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馨传》第一回 倚竹林艳馆细前身 论三绝秀才念佳人

倚竹林艳馆细前身 论三绝秀才念佳人

京东有河,河上七门水坝依次而立,以蓄水而行船,故得名坝河,又称阜通七坝。此河西起紫禁城脚,东注汉水温榆,乃元世祖时期,为缓解江南粮赋入京压力,敕令都水监郭守敬修造,以通漕运。

坝河通航,漕运日盛,河上船舸络绎不绝,岁运粮米数百万石。借坝河之繁闹,临河数十里,百废皆兴,胭司酒肆,驻落两岸。往来船只,河岸商铺,喧华无比,夜夜通明,更有诗云:

氲波承百味,霁月听玉篪。
闻声望七坝,无人问京师。

天道轮还,万物繁荣皆有尽数。时至元末,坝河之水日渐薄涩,水浅船低,更逢纷争四起,民生凋敝,以致七坝废止。可叹昔日坝河沿岸,醉语烟歌,却任光阴琢磨,凋若残烛。待到明太祖破元立明,虽民生转盛,但坝河一带已风光不复。

坝河既衰,其下游鲜有人际,遂为乱葬之地,受刑恶徒、无名尸骨皆埋葬于此。逆流而上,近京师外城,却有一片竹林丛立于河阳。临河得一佳所,此宅倚竹林而居,四方庭院围簇五六楼阁。正院门外对立两株玉兰树,脂白肌青。院门顶吊两盏红灯笼,当中悬挂一副小匾,上书四字——筠茵雅苑。

此宅貌似清幽,实则衔花弄柳之地,宅主名曰玥娘,原是城中润玉楼的花魁,恰得户部侍郎萧嵩宠爱,年及花信便赎了身。这玥娘也算豁然之人,自明出身青楼,惮于侍郎妻妾讥侮,几番相求,亦不肯嫁入侯门。侍郎不欲强娶,便许了她银两,于城东为其筑建宅院以作二人幽会之所。

且说这玥娘,生得一具纤袅身,落得一副花容貌,倒也不负萧郎一昧倾心。虽终得了清白身,移居那竹林幽宅,却也受不住这恬静寡欢的生活。玥娘不禁自叹,芳菲诚可妒,自有零落时,不知待到徐娘半老,萧郎是否依然如故。未过多久,便忖度寻些热闹事做,思来想去,除去一身娇柔惹人垂爱,却也身无长技,何不善用这天赐佳所,重操那涂脂挽绢的老本行?不容多虑,便散去大半积蓄,赎了几个昔日姊妹,将这幽僻深宅装点一番,做起了竹林艳馆的老板娘。虽实为青楼,却不曾营门接纳商贾坊客,只为鸿儒官宦秉灯相迎,而这“筠茵雅苑”四字,则诚为附庸风雅之意。筠茵雅苑既成,借玥娘之声名谐竹林之雅意,往来访客不断,夜夜笙歌,久而久之,竟也成京城一大名苑。

明宣德三年,保定府秀才徐晋,随同乡柳子承赴京赶考。徐晋此人,字亦卓,乃保定乡绅世家独子,年方及笄,虽出身书香门第,却心无孔孟,平日放浪不羁,自言只好红颜佳酿,但求徒守祖业,此次赴考,也是拗不过其父所迫,勉强出行,止当游历一番。同行之人柳子承,字明瑞,徐晋总角之交,出身官宦,其父乃保定府通判,常游赴京师。此二人落足京城太白书院,即抵住所,柳子承便独自外出。是夜,徐晋辗转难眠,忽闻门枢之声,遂知同伴归来,起身便问归从何处。这柳子承倒是无意相瞒,道明从筠茵雅苑而归。徐晋又问:“不知这筠茵雅苑乃是何处?可是品茗赏竹之地?”子承仰面而笑,回道:“徐兄所猜倒略有类同,不过所品非茶,所赏非竹罢了。”言毕,柳子承便将筠茵雅苑之前世今身俱以告之。徐晋听罢,甚为神往,遂求子承引荐同行,子承满口应许,二人便睡下了。

翌日,徐晋岂曾有心功读圣贤,读书之心皆已充斥烟花醉柳。申时即过,二人便早早离开书院,沿坝河东去。徐行路上,柳子承问道:“徐兄可知,这筠茵雅苑中人称‘筠茵三绝’所指何物?”徐晋摇手,自云不明。子承又道:“所谓‘筠茵三绝’,其一,所指院内核珞树,此树源于南海,中原甚为罕见;其二,则是用这核珞果酿制的合欢酒,据闻此酒入口缠绵,果香沁脾,更有催情之效,可惜每年只产十二坛,其价堪比黄金,小弟有幸,曾品酌一杯;至于这第三绝嘛……”子承言至于此,语顿侧目以望徐晋。徐晋接问道:“既是温香软玉之厢,想必这第三绝便是玥娘老板本人了?”子承莞尔:“非也,非也。这玥娘虽为沉鱼落雁之貌,但已是徐娘半老,花容渐逝,难免略染凡脂俗粉之气。”徐晋笑道:“柳兄之意,莫非这郊野青楼之中还藏了哪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佳人?”子承蹙眉而笑:“徐兄言重,不食人间烟火几字怕是担待不得,谓其‘倾国倾城’之女倒也不为过了。据闻此女,名唤馨娘,年方二八,静若沉梅谧雪,动若月影浮漪,妙曲仙葩,难掩其灵,彩锦珠玉,难饰其秀。最难得的是,不知何人传她酵曲之道,竟甚为通晓酒理,那合欢玉液便正是此女所酿。此乃筠茵雅苑之第三绝。”徐晋满颜喜色,忙问道:“当真有此等女子?不知此女是何来历?”子承道:“说来惭愧,筠茵三绝在下只曾阅识其二,唯这馨儿姑娘,却不曾亲见。在下所知,皆缘自坊间传言,至于其来历,就不曾得知了。”徐晋嗟叹:“闻柳兄所言,倘若今日能一睹馨娘芳容,也不虚此行了。”

约莫一个时辰,日斜西山,二人便至筠茵雅苑。只见院内灯烛辉映,院门洞开,琴音瑟乐流溢而出。再望往来者,无不衣着华贵,金玉遥映,谈笑风生。

二人进入院内,只见正面一间大屋,其名“映雪堂”。穿踱而过,一池碧水卧于院中,乃引坝河之水聚之,名“揽月池”。池水环绕一栋水榭,名曰“沐风轩”。轩前有长廊绵延至岸边,岸边立一小楼,匾言“漱露阁”。沿水面望去,仍有几座楼馆交错相立,二人一时未及内里,不明其详。

徐晋随柳子承入漱露阁等候,才坐下,便有丫鬟端上茶水点心及各类蜜饯干果。徐晋端茶细品,感觉此茶其香怪异,甚为甜腻,捉住丫鬟便问来源。丫鬟窃笑道:“公子当真不知此茶内为何物?”说罢便甩袖离开了。徐晋不悦,心思这青楼丫鬟竟如此傲慢无理,才察觉身旁柳子承暗自牵其衣袖。子承附耳轻声对徐晋道:“水中茶叶乃凡品,不过混入了些’紫郁香’罢了……”见徐晋眉头仍蹙,子承语顿一番后又道:“这紫郁香乃南海紫芋所制一种脂粉,其色诡艳,其馥奇绝,常受侯门佳嬛所争爱……坊间女子嘛……鲜有人知……”徐晋闻言不甚大窘,想必那丫头方才在笑自己孤陋寡闻,未曾亲近名媛佳丽,不识金贵之物,遂坐定独饮,不再妄言。

茫茫天幕,日落星垂。几盏茶水饮罢,仍未有人前来接待,徐晋见柳子承闭目闲坐,似沉溺窗外歌乐,便问道:“柳兄……我们……”子承自明徐晋何意,抬手挥了挥道:“徐兄莫急,稍安勿躁。”徐晋不敢贸然催促,虽心有不忿,却不便言表。再观漱露阁中宾客渐满,落座之人皆三两成行,谈笑甚欢,其中不乏谈吐不凡之人。

又待半个时辰过后,忽闻门外传来脚步声,继而一女子之笑声愈渐清晰。只见四个姑娘先后进入阁内,为首的一人年纪稍长,其身着相较身后三位却更为贵气,身后三人虽略显青涩,其色却也皆非凡人。只见领头此女身着金色孔雀纹锦裙,赤色百翎织羽衫,头戴七宝琉璃钗,手持冰丝团扇,上绘牡丹沐露图。再观其貌,脸如杏核,目似金铃,肤比羊脂,面若红药,瑰装艳粉虽重,却更显其妩媚风姿。此女站定,环顾阁内,会意而笑,笑靥微浮,行礼道:“有劳各位先生公子久候,奴家玥娘,见过各位。筠茵雅苑地处偏遥,深知各位舟车劳顿,迎入阁中以落风尘,略备粗茶,招待不周,还望海涵。”说完又兀自浅笑起来。徐晋望玥娘出神,自道京师女子非家乡村女可比,此等佳色竟犹得子承“半老徐娘”之辞。玥娘上前又道:“各位且随我姊妹四人移坐沐风轩,切莫辜负今日良宵。”说罢转身走出漱露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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