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便被扫地出门的姜神医继而道:“你家老祖宗是个神魔混血,你们这一脉血缘中皆潜伏着魔息。我想这也是当年你执意让鬼督大人给你寻一具魔身的原因之一。如果不是,那就是你误打误撞运气好。你作为神仙的一部分不容许你侵占一个无辜仙人的身体,此举不但有违道义,也于复仇无益。但若是侵占一个有点本事的魔,事情就不一样了。只要将魔族掌握在自己手中,你便可以再一次掌控四海八荒的战局,继续履行司战一脉与生俱来的职责。你的血脉中本就隐匿着魔息,这使你的元神能扎根于这具宿体中。只不过在这具身子里待的时间越久,你元神中的魔息便越活跃。我总担心你有一天无法自控,会走火入魔。本想着留有一缕仙泽在,到时候还能有补救的法子。但现在……”
“我自有分寸。”
“你总说你有分寸,你老父也是司战的子孙,你看看!”他指了指头顶,“最后还不是得让人家老鬼督以元神之力将他封印起来!”姜裴冥继而指向伏空承,“难道你还指望这位鬼督?”
现任鬼督听出了点不对味来,“你什么意思!”
姜神医实事求是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但是你觉得你在封印他之前能先把他打死吗?”他遂补充了一句,“还是魔化了的!”
伏空承一瞬默了。
“这是司战一脉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秘密,知道的人屈指可数。我也是在听闻了基延神君的遭遇后才把两件事情联系了起来,做了这样一番推测。”他对伏空承道,“是真是假,我想基延神君他自己是知道答案的。你若是不信,不如寻他问一问。毕竟此事关乎令堂的死因,我想他至少不会对你撒谎。”
伏空承往那坟头一望,便见着那个元神寥落地坐在那里,脸色铁青。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必再问什么了。
“而至于你为何不知道这件事,我想大约是令堂死得太过仓促,来不及细细交代。要么就是你们父子感情疏离。”
鬼督大人沉声道:“不是所有人都跟令堂一样,能把自己儿子扫地出门还不闻不问的。”
姜裴冥闻言顿时义愤填膺,忍无可忍,“这是来自独生子的嚣张蔑视吗?”
玄烨与伏空承异口同声地嗯了一声。
他哀怨地瞪了一眼落井下石的玄衣魔尊,无趣地瘪了瘪嘴。姜家四公子再也不想同这二位讨论此类问题了,实在是太伤自尊。他忧愁地叹了口气。怪只怪,他爹当年为了生个闺女实在是太勤奋也太不择手段了些!
“言归正传。在诞下子嗣前,洛茵最好留在这里。这不仅对她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天诛’有好处。”姜神医朝玄衣魔尊一指,“也对你有好处。”他道出了其中的因由,“古籍上记载,你们司战一脉之所以能以仙人自居且保持仙人法相,便是因为你们世代都是生于神族,长于神族的。元神纳天地之灵气,用以压制血脉中的魔息。这就是天诛与你们司战之间最本质的区别。”
玄衣魔尊将信将疑,“可我族并没有这种说法流传下来。”
“恕我直言,既然你们一族后世子孙皆生于神族,长于神族,时间久了这样的说法自然也就形同虚设。一代一代,传着传着就失传了也不奇怪。你们一族自上古以来便人丁稀少,命格也都离奇曲折,大约便是应了‘天诛’二字。这天谴,也许从未放过你们司战一脉。”他语重心长道,“玄烨,你现在可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魔,诞下的子嗣恐魔息深重,不亚于你们一族的始祖神。至少在这个孩子出生前,先让他尽可能地吸纳些这里的灵气吧!”
一直游离在对话之外的洛茵突然回神,“等等,照你这种说法,那我肚子里的这个娃娃是司战还是天诛,取决于他后天的成长环境?”
姜裴冥叹了口气,诚实道:“恐怕是的。对你们而言,的确是个非常残酷的选择。不过,你们都是明白人,相信你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洛茵哑然失声,摸着自己已经微微凸起的肚子悲从中来。她本还挺高兴自己要当娘了,也很欣慰自己能为司战延续血脉。然而,她却未曾想到这其中的代价竟是别离。洛茵方才从沉睡中转醒,仙元尚还不稳,在这残忍的现实打击之下,气血逆流,瞬时便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众人一时方寸大乱。
姜裴冥赶忙去探她脉象,安抚道:“你若不愿意,没人会强迫你。你这又是何必……”
她满头虚汗,滑落脸颊的却已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玄烨将她拥入怀中,“司战如何,天诛又如何!他是本尊子嗣,即便他生于魔族,长于魔族,本尊也能保得他安康,亦不会让他承什么天谴!”
洛茵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好似抓着唯一的支柱与依靠一般,却仍旧一语不发。理智告诉她应该放手,让这个孩子有个光明的未来。可她的母性本能却想要将他留在身边,看着他一点点地长大,给他所有的关怀与爱护。
伏空承最是能理解此刻洛茵心中的煎熬,“且先不谈这事了吧!现在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切勿让这件事情扰了心境。”
姜神医继续棒槌似的道:“我告诉你们这件事情,其实是想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也是想劝你们先在这处安心待一段时间。一来可以让洛茵调理元神,二来也让苍暮稳一稳他的魔息,再者这处的灵气也对这个孩子有好处……”
“你且先闭嘴吧!”伏空承忍无可忍,“你再说下去,信不信苍暮马上拖家带口回魔族!”
姜裴冥小心翼翼地看向玄衣魔尊,果真见到他脸上的神色阴沉得厉害。姜神医总算是彻底闭上了他那张火上浇油还讨人嫌的碎嘴了。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且压抑。
今日,伏空承终于明白了当年老父自我牺牲的目的与背后的大义了。那个困惑了他八百年的疑问也终于有了答案。为仙之人,有为仙之本,即便他们这一脉隐于鬼界,也依旧是神族的一部分。即为仙,便应当担起为仙之责。司战一脉亦神亦魔尚且世世代代守护着四海八荒的安宁,更遑论他们这种一脉相承的嫡仙!
伏空承唏嘘一叹,感慨这世间的诸多不公。他遂更坚定了蹚这趟浑水的信念。善者便该有善报,恶者就绝不能容其存。纵然前路依旧坎坷,成败难料,但他总要试一试!就连那些年轻的孩子们都无所畏惧,他一个长辈又岂能畏缩!
“我该走了。”他继而叮嘱了一声姜裴冥,“苍暮他尚且还在受虚实相抗之苦,这件事就此搁置,莫要再提了。”
伏空承遂转身幻化为黛鹊原身,消失在了远处的层层迷雾之中。
姜神医自知在一个不那么对的时机说了件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事,所以他看玄衣魔尊的时候,有些战战兢兢,也不敢说话,唯恐自己那张不争气的嘴一不留神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彻底将人激怒,造成不可挽回的结局。
基延神君坐在自己的坟头发呆。他们司战这一脉,因能武善战,自上古便一直掌着神族的兵权,守护天下苍生。老祖宗的事情,他这个后世子孙也不是不知道。但就跟祖祖辈辈一样,他也认为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谁家祖上还没点儿黑历史,干嘛非得揪着过去不放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有些事情,便就在这种源于人性本质的懈怠中被搁置了下来。基延神君沉沉一叹,怪只怪他当年死得太仓促,有很多事情都还来不及交代给苍暮。
冷不丁地,玄烨魔尊开口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基延神君讷讷应了一声,“你这个孩子从小就自尊心强,嫉恶如仇。我本是想等你再大一些,成熟稳重些的时候再将司战的秘密传予你。岂料……”
众人皆都听不到一个元神的话语,是以当玄衣魔尊问完那一句,周遭便只剩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他良久才道:“那日你与我说,我们司战一族,生来便要为苍生安宁赴汤蹈火,这是信念与职责的传承,无关于血脉。倘若没有这份信念,也便不会有司战这一脉的存在了。”
“那不是因为你情况特殊,我才变通着开道你嘛!”基延神君诚实道,“那时我也知司战的血脉大约就要这么断了,所以想着不管怎么样,至少让你的余生过得坦荡些,也算是我们司战这一脉有始有终了。谁能想到你失了仙身却还能与一个神女诞下天诛来。这也许便是天意吧!”
“我若执意要将这孩子留在身边呢?”
“天诛天赋异禀,诞生伊始便亦神亦魔,自上古就遭有心之人觊觎。天道有意将他们毁灭,是以才会在他们身上安下坎坷的命格。你、我,以及司战的列祖列宗,一生皆坎坷,甚少有能善终者。你若不愿子嗣重蹈覆辙,为父也不会勉强你。”他顿了顿,似是反复思量,却终还是开了口,“虽然接下来的这些话你不爱听,可为父还是要说。左右这话也只有你一个人听得到,我今天就把道理同你说清楚。魔息影响心性,对天诛尤甚,是以他们才更容易走向极端。这一点,我想这些年你自己也应该深有体会。这是你自己的孩子,他的未来得由你自己去判断决定。若他作为司战的子孙而活,至少他走的是条康庄大道。有得必有失,其中的利弊得失,你自己去衡量吧!”
曼珠莎华延展出了一片惨烈的鲜红,正如玄烨心境一般,透着无望的悲壮。道理他都懂,只是亲情难以割舍罢了。
沉默已久的洛茵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急切问道:“你父亲,他怎么说?”
玄烨将她搂紧了怀里,哑声安抚着,“没什么,只说由我们自己决定便好。”
基延神君瘪了瘪嘴,觉得这小子的确很会避重就轻。
洛茵并不是个傻子,她望着这满地凋零的红色花瓣悲从中来。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神族有人变着法子得想要她的命,她有家回不去,连自己的马都见不着。而现在,就连这唾手可得的骨肉羁绊都变得那么遥不可及。仿佛从苍暮自仙途陨落,一切美好便也与她成了殊途。
疲惫地闭上眼睛,她将脸深深埋进了那个温暖的胸膛。她无处可避,也唯有这样,苍暮才不会看到她骨子里属于女子那一面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