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渐源仲兴
渐源仲兴禅师是道悟圆智禅师的得意门生,在当时的江湖中也是小有名气之人,并且各种禅宗典籍都有其机缘语录之记载。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渐源仲兴禅师之个人履历却没有任何书籍记载,以至于今天的我们对他的很多基本情况知之甚少。既如此,那么我们还是来看看他保留在禅宗典籍中的那些机缘语录吧。
仲兴禅师不知生于何时,不知何处人氏,也不知是在哪里出的家。不过,从他能成为圆智禅师的侍者来看,他在圆智禅师处出家的可能性较大。因为一般而言,一个寺院主持的侍者,通常都是年纪较小且是刚入空门不久之人担任的。
这一天,圆智禅师在方丈室里坐着,仲兴禅师作为侍者,立即就把茶和茶盏给师父端了过来。
圆智禅师提起茶盏问道:“是邪是正?”
看到师父勘辨自己来了,仲兴禅师立即叉手走了过去,而且用眼睛直视圆智禅师。
圆智禅师于是道:“邪则总邪,正则总正。”
仲兴禅师道:“我却不这样说。”
圆智禅师道:“汝作么生?”
仲兴禅师随即一把将茶盏从圆智禅师手中夺过来提起问道:“是邪是正。”
仲兴禅师此举,不但反客为主,而且表达了茶盏不论是邪还是正,都是茶盏本身之意。
圆智禅师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汝不虚为吾侍者。”
仲兴禅师一听,马上礼拜圆智禅师。
不过,纵使仲兴禅师如此作略,窃以为犹为彻底。若是红尘洗梦在,当圆智禅师提起茶盏问道是邪是正,红尘洗梦立即上前夺过茶盏当场摔下,然后扬长而去。如此,免得有人在一个茶盏的邪正上无事生非。
这一天,有个经常资助寺院的施主去世了,圆智禅师便带着仲兴禅师去这个施主家吊唁。
进入这户人家吊唁后,仲兴禅师便拊着装有去世施主的棺材问圆智禅师道:“生耶死耶?”
圆智禅师道:“生也不道,死也不道。”
仲兴禅师奇怪的问道:“为什么不道?”
圆智禅师连声道:“不道,不道。”
师徒二人在这户人家吊唁过后,便一起回道吾寺去。
不过,一路上仲兴禅师都在暗自寻思着,我拜你为师,就是因为你悟道了啊。而且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你作为老师,就应该给我讲解为我解惑啊。可是你明明懂得那个道理,却偏偏不给我说明,你当的什么老师哦。
两人走到半路时,越想越来气的仲兴禅师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上前拦住圆智禅师道:“师父,你必须回答我先前提出的问题,如果不回答,别怪我要动手打你了。”
看来,仲兴禅师为了求法,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求法弟子,圆智禅师却平静的道:“打即任打,道即不道。”
高明的禅师在教学时,从来都是不会把答案告诉学生的,他们能做的,只是把答案的方向告诉学生而言,而真正的答案是什么,最终是要学生自己去获知的。
看来,圆智禅师就和前面的灵祐禅师一样,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答案说给学生听的。
仲兴禅师看到圆智禅师说啥也不给自己讲,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上前对着圆智禅师几拳头就过去了。
挨了打的圆智禅师也没吱声,而是带着仲兴禅师默不作声的赶紧回到了道吾寺。
回到了方丈室,圆智禅师赶紧对仲兴禅师道:“汝宜离此去,恐知事得知,不便。”
在那个时候,殴打寺院的主持,不但要受到寺院戒律最严厉的处罚,而且还会吃上官司的。
听圆智禅师这么一说,还在气头上的仲兴禅师猛地回过神来。不论是被逐出师门还是收监看押,对于自己而言,都是非常严重的后果啊。
所以仲兴禅师赶紧拜别师父,收拾好行李马上就离开了道吾寺,并且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之村寺隐居。
三年后的一天,仲兴禅师在村寺里偶然听到一个童子在念诵《观音经》,当这个童子念道“应以比丘身得度者即现比丘身”时,仲兴禅师忽地大悟禅宗玄旨。
应以比丘身得度者即现比丘身,那么那个去世的施主不就是“应以死者身得度者即现死者身”吗?并且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哪样不能现身得度呢?哪样不能应物现形呢?
仲兴禅师大悟后,随即焚香对着道吾寺方向礼拜道:“信知先师遗言,终不虚发。自是我不会,错怪先师也。”
不过,此时圆智禅师已经圆寂了,而圆智禅师门下之首席弟子,那就是石霜庆诸禅师。
所以,仲兴禅师决定前往湖南浏阳市石霜寺参访庆诸禅师,希望庆诸禅师能印证自己所悟。
看到同门师弟来拜访自己,庆诸禅师问道:“师弟啊,离开道吾寺后,你到哪里去了啊?”
仲兴禅师道:“我在一个小村寺暂住。”
庆诸禅师作为圆智禅师的头号弟子,自然知道他殴打师父的事情。所以庆诸禅师问道:“前来打先师因缘会也未?”
看到掌门大师兄勘辨自己来了,仲兴禅师马上走到庆诸禅师身边道:“却请师兄道一转语。”
看到师弟反过来逼拶自己,庆诸禅师平静的道:“不见道:生也不道,死也不道。”
仲兴禅师于是立即把自己在村寺所悟之因缘告诉了庆诸禅师,并且在寺里设斋忏悔。
对于庆诸禅师的回答,北宋云居元禅师评唱道:“石霜着甚死急,唤惺千个渐源,有甚用处?当初待他举了,以棒打出,非唯作天下宗师,亦乃与道吾雪屈。”
面对仲兴禅师的提问,为什么圆智禅师和庆诸禅师都会异口同声而且斩钉截铁的说“生也不道,死也不道”呢?
对于一个去世之人来讲,在世俗之人眼里自然就是死了。
可是在佛家看来,却又不是如此的。《心经》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如此,则“死不异生,生不异死,死即是生,生即是死”。
不过,纵是如此,也为彻底,学人更须知不生不灭如如不动之理。况且,“那个”要见便见,岂可说“生”说“死”,岂可在“生死”上下无用功。
并且这个彻悟之理,口说无益,必须自己亲证方知。
所以,你不能说生,同样也不能说死,并且背后的领悟也不能明明白白的替学生说出来。如此,自然就是“生也不道死也不道”了。
“生也不道死也不道”之公案传入江湖后,立即引来了众多禅林高手的热议。
北宋五祖法演禅师评唱道:“法演今日愤气不平,须要断这公案。道吾第一不解为身作主,第二不能随机入俗。当时待问生耶死耶,但云等归院里向你道。若着得此语,伶俐汉一蹋蹋着,大小道吾也免一顿拳头。”
北宋圆悟克勤禅师作偈评唱道:
生也全机现,死也全机现。
不道复不道,个中无背面。
直下便承当,不隔一条线。
逼塞太虚空,赤心常片片。
元朝楚石梵琦禅师评唱道:“生耶死耶,动念即乖。不道不道,何处寻讨。拽脱鼻孔,打破髑髅。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
虽然众多禅师作出了自己精彩的评唱,红尘洗梦依然不揣冒昧,在此献上自己的评唱贻笑于大方。
当有人问:“生耶死耶?”红尘洗梦立即回答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仲兴禅师得到庆诸禅师的印可后,便暂时在石霜寺住了下来。
这一天,庆诸禅师正在法堂上办事,仲兴禅师居然提着一把铁锹来到了法堂上。并且大摇大摆的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
仲兴禅师如此作为,自然是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的,自然是要来和别人交锋的。
既然你想来切磋一下,那我就接招呗。所以庆诸禅师马上问道:“作么?”
仲兴禅师语出惊人的道:“觅先师灵骨。”
在一个寺院的法堂上,能觅出先师灵骨吗?如果一个人不具眼,能觅骨吗?
庆诸禅师自然不会让他在法堂用铁锹觅什么先师灵骨的。所以庆诸禅师道:“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觅甚先师灵骨?”
仲兴禅师马上回应道:“与么正好著力。”
红尘万丈尘埃喧天,却正好著力。仲兴禅师此语回应得非常的高明,既契合禅理,也是参禅悟道之士必须如此修行的。
不过,他的对手更非等闲之辈。庆诸禅师马上道:“我这里无扎针之地,你向什么处著力?”
我这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如蚊子上铁牛无你下嘴处,你何处能著力呢?
仲兴禅师一听,立即把铁锹扛在肩上就出大堂去了。
对于仲兴禅师两兄弟切磋之公案,五代宋初的明招德谦禅师评唱道:“莫道作么,别下得什么语?代云鸬鹚语鹤。”随即德谦禅师又代仲兴禅师最后应对道:“便掷却锹子云:浅水无鱼。”
宋朝第一评论大师雪窦重显禅师作偈评唱道:“兔马有角,牛羊无角,绝毫绝厘,如山如岳。黄金灵骨今犹在,白浪滔天何处着。无处着,只履西归曾失却。”
北宋丹霞子淳禅师作偈评唱道:
本地灵明无一物,几人认得黄金骨。
扶锹肩上便行时,大辩从来还若讷。
仲兴禅师离开石霜寺后,在江湖中游历了一番,最后来到湖南长沙市渐源寺当了主持,从此后,江湖中人就以渐源仲兴来称呼他了。
这一天,仲兴禅师正在纸帐里端坐,一个僧人走过来拨开纸帐道:“不审。”
不审,是当时人们见面时的问候语,和其现代词义完全不同。
仲兴禅师看到有人来问候,并没有回答他,而是以目视之。
良久后,仲兴禅师问他道:“会么?”
这个僧人道:“不会。”
仲兴禅师道:“七佛已前事,为甚么不会?”
七佛者,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释迦牟尼佛也。
七佛已前事,渺茫难知也,不可捉摸也,难以意会也。所以,七佛已前事,也就是父母未生前之本来面目,也就是空劫以前自己。
可惜大多数众生,只认得父母所生后之四大色身。对于自己的本来面目却不能当下体认,乃至于对面不识。
面对仲兴禅师的开示,这个僧人还是不能领悟其中的禅意。后来他来到石霜寺参访庆诸禅师时,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庆诸禅师。
庆诸禅师一听,不由得赞叹道:“如人解射,箭不虚发。”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东林常总禅师评唱道:“渐源七佛以前事则且从,未审石霜唤什么作箭?”良久,常总禅师又接着道:“渐源头白,石霜头黑,七佛已前曾漏泄。既漏泄,掩不得,南海波斯生白泽。”
南宋鼓山安永禅师评唱道:“渐源梦中说梦,石霜接响承虚,要且二俱不了。”
这一天,石霜庆诸的弟子宝盖约禅师来参访仲兴禅师。
仲兴禅师看到自己的师侄来访,便马上把方丈室门口的门帘卷起来,然后在方丈室的禅床上端坐。
你不是想见我吗,那我就大开三门,让你见个够,让你要见当下就见。
宝盖约禅师一见师叔如此,便立即走过去把门帘放下来,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客房去了。
宝盖约禅师如此作为,虽则自居客位,却把仲兴禅师活生生的陷于主位,并且用“门帘”围得严严实实,让其出入不得。
所以南宋万松行秀禅师评唱道:“我若作渐源,却到客位,拽下帘子便归方丈。”
仲兴禅师看到宝盖约禅师放下门帘就走了,于是马上叫自己的侍者来到客房传话道:“长老远涉不易,犹隔津在。”
你我已经相见了,可是你却故意放下门帘并离去,使你我不再相见,使你我中间隔着不可见之物,如此,你我见犹未见啊。
看来,纵使宝盖约禅师如此作略,在仲兴禅师眼里,依然是不过关的呢。
不过,这个侍者刚把话传完,宝盖约禅师抓住他然后一巴掌就打了过去。宝盖约禅师此掌,莫是道谢师叔殷勤开示么?
侍者冷不防挨了一巴掌,马上跳起来道:“有主持师父在,莫打我。”
这个侍者如此话语,实在应该再挨两掌才是啊。
宝盖约禅师道:“正因为有主持师父在,所以打你。”
这个侍者自然是无法和宝盖约禅师交锋的,所以他赶紧回去把自己挨打的事情告诉了仲兴禅师。
仲兴禅师听后,依旧平静的道:“犹隔津在。”
看来,仲兴禅师依旧门风紧闭,不露半点破绽出来的呢。
对于这个公案,宋朝禅宗第一高手圆悟克勤禅师评唱道:“老汉一舒一卷,宾主历然。隔津通津,彼此相照。侍者亲蒙赐掌,恩大难酬。宝盖到处垂慈,费尽腕头气力。”
南北宋交际间的宏智正觉禅师评唱道:“灼然犹隔津在,然则各各彼彼自是一家。且作么生得同生同死共命连枝去?暗里抽横骨,明中坐舌头。”
明末清初的永觉元贤禅师评唱道:“渐源见宝盖,宝盖未见渐源。”