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食完Philip Dick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再回头看《银翼杀手 2049》惊觉这才是比前作更忠实原著精神的续摊。
《银翼杀手》以一次极具张力的同情心测试开场，银翼杀手Holden和伪装成Tyrell公司新员工的复制人Leon正面对峙。贼不巧的是，后者虽是所有失控复制人中最蛮的，却也是最肉智的。当Holden问及他的母亲时，这个有爹造没娘养的糙汉终于答不出了，一言不合就在对方身上开窟窿。整片穿插着复制人和银翼杀手对自我身份的怀疑与求索。在片尾——亦或说，在导演剪辑版和最终剪辑版的片尾，那只梦中出现的独角兽让银翼杀手Decard对自己身份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他的记忆是被植入的，自己也是个复制人。
故事其实还是那个故事，只不过《2049》完整又巧妙的把前作的故事倒转过来讲了一遍。在《2049》开篇，银翼杀手K曾对自己的身份抱有绝对认同，坚信那仅有的“童年”记忆是faux implants。但随着剧情推进和一次次事件的引导，他开始丛生疑窦，逐渐深信那段记忆是真实的，原来老子不是复制人啊……最后，终于在Vegas找到心目中的“亲爹”，要对方谈谈“亲妈”的事儿。
有啥说啥，《2049》在精神层面的探讨的确比前作向原著更近一步。《银翼杀手》围绕着“真实与否”，而续作更多着墨于“何为真实”——亦或，“何以为人”。
“何以为人”？这也是Philip Dick在《电子羊》中反复探讨的主题。在书中的那个世界，仿生人已发展到与人类几乎一毛一样的地步，而以主角Rick Decard为代表的人类群体，却已退至穷途末路，连调节情绪都要依靠机器；一切有点危险的事务，都靠地位如同奴隶的仿生人代理；人类自己的生活，被万事皆休的绝望与无聊充斥，就连最后一点与仿生人的区别——移情与爱的能力，在Decard身上也已荡然无存，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个人。
在那个世界，真正的动物几近灭绝，它们成了人类炫耀的工具和身份的象征。Decard没日没夜地猎杀仿生人，甚至连摇摇欲坠的婚姻都不管不顾，为什么？为了攒钱买一头真正的羊，免得在街坊四邻跟前失了面子。而他却从不愿正眼看一下在前门草坪上努力啃草，为他打掩护的那只电子羊。是啊，那的确只是一件精细的人工制品，但它就不值得Decard去爱吗？断乎不是！我们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我们有移情与爱的宝贵能力，若你对电子羊的爱与信心足够，那么它与真的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电子羊》的结尾，结束了一天追杀的Decard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只宝贵的真蛙，却发现那其实还是电子产品。但他倒也没把电子蛙丢掉，而是多少对它有了一点爱。觉察到这一点的妻子与他和解，偷偷打电话给电子蛙订购了舒适的小家和电子大餐。
“我丈夫对它的感情可好了。”她说。
片中，K的上司Robin Wright严词正告他：“The world is built in a wall that separates kind. Tell either side there's no wall, you've bought a war. Or a slaughter.。” 而片中两股强大的势力都企图打破障壁，从而达成翻天覆地的变革（此处应该响起 everybody wants to rule the world）：野心勃勃的Wallace跟Dr.Tyrell其实是一丘之貉，认为只要解决复制人无法生育的难题 = 创造出真正的人，表面是要解决复制人产量瓶颈问题，实则想要肉身成神，享受当上帝的快感；那些隐藏在人类社会角落的失控复制人，则将“生育”视为自己的种族脱胎成人获得自由的神迹，从而对压迫自己的人类揭竿而起。
与这二者近乎宗教狂喜式的渴求不同的是，K，这个出场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串序列号的复制人，从那个神秘婴儿身上看到的却是无尽希望。想想他的处境，作为一个在人类社会低眉顺眼讨生活的二等物种，处处被当成“人皮灯笼”而横遭排挤歧视。上司对他不错，但终究有限。能倾诉解忧的也就只有一个AI伴侣了——这年头啊，就连复制人都需要电子女友Joi。只可惜，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K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用来给人打掩护的幌子。不仅如此，他还失去了唯一的伴侣，然而这也正是他想不到的救赎。
Joi就和现实中的Siri或Cotana软件一样，不过是件大批量生产流通的商品，海沙之数，收入微薄的复制人都买得起。但K对她的爱不止于此。他替人类干脏活儿，就为了多攒些信用点数，好为Joi添置便携显形装置，使她不至于总是受困于憋屈空间，带她感受雨的触摸，载她去兜风。谁说AI不会感受到关怀与爱呢？或许当Joi知道K对站街机器人小姐姐有兴趣的时候说出“I wanna be real for you” 的时候还是在满足客户的所有需求，但是当Joi眼见自己大限将至，向K喊出“I love...”的一瞬间，她是否已不再是一个量产符号，而是具有自我认知的存在呢？
我倾向于相信，是。脱离了预设程序与算法的藩篱，相信自己是存在的、独一无二的，这何尝不是灵魂的觉醒？在那一刻，她和那个在天桥上向K搔首弄姿，“you look lonely, I can fix that, you look like a good Joe”,却两眼空空的Joi全息广告投影已决然不同。“Half as much but twice as elegant, sweetheart.”
什么是真实？你相信的，就是真实。或许太唯心、太形而上了，但我就是这么觉得。
是什么塑造了我们，是信心。信心又从何而来，从爱。爱是什么？
"Love suffers long and is kind; love does not envy; love does not parade itself, is not puffed up; love does not behave rudely, does not seek its own, is not provoked, thinks no evil; love does not rejoice in iniquity, but rejoices in the truth; love bears all things, believes all things, hopes all things, endures all things. Love never fails. " ————I Corinthians 13:4-8
或许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字面意义上的）Dr.Tyrell认为，用科技手段制造出能够生育后代的复制人，就会让他们成为真正的人，Wallace和复制人叛军亦然。但他们大错特错，控制和玩弄生命，从来不会有好的结果。在这个时代，人人都想要“神迹”，但那注定是镜花水月，不知道天国就在你的心里吗？
“A wicked and adulterous generation seeks after a sign, and there shall no sign be given unto it, but the sign of the prophet Jonas. And he left them, and departed.” ————Matthew 16:4
片子结尾，K，或者我们应该改口叫他给自己起的名字Joe了，毅然交出了承载了他最美好记忆的那匹小木马，“all the best memories belong to her”。Decard困惑不解地问Joe/K：“Why? Who am I to you?”
是啊，Joe/K 图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爱你。人生何其孤独，被弃绝是每个人的常态，譬如朝露，譬如朝雾，每一刻都离死亡更近一步。但每个人在这世上，总是有所“图”的，一个小小的爱好，一本喜欢的书，一首喜欢的歌，一个喜欢的人……重要的是你相信自己所爱，相信自己正在做的，才能相信自己是谁，而最后，你成为了ta。
在善变的世界上，这不太容易，却更凸显爱与信的可贵。所谓“敝帚自珍”，不要指望，更不要在乎他人和这个世界怎么看。坚持做一件事，即便永远不会有别人知道；记得爱一个人，不求任何的回报与理解。信心足够，哪怕从未得见的，也能成真。
“......many things may change the nature of a man. Whether regret, or love, or revenge or fear. Whatever you believe can change the nature of a man, can. I’ve seen belief move cities, make men stave off death, and turn an evil hag's heart half-circle. This entire fortress has been constructed from belief. Belief damned a man, whose heart clung to the hope that another loved him when she did not. Once, it made a man seek immortality and achieve it. And it has made a posturing spirit think it is something more than a part of me. ” —————— The Nameless One
Joe斜躺在漫天雪花里，眼中泪光闪烁。屏幕一暗，Vangelis的经典配乐《tears in rain》缓缓响起。爱与舍身，这不是真的神迹吗？
至于那些记忆究竟属于谁，真的重要吗？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篇东西，真的重要吗？
至于为什么会到鼻子一酸，真的重要吗？
至于...
流吧，眼泪。
毕竟离Joi发售只剩10571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