的花坛上,这时他们立刻有了反应,怒气冲冲。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呆在这儿,我们撕下屋内的墙纸,扔掉塑料膜和胶纸,斯坦因也一块儿干。我们坐在花园里喝葡萄酒,傻乎乎地望着蚊群飞舞的树丛,谈论卡斯多夫【弗·卡斯多夫,德国导演,1992年后成为人民剧院经理。】和海纳尔·米勒【海·米勒,前民主德国剧作家,两德统一后为导演和柏林乐团负责人。】以及瓦维尔齐内克【彼·瓦维尔齐内克,柏林作家、画家、歌唱家及演员。】在人民剧院的最终失败。斯坦因干累了,就出来和我们坐在一起。但他没有什么话可说。我们抽LSD,斯坦因也抽。托迪摇摇晃晃地走进暮色中,每个动作都带点“醉了”的味道。斯坦因的微笑有些过分爽朗,然后便沉默。他无法装出我们那种吹毛求疵、神经衰弱、令人厌恶的眼神,虽然他竭力想做到这一点;有时他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在舞台上表演似的。有一次我和他单独在一起,大概是在卢诺夫村海因策的花园里,其他人都到施佩德看日落去了。斯坦因将杯子、烟灰缸、酒瓶及椅子统统拿开。他做到了。很快我们就忘掉了其他人。“来点萄萄酒?”他问。我说:“好的。”我们默默地喝酒、抽烟,我们对视时,他总是微笑,就这些。
此时,坐在出租车上斯坦因身边,我想:“就这些。”法兰克福大街普伦茨劳方向,下午的交通。天气阴湿而且冷,空气中飘浮着尘埃,我们旁边尽是些瞪着眼睛、傻乎乎的、手指僵直的疲倦的开车人。我点上一支烟,问自己,为什么非得是我坐在斯坦因的身旁,为什么他偏偏给我打电话——因为我是他的第一个?因为他没有找到安娜、克里斯蒂安娜或是托迪?因为她们中没有谁愿意和他一起出去?那为什么我要和他一起出去呢?我无法得出答案。我将烟头扔出窗外,也不理会旁边车上人的评论。车里冷得厉害。“暖气一定是坏了,对吗,斯坦因?”斯坦因没有回答。从那次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坐在他的车上,我谅解地说:“斯坦因,是栋什么样的房子?你付了多少钱?”斯坦因心神不定地看着后视镜,闯过红灯,不停地变换着车道,烟都被吸到嘴唇边了。“八万,”他说,“花了八万马克,屋子很漂亮。我已经看过了,我知道——就是它了。”他脸上有些红晕,张开手掌使劲拍打喇叭,超过了一辆公共汽车。我说:“你从哪儿弄到八万马克?”他瞥了我一眼说:“你不该问这个。”我决定不再说话。
我们出了柏林,下了高速公路,斯坦因将车开到国道上。下起雪来了。我困了,每次坐汽车都这样。我盯着刮雨器。外面飞舞的雪片绕成同心圆向我们袭来,我回忆起两年前与斯坦因同车的情形,回忆起那种少有的兴奋、那种无所顾忌、那种陌生感。斯坦因静静地开着车,不时偏过头来扫我一眼。我问他:“录音机是不是坏了?”他笑了,说:“没坏,只是我不知道……如果你还喜欢。”我白了他一眼——“我当然还喜欢。”——然后将一盘卡拉斯【美国歌剧女高音歌唱家。】塞进录音机,在这盘带子上斯坦因曾接连录了二十遍唐尼策蒂【意大利歌剧作曲家。】的咏叹调。他笑了。“你还记得这个。”卡拉斯在唱,时高时低,斯坦因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减速,我也笑起来,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面颊。他皮肤比平常扎人,我想:“平常不是这样。”斯坦因说:“看见了吧?”但我看见他马上后悔了。
过了安格尔敏德,他把车从公路上开下来,猛地停在一栋60年代的平房的人口处,我的头差点撞上挡风玻璃。我有些失望,不安地问:“就是它吗?”斯坦因得意地笑了,在结冰的地面上以很夸张的动作滑向穿厨房罩衫的妇人,她刚从房门走出来,身边一个苍白瘦小的男孩抓着她的罩衫。我摇下车窗,听他怎样和颜悦色地、真诚地招呼道:“安德森太太!”——我对他与这种地位的人打交道的方式早就深恶痛绝——又看到他怎样伸出手,而对方并不握住它,只是让一个巨大的钥匙串落到他手上。“没有水,因为冻上了,”她说,“供电线路坏了,但下周他们会接通。”拽着她罩衫的小男孩开始号哭。“没关系。”斯坦因说,然后滑回车旁,站在我摇下的车窗前,优雅而淫荡地转动他的胯骨。他说:“来吧,宝贝儿,让咱们快活一下。”【原文为英文】我说:“斯坦因,别闹了。”我觉得自己脸都红了。那小孩松开妇人的罩衫,有些令人吃惊地向我们走了一步。
“他们原来住在那屋子里。”斯坦因说,一边重新点燃发动机;他将车头调向公路,雪现在下得更密了,我回过头去看着妇人和小孩站在被照亮的门框中,直到拐弯之后屋子消失不见。“他们很恼火,因为一年之前他们就必须搬出去。但不是我要他们搬走,是多特蒙德的房主。我只是将它买下而已。其实,我可以让他们住在里面。”我不动声色地说:“他们很恶心。”斯坦因说:“恶心什么?”然后将那串钥匙扔到我怀里。我数了一下,共有二十三把钥匙,有很小的,也有很大的,都是些极老的带有漂亮弧形手柄的钥匙。我小声地边数边唱起来:“马厩钥匙、阁楼钥匙、大门钥匙、谷仓钥匙、上房钥匙、挤奶房钥匙、信箱钥匙、地窖及花园大门钥匙。”我突然——尽管我并未真正希望过——明白了斯坦因,他的兴奋,他预先得到的快乐,他的激动不安。我说:“我们一起来这儿真好,斯坦因。”他避开我的眼光,说:“无论如何,我们可以从阳台上看太阳从教堂后面落下去。我们很快就到那儿。安格尔敏德后面是卡尼茨,而这屋子就在卡尼茨。”
卡尼茨比卢洛夫、特姆普林、舍恩瓦尔德【卡尼茨、卢洛夫、特姆普林、舍恩瓦尔德以及前面的安格尔敏德、施佩德都是柏林附近的地名。】糟糕。灰色、低矮的房屋立在弯弯扭扭的公路两旁,许多窗户前有用木板隔开的房间,没有商店,没有面包师,没有旅馆,风雪更加猛烈了。“斯坦因,这儿雪更大。”我说。他说:“没错。”那口气好像是他买屋子时连同风雪一起买下来了。路的左边出现了村里的教堂,它很美,红色,还有一个圆形的钟塔,这时斯坦因弄出一种奇怪的嗡嗡声,像夏天里的窗户上撞来撞去的一只苍蝇。他将汽车拐到一条较小的横道上,停下来,同时以一种加强效果的姿势将手从方向盘上拿开,说:“就是这儿。”
我看着车窗外想:“又开了五分钟。”那屋子看起来好像随时可能无声无息地坍塌。我下了车,轻轻地关好车门,生怕任何一点震动都会让那屋子无法承受,斯坦因也是踮着脚尖跑向那屋子。这屋子简直就是一条船。它躺在卡尼茨村公路边,像一艘年代久远的搁浅的宏伟的船。这是一栋很大的两层楼的红砖农舍,它的双坡屋顶只剩下一副骨架,两侧各有一个木制的马头,多数窗户的玻璃都已不存在。歪歪斜斜的阳台全靠密密的常春藤固定着,整墙上有一道拇指宽的裂缝。屋子很美。它就是斯坦因说的那屋子。一座废墟。
当斯坦因试图将大门上面“此屋出售”的牌子摘掉时,门哀叹一声倒了下去。我们踏着门板走进去,然后我站住了,斯坦因的表情令人吃惊,我看见他消失在阳台的常春藤后面。一转眼,一个窗框倒了下来,斯坦因那张兴奋的脸出现在一块破玻璃的碎片之间,被一盏煤油灯照得发亮。
“斯坦因!”我叫道。“快出来,这屋子要塌了!”
“进来!”他喊,“这是我的屋子!”
我匆匆地问自己为什么这家伙这么镇静,于是跌跌撞撞地穿过那些垃圾袋和废铁堆走到阳台上。阳台的地板呻吟着,常春藤立即吞没了所有的光线。我厌恶地将常春藤推开,然后斯坦因冰冷的手将我拉进屋里。我紧握着他的手,我渴望他的手,我突然害怕再失去他,特别是他那盏小煤油灯发出的光芒;斯坦因轻轻地哼着,我也跟着他哼。
他敲掉了花园中所有的窗页,透过红色的门板碎片我们看到了最后一丝阳光。在我夹克口袋中晃动的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其实根本就用不着,所有的门都开着或已不存在。斯坦因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向我展示屋里的每一样东西,描述着,有时屏住呼吸站到我面前,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然后又拉着我继续走。他不时抚摩一下楼梯的扶手或门把手,敲敲墙,扯下墙纸并惊奇地发现下面显露出来的满是灰尘的墙壁。他说“看见了吗?”或“感受一下!”以及“你觉得如何?”我并不需要回答,他只是自言自语。他跪在厨房的地上,用手擦地板上的污物,一边继续自言自语,我始终紧紧地抱住他,我自己已经不存在。墙上有年轻人留下的标记——去她那儿,放飞你的风筝【“风筝”一词在德文中本意为“龙”,“放飞”本意为“使升起”,此句在德文中可作双关理解】。我在这儿,马蒂斯。不冒险,就没有乐趣。【原文为英语】我说:“去她那儿,放飞你的风筝。”斯坦因猛地转过身来对着我说:“什么?”我说:“没什么。”他伸出手紧抓住我的双臂,将我拖近他,一脚将后门踢到院子里,让我站在一小级台阶下。“就这儿。”
我说:“这儿干什么?”
“什么都干!”斯坦因说。我还从未见他如此不知羞耻过。“湖,勃兰登堡的栗树、三摩尔根土地,你们可以把你们那些该死的神仙草【指一些具有麻醉性的植物】种在这儿,还有蘑菇、大麻什么的。有的是地方,明白吗?有的是地方!我在这儿给你们办一个沙龙、一间台球室和一间吸烟室,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屋后有张大桌子可以吃东西,然后可以起来跑到奥德河边享受可卡因,直到他妈的脑袋炸开。”他猛地将我的头扭向外面的田野,外面很黑,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我开始发抖。
我说:“斯坦因,别这样,放开我。”
他放开我。他沉默,我们彼此凝视,喘着粗气,差不多以相同的节奏喘息着。他慢慢地将手放到我脸上,我颤抖了一下,避开了。他说:“好了。好了,没事了,OK。”
我静静地站着。什么也不明白。我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些什么,却又无法深究。我筋疲力尽,十分虚弱,我想到其他几个人,感到一阵短暂的愤怒,她们竟然让我一个人来这儿,自己却一个都不在,克里斯蒂安娜不在,安娜不在,海因策不在,没有人能在斯坦因面前保护我。斯坦因用脚在地上擦来擦去,说:“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我没事了。”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现在温暖而且柔软,他说:“你看,太阳已经落到教堂后面去了。”
他在阳台上擦掉阶梯上的雪,让我坐下。我坐下了,冷得要命。我接过他为我点燃的烟抽着,愣愣地盯着教堂的钟塔,那后面太阳早已落下去。我有种负疚感,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有关未来的、乐观的东西。我感到自己有些混乱,我说:“我想夏天的时候把阳台上的常春藤弄掉。不然我们坐在这儿喝酒时,什么也看不到。”
斯坦因说:“没问题。”
我敢肯定,我说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坐在我身旁,看起来很疲倦,眼睛盯着空空的、雪白的、冰冷的道路。我想念夏天,想念在卢洛夫村海因策的花园里的时光,我希望斯坦因还能再次那样看着我,就像他当时看着我那样。为此我恨自己。我说:“斯坦因,说点什么好吗?或许你可以随便说点什么?”
斯坦因将烟灰弹落到雪地上,并不看我,说:“我不知该怎样说。这里只是一种选择,许多选择中的一种。你可以接受它,也可以不理会它。我能接受它,也能够终止或离开。我们也可以一起接受,或者相反,就像我们彼此根本不认识一样。这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展示给你看,就这么简单。”
我说:“你花了八万马克,就是想向我展示一种选择,许多选择中的一种?我没有理解错吧,斯坦因?为什么要这样?”
斯坦因没有回答,他向前倾着,使劲地望着公路。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公路一片朦胧,雪反射着最后一丝光线,显得十分耀眼。公路的另一侧站着一个人。我眯起眼睛,站起来,那身影大约离我们有五米,它转过身去跑进两栋屋子间的暗处。只听见一个花园的门啪地响了一声。我确信这就是安格尔敏德的那个小孩,那个抓着妇人罩衫的、苍白的、傻傻的小孩。
斯坦因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我说:“斯坦因——那孩子,安格尔敏德的那小孩,为什么站在路上盯着我们?”
我知道他不想回答。他为我打开车门,我站在他面前不动,等待着,想发生点什么,一次抚摩、一个手势。我想:“你无论如何还是会和我们待在一起。”
斯坦因冷冷地说:“谢谢你陪我到这儿来。”
于是我上了车。
回来的路上放的是什么音乐,我已记不起来。接下来的几周我很少看见斯坦因。湖上结冰了,我们买了冰鞋,举着火把穿过树林去滑冰。我们听海因策的Ghettoblaster【一种音量很大的手提式轻便录音机】放出来的保罗·康特【保罗·康特,爵士乐乐师、律师,1937年生于意大利】,吸着“狂喜”【一种合成麻醉品】,朗读布雷特,伊斯顿·埃里斯的《美国疯子》中最精彩的部分。法尔克吻安娜,安娜吻我,我吻克里斯蒂安娜。斯坦因有时也在,他吻亨利埃特,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我就看着别处。我们尽量避开对方。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他买了屋子的事,他也没有向别人谈起和我一起出去过。我也没有和别人说这些。我没想过那屋子,但有时当我们坐他的出租车回城时,我们将冰鞋和火炬扔进他的行李箱里,我发现里面有些屋顶油毡、墙纸及墙漆。
二月里托迪滑冰时掉进了冰水里。海因策穿着冰鞋飞驰过冰面,高举他的火炬叫道:“我们享受着怎样的欢乐!那是怎样的愉悦!我无法言述!”他完全醉了,托迪在他后面滑了过来,我们叫道:“托迪,说:醉了!说呀!”然后听见咔嚓一声,托迪消失了。
我们静静地站着.海因策张大着嘴在冰上拐了一个大弯,冰面呻吟着,从火炬上滴下的蜡油发出吱吱声。法尔克跑了出去,在冰上踉踉跄跄,安娜扯下自己的围巾,克里斯蒂安娜则很蠢地用手捂着脸,细声尖叫着。法尔克匍匐在冰上,海因策已经看不见了。法尔克大声地叫托迪,托迪应了一声,安娜将她的围巾扔过去,亨利埃特抱着法尔克的脚。我则站着不动。斯坦因也站着不动。我接过他为我点燃的烟,他说:“醉了,”我说:“好冷,”我俩都笑起来,笑得都直不起腰来,最后倒在冰上,泪流满面;我们一直在笑,无法抑制,当他们把托迪拖上来时我们还没停住。托迪又湿又冷,浑身发抖,亨利埃特说:“你们俩是不是疯了。”
三月份,斯坦因消失了,他没在海因策的三十岁生日派对上露面,也没参加克里斯蒂安娜的首场演出和安娜的音乐会。他走了。亨利埃特愚蠢地不经意地问起他到哪儿去了,他们都只是耸耸肩。我没有耸肩,但我沉默着。一星期后来了第一张明信片。那是一张卡尼茨村教堂的照片,背面写道:
屋顶已经密封好了。那孩子在擦鼻子,也不说话,他老在那儿。阳光是有保证的,如果没有太阳,我就抽烟。我种了些东西,到时候你可以吃。如果你要来,我就砍掉常春藤,你知道,钥匙一直都在你那儿。
此后总是定期地来一些明信片,而我也总在盼望着。如果它们迟了一天,我就会很失望。那通常是一些教堂的照片和四五行字,像一些小小的谜语,有时候很美,有时候费解。斯坦因总是写:“如果你来的话……”他不写:“我要你来。”我决定等到“我要你来”这句话再出发。五月没有了明信片,但来了一封信。我仔细地看着信封上斯坦因那硕大的、不流畅的字迹,爬上床回到法尔克身旁,撕开信封。法尔克还在打鼾。信封里有一篇从《安格尔敏德报》上剪下来的文章。斯坦因在背面很潦草地写上了报纸的日期。我推开法尔克热烘烘的身体,把那张纸展开:
地方消息:
周四夜里卡尼茨村的一座前农舍烧得只剩下了墙壁。屋主,一位柏林市民,半年前刚买下这栋建于18世纪的屋子并重新进行了装修。据报道,自事故发生后此人便失踪了。事故原因尚不清楚,警方不排除有人纵火的可能。
我读了三遍。法尔克在床上动来动去。我的目光从那篇报道转到信封上斯坦因的字迹,然后又回到报道上。邮票上的印戳标记的是斯特拉尔松。法尔克醒了,漠然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抓着我的手腕,带着令人厌恶的蠢人的狡猾问:
“那是什么?”
我把手拿开,跳下床说:“没什么。”
我走进厨房,足足有十分钟呆呆地站在灶前。灶上方的钟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我跑进后面的房间,拉开写字台抽屉,将这封信和其他明信片以及钥匙串放在一起。我想:“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